最近，106岁老人周启祥在网上火了。网友们惊奇，老人家在如此高龄，身体依然称得上硬朗，每天坚持打太极拳、画画、关注新闻，过得有条不紊，生活态度积极乐观，使得一众80后、90后赶来“电子打卡”，纷纷要“沾沾喜气”。老人的真实身份随之揭晓，他是北京日报社印刷厂原厂长。近日，我们去探望了这位万众瞩目的老寿星，听他讲起半个世纪前那些珍贵的报社往事。
从《新民报》到《北京日报》
周启祥老人目前住在石景山区的一家养老院里，是这里年岁最大的一位“住户”。看到报社来的晚辈，他很是开心，笑容满面地说是“自家人”来了，一直热情地招呼着，声音洪亮，笑声朗朗。因年事已高，他耳朵有些不太灵光了，需要借助助听器聊天。
周启祥的一生，与中国近现代史的诸个关键节点同频。他生于1919年，是五四运动的同龄人。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不久，年仅12岁的他走出校门开始工作，在当时北平的几家报社做排字工人，包括《实业报》《晨报》《白话报》《时言报》等，一做就是许多年（其间曾短暂在天津做过几个月织机工人），经历了一整个漫长的北平沦陷岁月，一直到抗战胜利。1946年春，他加入了刚刚成立的《新民报》北平社。
《新民报》是由著名报人陈铭德与同人于1929年在南京创办的一份进步报纸，抗战全面爆发后内迁到重庆，积极宣传抗日。抗战胜利后，南京版复刊，并在北平、上海两地成立分社，分别发行日刊和晚刊（晚刊即今日上海《新民晚报》前身）。
北平社的经理是通俗文学大家张恨水，在他的经营下，北平《新民报》相当红火，老舍、茅盾、郭沫若等名家作品屡屡出现在该报副刊上，引起广泛影响。然而，因为《新民报》一直以来反对内战、号召和平、揭露真相，常和国民党政府“捣乱”，被当局视作眼中钉，1948年南京社被勒令停刊；而北平社在北平解放前夕，张恨水因疾病等多方面原因辞职，报社一度落入风雨飘摇状态，处于离散边缘。这一紧急关头，幸而社里有两三位地下党员挺身而出，成立职工会，号召大家“护厂”，把《新民报》坚持办下去。进步青年周启祥也是参与护厂的一员，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刚过而立之年的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彼时，北京新闻行业正百废待兴。北京市委还没有自己的机关报，而老北平的民营报纸中，《新民报》是其中唯一保留下来继续出版的，可谓一枝独秀，因此在北京发行量剧增，十分红火。在人民政府的引导下，《新民报》成立了劳资协商会，资方代表、著名报人邓季惺（陈铭德之妻、经济学家吴敬琏之母）是主任，周启祥荣任副主任、工会主席，他开始“为群众做一些工作”，工人们获得了休息日和劳动保护、保险，提高了福利待遇。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新民报》一度经营遇到困难，邓季惺找到时任中宣部副部长胡乔木，想把报社交给人民政府。政府经过研究，认为《新民报》是私营报纸，不能直接接收，应采取收购形式。另一方面，从1950年起，北京也在筹办一份新的市委机关报，考虑到北京地区已有日报《新民报》，拟定名《北京晚报》。在这样的机缘下，被收购的《新民报》便与《北京晚报》筹备处合并，原有人员基本都留下了，《北京晚报》也顺应改名为《北京日报》。1952年4月，周启祥随同事们一起，正式成为尚在筹备中的北京日报社的成员。
周启祥回忆说，被政府收购前，《新民报》的多数党员已被抽调去《北京晚报》筹备处协助，留下的党员只有他和另外两位排字工人。收购过程中，当时市委宣传部领导廖沫沙、民革主席李济深、《新民报》副总经理黄苗子都曾找过周启祥了解情况。“邓季惺也想把报纸办好，市委也想把《北京晚报》办好，我跟黄苗子说，都是为了革命事业，为了新的中国。”忆起往事，周启祥笑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说出那么一句话。”
并入筹备处后，一段时间内，《新民报》依然照出。筹备处的采编队伍中很多都是从各大学、中学抽调来的年轻学生，热情有余但新闻实践经验不足，便在《新民报》的园地上先练手，为即将创刊的《北京日报》做准备。1952年9月29日，《新民报》终刊，并刊登了《北京日报》创刊启事。10月1日，《北京日报》创刊号诞生，第一批订户很多便是从《新民报》直接转来的。
从“铅与火”到“光与电”
进入北京日报社后，周启祥继续在印刷厂工作，历任秘书、副科长、副厂长、厂长。1953年，报社从西单《新民报》旧址处迁往东单二条，后来又迁入了麻线胡同3号的新建四层办公大楼（后地址变更为西裱褙胡同34号）。据报社元老李滨声先生回忆，那时印刷厂就在办公楼后面，里面有照相制版、铸字、排版、印刷等车间。
周启祥清晰记得在这些车间里来回穿梭的日子。印厂工作繁忙，白天排字、排版，晚上制版，后半夜印刷，一直到天亮，流程不间断，一天二十四小时总有人在上班和下班。尤其1958年3月15日《北京晚报》创刊后，工作翻番，更是忙碌，从编辑部到印厂，流程线上几头跑，成为周启祥的常态。那时，日、晚报两份报纸都只有对开的四版，版面有限，含金量却无限，作为党的喉舌，“可信度相当高，责任相当大”，基层单位都要通过报纸信息来了解政策、开展工作。因此，采编、印刷工作必须一再谨慎，忙归忙，丝毫不敢马虎。周启祥也认识不少年轻编辑记者，这些稍显青涩的新闻工作者都干劲十足、热火朝天，他还记得有个姓郭的记者每天都能写一条新闻，荣获“郭一条”的绰号。
周启祥还见证了日、晚报从“铅与火”迈进“光与电”的时代过渡。他在职期间，报纸还采用铅字排版，但电脑排版的事已然提上日程。为了让汉字出版印刷在即将到来的互联网信息化时代大潮中不落后，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起，北大王选教授带领团队钻研汉字信息处理与激光照排系统，在研发实践过程中，和《人民日报》《经济日报》《北京日报》等多家报纸进行了技术层面的交流。作为北京日报社印刷厂厂长，周启祥和王选也经常打交道。1987年，68岁的周启祥从北京日报社退休，同年，《经济日报》成为第一家试用“华光”激光照排系统的报纸。1990年1月1日起，《北京日报》也全面告别了铅字印刷，迎来了光电时代。
幸福长寿的人生秘密
从北京日报社印刷厂厂长的一线岗位上退下来，周启祥依然没有休息，继续在中国报业协会工作了十年，直到78岁才正式退休，开启新的人生阶段。
一百岁，人称“期颐之年”，字面意思就是生活起居诸般事项期待子孙奉养。周启祥早已越过这节点，生活却依然自理无虞、丰富多彩，令网友们赞叹和钦服。人们好奇，健康长寿的秘诀是什么呢？周启祥拿过笔，写下十二个遒劲有力的字：体有小劳，神有所托，豁达大度。这是当代画家董寿平的养生理念。
体有小劳，意思是让身体有些适量的劳动，别整天闲坐着。周启祥从退休后开始练太极拳，迄今坚持将近30年，日日不辍，以前能一天练三遍，从去年起，因年龄和身体原因，“减数了”，也要练两遍。他还当面演示了一套太极拳，尽管因年事已高，行动多少有些不便，但整套动作依然称得上是行云流水，一招一式稔熟于心，可见是多年的修行。太极拳对老人精神气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面色红润，常带笑容，到了饭点，习惯性地独自走去饭厅吃饭，不用旁人陪伴。
神有所托，意思就是精神要有所寄托。周启祥82岁时上了老年大学，学习书法、绘画，如今已成为他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居室墙上挂着他的数幅作品，最显眼的是一幅卷轴，绘着寿星和寿桃图案，题字“幸福长寿”。从题款可知，这是他98岁时的作品，但从线条、设色中，看得出笔力的稳健。周启祥格外喜欢画花卉，就在前几天才刚刚完成了一幅牡丹图，花朵色彩绚烂，蕴含着饱满的生命力，题为“富贵长寿”。这些传统题材，都寄寓着中国人的美好心愿。
至于豁达大度，就是人生处世的态度了。这方面周启祥有自己的原则，归结为“善以待人、乐于助人、推己及人、永不负人”。在多年领导工作中，也遇到过犯错误的同志，他的做法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帮助对方认识错误、改正错误，而不是一味惩罚。乐观向上的态度，是美好人生的基底。
如今，周启祥的大儿子已有75岁，最小的四儿子也已67岁，家族枝叶繁盛，还有些子孙远在海外，他经常用iPad和他们视频。老爷子和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同龄，同样追上了这一波新技术革命，微信、抖音用得得心应手，每天还会在iPad上浏览新闻，时刻关心国内外大事，随口就聊起俄乌冲突的最新局势。照顾他的女儿说，老爷子每天早起还要喝一杯咖啡，很洋气。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诗句中的真意，从周启祥身上确切地感受到了。临走，老人跟我们道别时，突然笑盈盈地说了一句英语：“We must learn from you！（我们必须向你们学习）”真是令人受宠若惊，同时深受启发——活到老，学到老，如此度过充实的一生。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记者：张玉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