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先贵和他的鼓楼朋友们

北京鼓楼,一个很多音乐人曾经的又或者是现在的朝圣之地;蒋先贵,鼓楼在逃爱豆(此爱豆非彼爱豆)。从起初的贸然前往,到扎根住下,再到离开北京后的回归,蒋先贵和鼓楼之间的故事,时间不长,但戏份不少。

蒋先贵为他的新专辑《2020 没有宇宙飞船》准备了一个纪录片。其中专门留出了一部分,给鼓楼。
(欢迎收看蒋先贵新专幕后全记录)

这个从六盘水走出的年轻音乐人,到了北京这座大城市之后,迅速患上「大城市不适应症」,但后来他觉得鼓楼接纳了他。于是,蒋先贵一有机会,就跑去鼓楼和朋友们玩,后来更是直接搬来鼓楼,住了一年多,但在他的记忆里,这段时间非常「漫长」,「感觉住了好久」。

他被朋友们称为,也自称为「鼓楼在逃爱豆」。这个外号的来源是他在「跳海」新店担任明星酒保时的宣传绰号,后面逐渐传开。「因为鼓楼没有爱豆,我就变成了鼓楼唯一的爱豆,但我其实也不是爱豆,只是选秀节目出来的而已,但鼓楼的朋友们似乎认为选秀节目出来的就都是爱豆,后来就这么被叫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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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先贵的朋友们也在这个纪录片里出镜,他喜欢和鼓楼的这些朋友分享他的音乐,倾听他们的建议。郭小寒是知名的乐评人,古来让是交道口阿梅酒馆的老板,大豆拍摄过一部以鼓楼为背景的电影《东四十条》,大家都是「鼓楼的朋友」

他们聚集在鼓楼,谈天说地,共度那些闲散快乐的时光——鼓楼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无数人来到这里,又在几年后选择离开,在这里留下百无聊赖的时光和醺然美好的夜晚,拖起行李回首的时候,赤红的城墙和古老的胡同仍然伫立在那里,成为了意识深处不会消退的烙印。

01.

对很多人来说,鼓楼是无数音乐人成长的摇篮,是北京音乐文化浓缩而成的符号,是属于摇滚黄金年代的朝圣地。

但在来到鼓楼之前,蒋先贵对这里完全没有概念。

他初到北京,公司给他在东坝租了房子,那是个十分「宜居」的居民区,但对他来说有些无聊,约朋友喝酒、鼓捣音乐都会担心楼下投诉扰民。北京的气候太干,食物也不合他的口味,每栋楼、每条街看起来都相似。

「当时他们跟我说,你找玩的地方,要去鼓楼。我说是赵雷唱的那个鼓楼吗,感觉会有点无聊。」蒋先贵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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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雷《鼓楼》歌词节选)

「无聊」的印象很快被蒋先贵自己推翻。他喜欢聊天,喜欢喝酒,而鼓楼正好有形形色色的人和一杯一杯的酒。他在鼓楼不断认识新的人,从下午三四点玩到凌晨,看什么演出、听什么音乐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就跟他以前在六盘水一样。

六盘水是他的底色。在跟鼓楼的新朋友们交流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讲起家乡的故事:隐藏在旧仓库里的迪斯科舞厅,盘旋在笔架山公园、他会带着火腿肠去许愿的「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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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扬声计划」Vol.11 蒋先贵)

而贵州的山水与雾氤氲缭绕,伴随着蒋先贵来到北京,牵系出另一条流动的河。

古来让是蒋先贵的贵州老乡。在《明日创作计划》刚结束不久,他从另一位贵州朋友那里听了蒋先贵的歌,觉得很有意思。

他们在阿梅酒馆组了个局,大豆也在,聊得很嗨,至于聊的什么内容,几个人早都忘掉,当晚也没记得加微信。

后面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租借古来让在三里屯的店面拍杂志,古来让到现场才发现,拍摄的「艺人」就是蒋先贵。他觉得挺巧的,就骑着三蹦子,请蒋先贵和经纪人吃了顿饭。

蒋先贵形容自己在鼓楼是「辣椒油社交」。他的妈妈会做很香的老干妈酱,加很多肉,肉切得也够大,过年之后他提了两桶回北京,自己吃不完,买了一堆分装盒在朋友里四处分发。在刚结束不久的 2024 年,他在跳海酒吧举办新专辑试听会,伴手礼也有蘸水、老式的印花搪瓷盘,以及贵州的酸汤火锅底料。

鼓楼让他想起家乡,又能短暂地忘记家乡。在这里的日子,像在六盘水的老旧房子里——和形形色色的朋友们扯淡闲聊,消磨过剩的多巴胺。

北京的生活太匆忙,只有胡同里还残留着属于市井的气息,人们悠闲地度过来到这里的时光,不用思考自己要干什么,也不会让意义填满生活的每个角落。

等到 2022 年夏天,东坝房子的租约到期,他马不停蹄地在鼓楼的胡同里找了个新家,迫切地跳进这条城市独特的、流淌着的文脉里。

02.

在蒋先贵和他的朋友们到来之前,鼓楼已经是北京与青年文化联系最紧密的地标了。

古朴的绿瓦红墙内,纵横的胡同街巷里,绽开了一个口子,盛放下新与旧、东方与西方文化激荡交融的浪潮,成为文艺青年们延伸到线下的归属地。

何勇、刘元、姜昕住在鼓楼中央歌舞团的大院,崔健在这里的排练室排出了后来响彻工体的《一无所有》,新裤子唱着「我从鼓楼走到 MAO 还没有找到他」,赵子健和石璐在鼓楼租过一个月 400 块的平房。《董小姐》里有「鼓楼的夜晚时间匆匆」,赵雷将鼓楼视为「第二个家」,时至今日 107 路公交经过鼓楼,还会播放他的那首同名曲。

这里是「北京的布鲁克林」。房价不高,交通便利,MAO、愚公移山、TEMPLE、疆进酒之类的场馆沿着老街生根发芽,民谣、后摇、爵士、电子乐的音符,跳跃在游荡者的灵魂里。

这里也不光是音乐人的天堂。追求浪漫的嬉皮士们喜欢马丁靴、波西米亚长裙和中古饰品,一头扎进胡同里,在还没被改造的南锣鼓巷淘打口碟,从「创可贴 8」窜到「byebyedisco」,街边小店里有电玩、卖手工艺品的杂货店,还能喝到不错的精酿啤酒

郭小寒形容这里像是化石,每个人在这里想要追寻的都是化石中的一层。它欢迎着一代又一代怀揣梦想、又不愿随波逐流的年轻人来到这里,随着时光沉淀积累,逐渐生长出一片茂密的丛林。

人们在这片丛林里的交往自在且随意。在这里,关系不需要被「建立」,它只需要短时间的「碰撞」,和后续绵延的时间里情绪、文化与价值观的「共振」。

大豆的室友曾经在鼓楼群里求购画框,在群友里达成交易。当天晚上只因为买卖关系加了微信的陌生人说,我这里还剩两个,我给你送过去,去你家玩一下。然后他就把两个画框送来,三个人在家里高高兴兴地聊了一宿宏大的话题。

这种很开放、很容易成为朋友的状态也延续到了大豆的创作中。她和鼓楼朋友们谁也没有电影梦,却一起轻松地共创了一部电影《东四十条》,他们笑称其为鼓楼社区电影。拍的过程中,大豆在鼓楼交到了新朋友,哇唧唧哇的创始人马昊。马昊听说了这部社区电影,很喜欢鼓楼居民们的创作状态,也参与进来,尽全力帮助实现了原本困难的后期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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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四十条》海报)

巧遇和机会,也因为这种随意,总是发生得突如其来。

蒋先贵就这样找到了他的新专辑制作人。去年冬天他的新专辑制作不顺,迟迟找不到制作人,回到阿梅酒馆和朋友聊天,古来让突然想起,可以找飞椒乐队的主唱季得住试试。蒋先贵去和他聊了一下午,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迅速决定下来。

甚至他纪录片的拍摄过程也很「鼓楼」。朋友们都知道他要拍这么一个纪录片,但没人知道这个纪录片什么时候开拍、要拍什么内容,蒋先贵约他们出来,统一口径是晚上一起吃饭,结果朋友们到场才发现,导演摄像全到齐了。大家就这么开拍,在镜头前没有主题地聊天。

「听上去这个过程怎么『坑蒙拐骗』的。」
「因为他知道(我们)这些人都很闲,一叫就出来了。」大豆说。

郭小寒觉得鼓楼所拥有的是一个看不见的道场,人与人之间不需要建立起紧密的联系,大家只是逛在同一片区域的街巷,碰到就停下来聊上两句,碰不到也想不起来。

鼓楼人们曾经一晚上能去很多演出,参与很多场派对。他们把上一个酒吧的杯子顺到下一个场地,不会断的是酒,也是被共同的文化氛围包裹着的,平等、爱与自由。

03.

对于喜欢聊天的蒋先贵来说,「太容易认识人了」的鼓楼,是个足够「好玩」的地方。

受限于房屋的客观条件,每个人的居住空间被无限压缩,为了不在屋子里「发霉」,人们不可避免地要出门散步遛弯,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一来二去地就有了交集和联系,再在这种交流之中,不断地完善自我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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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豆画过一张她心中的鼓楼地图,地图里从东大街延伸到北新桥、雍和宫,往西走在电影资料馆那儿凸出一格。但后来她又放弃了,因为每个人谈起的鼓楼是不一样的,「它是一个社区的概念。」

「天南海北的人来到这里,他们会交流,这种交流让人和这个社区变得好玩。」蒋先贵说。听起来有点像前段时间被 TikTok Refugee 涌入的小红书,不断地「对账」让社区变得有意思起来,「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好玩的人在这儿了,或者说好玩的人都会来这儿玩,你也不用约谁,你只要去就行了。」

没人嫌弃对方的不同,毕竟每个人自己都有点奇奇怪怪。蒋先贵在鼓楼认识的朋友里有滚青老炮,有 TOP2 的医学博士,还有些他自己都搞不清是干什么的。他自己也看起来很「奇怪」,在 40 多度的大夏天,还会穿西装打领带,拎着一瓶白酒骑车去找古来让,两个人坐在街边拿冰块下酒。

鼓楼包容这种「奇怪」。不管你来自哪里,年龄几何,只要足够同频,就着酒聊上两句,和谁相熟起来都不稀奇。

郭小寒和 00 后蒋先贵差了将近 20岁,她体验过婚姻又选择从中离开。她想,如果是在鼓楼之外的环境,大家可能会对此「另眼相待」一些,但只要她走进鼓楼,感觉又回到了那个开开心心喝酒蹦迪的精神乐园。「在任何一个地方可能都会看你的年龄、学历、职业,但在鼓楼,你讲笑话讲得特别有意思,就能够拥有一席之地。」

04.

当然,再长久的歌,也有唱完的一刻。看似永远不会结束的派对,也终究要散场。

郭小寒形容大家在鼓楼的交往像是「流浪猫」,这里有吃的,大家就聚过来吃一点,但明年还能见到这只猫吗?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想过要长久地待在这里,也没有人想过应该在何时离开。他们只是迎来送往,习惯了这种聚散,平静地遇见那个念头的来临。

去中心化的时代浪潮滚滚而来,鼓楼的黄金年代也已经过去。愚公移山的朱红色大门早就贴上了白色封条,MAO 曾经是「中国摇滚第一现场」,然而在它宣布关门时,即使有人把门牌偷偷拆走,也阻挡不了它变成鼓楼东大街 111 号的一处旧址。

大豆提到有个来北京玩的朋友,在路边摊上随手买了个西瓜,结果在看演出的时候因为主唱太棒,就激动地跑进后台,把西瓜送给那个主唱。「现在很少能有这种碰撞,(很多场地)舞台太高了,也能进后台,但它已经变成了『我来看你演出』的一种性质,那种『我们一起玩』的感觉变少了。」

小场地、小酒馆和小型演出的消失,让人与人之间不再那么容易靠近,也让鼓楼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某些潜移默化的改变——以前能在鼓楼消磨一个晚上的人们,有时走进一家 live bar 之前甚至不知道台上正在演出的是谁,一晚跑上好几个场,可能遇上好久没见的朋友,可能收获没看过的乐队带来的惊喜。

长久地在这条街巷、这片区域探索的人们,终究有探索到尽头的一天。老去的文青们有的搬走,有的仍在这里游荡,但也丧失了一晚上跑三四场的心气。

而对于那些朝这里投来好奇目光的外来者们,这片沐浴在北京金色夕阳里的砖红城墙,也似乎已经变成了小红书打卡点。鼓楼招牌下是穿着旗装的格格们和揽客拍照的大哥,往东走出十分钟,路边也变成了连锁美食街。

蒋先贵时隔一年再回到鼓楼,走进阿梅酒馆又见老友们,大豆跟他说,走,我带你去看孔雀。他们走了两步路,在一个修自行车的大爷店门口,突然出现卡车一样大的笼子和孔雀。蒋先贵也不知道孔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和朋友说这件事,朋友说他扯淡,他就给对方发了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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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样「看孔雀」的时刻,在鼓楼变得越来越少。「我觉得它好像没有什么意思了,我该走了,换个地方。」

他发完专辑就回了成都,2025 年他又回到北京,但他没有再住在鼓楼了。郭小寒在鼓楼地区居住的共享公寓倒闭,她早在四年前就从那里搬走。古来让一直都不在这里居住,只是在交道口开店。朋友中唯一一个仍然住在鼓楼地区的大豆,也说着可能明年就会搬走。

人们所怀念的鼓楼会消失吗?每一代人离开时或许都这样想过。

它是精神上的乌托邦,延续到物理空间的一种依托。物理空间的消解在发生,但在对此有感情的人们真正离开之前,它还不会真正瓦解。就像《寻梦环游记》中所说过的,死亡不是真正的终点,遗忘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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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环游记》台词截图)

诚如郭小寒所说,鼓楼像一座雪山。对于那些在高原上的人们来说,雪山自然地存在于生活里,人们不会天天都去雪山之上,但它始终在影响着人的精神、生活、对自然的感受。

时代的洪流不断向前,它和它的绿瓦红墙始终伫立在北二环的中轴线,迎接或送别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再等待新的人,将它注解成新的模样。

在冰雪彻底融化之前,它仍然是不灭的雪山。


*感谢在成稿过程中给予我们很多帮助的普通、斯也、小鹿、小猫、王世晨。
*祝鼓楼的朋友们,在之后的生活里也能一切顺利!

作者 | 弗莱
监制 | Sophie
设计 | DKE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