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古埃及,我们总是会把它与灵魂、永生、法老等词联系到一起,历史悠久,神秘瑰丽。
但复旦大学历史学教授金寿福老师则认为“人的本性在几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因而希望带大家重新认识一个更为真切的古埃及。他结合新近考古发掘成果与学术前沿研究,以埃及学界共识为基础,参考古埃及人的情书、家信、药方等一手文献,圣书体直译,一一解答关于古埃及的种种迷思,破除既有的刻板印象和误解。
下面让我们先来了解古埃及人的爱情与婚姻。
以下内容节选自《古埃及文明》
说到爱情,可能有人会以为,古埃及年代久远,那时不会有我们所了解的现代意义上的爱情。但事实是,人的本性在几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年轻男女的审美和择偶标准也没有出现多大的差异。英国著名剧作家萧伯纳(B. Shaw)创作了《恺撒与克娄巴特拉》(Caesar and Cleopatra),他在剧本里试图为遭受污蔑和曲解的克娄巴特拉平反,或者至少为她说几句公道话。他认为,所谓的文明发展和技术进步并没有让人的道德水准有所提高,他借古埃及太阳神之口对观众说:“两千年前的人与你们毫无区别,他们像你们一样说话和生活,并不比你们差也不比你们强,不比你们聪明也不比你们愚蠢。”
大约有 20 首爱情诗从古埃及流传至今,它们的成文年代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拉美西斯时代。自有人类以来,就有了人类的七情六欲,爱情是人类本能的表现,只是当人类开始使用语言,它才有可能被以言语或书写的形式公之于众,同时它还需要一定的社会语境。另外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这些情诗中,男女主人公都以第一人称表达了他们对心上人的爱慕和相思之苦。考虑到古埃及非常低的识字率,多数学者认为,以女性口吻写作的情诗应当是由男性撰写的。美国著名埃及学家利希特海姆(M. Lichtheim)以毕生精力和心血编译了三卷本的《古埃及文学》(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不仅意思传达准确,而且语言优美。下面的情诗以非常细腻的笔法描写了热恋中的女子按捺不住的激动心情。她急不可耐地等待心上人的到来,却又担心邻里乡亲说三道四,想尽力保持女子应有的矜持,所以她把过错归于自己的心:
每当我想起你,
我的心怦怦乱跳;
它逃离了它应在的位置,
使得我无法理智地行动:
我无法穿衣服,
围巾也没有戴在合适的地方;
我的眼睛没有描画,
我的身体没有涂抹油膏。
只要我想起他,
它就对我说“不要犹豫,快去那里!”
我的心,不要显得如此愚蠢,
你难道想要我成为笑柄?
安心等待,我的心上人会来,
众人的目光也随他而来。
不要让邻里说,
“瞧那个坠入爱河的女人!”
当我想起他的时候,
你不要颤抖。
另一首由患了相思病的男子写给恋人的诗以极其形象的场景和简明的语言诠释了何为“爱情是一种疾病”,同时也阐明了医治这种病的良药是什么:
整整七天没有见到我的妹妹,
我的身体被病魔缠绕;
所有的肢体重如石头,
我的躯体已经不属于我。
医生们来来去去,
他们的药方毫无疗效,
巫师也频频摇头。
他们都不知道我的病因,
说一声“她来了”就会让我活蹦乱跳。
她的名字会让我顿时站立,
我的心将充满生机。
我的妹妹胜过任何处方,
我的妹妹强过所有的药物。
她的到来就是我的护身符,
瞥见她就是有了灵丹妙药。
她的眼神会让我年轻,
她的声音会让我强壮。
拥抱她能够驱逐我的病痛,
她离开我已经足足七天。
在古埃及,尤其是在新王国时期,恋人甚至夫妻都以兄妹相称。这种习俗导致古典作家以为古埃及人盛行兄妹婚,之后以讹传讹,让古埃及人近亲结婚的说法成为不容置疑的“事实”,远近皆知。这种讹传延续至今,尽管埃及学家们极力反驳,但是他们的努力事倍功半。回到上面的情诗,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处在热恋中的人都充满了对爱的期待和对未来的憧憬,但是一旦落实到婚姻,事实并非如此美好。因为男性在古埃及经济生活中起主导作用,男性和女性的父母在考虑子女的婚姻时的重点也不一样。在一篇成文于王朝后期的说教文中,作者提出了如下的忠告,生动地表达了古埃及人的婚姻观念:“你可以把你的女儿嫁给金匠的儿子,但绝不能允许你的儿子娶一个金匠的女儿。”女儿嫁给金匠的儿子,便不用为婚后的生计担忧,因为金匠的儿子即便不继承父亲的职业,也会继承其财产,或者兼而有之;而金匠的女儿只知道享受,却不能继承什么遗产,这样的妻子对丈夫来说极有可能是承担不起的负担。
对于古埃及人来说,结婚意味着年轻男女各自带着一定的财产住进男方准备的房子。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哲德霍尔的说教文》中,作者以父亲的口吻劝其儿子:“当你能够自食其力的时候,造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娶一个强健的妻子,以便她为你生育一个儿子。”尽管希罗多德称古埃及人是他见到的最为虔诚的族群,但是古埃及年轻男女的婚姻与神庙没有什么关联。他们通常在官吏或其他见证人在场的情况下签订婚约,当事人一般是女子的父亲和男子的父亲或者男子本人。婚约一般一式三份,男女双方各持一份,官吏处留一份,以便发生争议时对照或查阅。男女双方以及相当数量的证人在婚约上签字画押,显然也是为了防止某一方毁约。
在新王国没落之后成文的说教文中,作者还劝告年轻男子,结婚以后要与妻子的家庭划清界限:“不要与你的岳父住在一个房子里,就如同你不应该与你的上司共享一个地界。”这里所说的地界与尼罗河的水文特征有关。尼罗河泛滥水一年一度淹没整个河谷,冲毁田地上原有的所有标记,泛滥水退去以后,需要重新丈量土地,划分地界,尽管保存的档案里记录着土地拥有者的名字和各自土地的详细信息,但是在划定下级与上级共有的地界时,前者难免要吃亏,就如同上门女婿在岳父母家中需要忍气吞声。
尽管情诗里表现的男女情爱如此纯洁,更讲求实用的《哲德霍尔的说教文》还是提出了建议:年轻的男女结婚以后最紧迫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传宗接代。这种情况至王朝后期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一个人死的时候未曾留下后嗣,古埃及人称这一情况是“被连根拔走”。同样成文于新王国之后的另一篇说教文则从母亲对孩子影响最大这个角度对年轻男子提出了如下的劝告:“不要娶一个忧郁的女人,如果一头驴和一匹马同时拉套,那么驴只好随着马的步伐赶路。不要娶一个不虔诚的女人,免得她生下的孩子也不信神。”这篇说教文的作者强调了母亲对孩子产生的重要影响;不过,说教文对母亲可能起到的负面作用也毫不掩饰,其作者认为坏女人不仅会把丈夫引向歧途,还会生下一个孽种。
卢克索的国王谷的坟墓中雕刻神荷鲁斯和奥西里斯
长子在理论上获得最大的遗产份额,但同时要承担父母的葬礼及之后的祭祀,以及照顾兄弟姐妹的义务。这一点同样表现在《旧约》中,以扫与雅各争夺长子权就是一个经典案例。如果没有儿子,或者儿子不孝顺,女儿或其他亲属若承担赡养的义务,同样可以获得相应的继承权。父母可以剥夺孩子的继承权。在一份留传下来的法律文献中,一位年长的女子按照儿女们的尽孝程度分配财产,并非所有子女都有份儿,没有尽到孝道的子女被她剥夺了继承权。
西方不少人,尤其是带有女性主义倾向的人,试图把古埃及视为女性拥有平等社会地位的古代案例。事实并非如此。有一位学者对古埃及807座墓进行了详细的研究,发现其中只有68座属于女性,这些女性无一例外都是王室成员。而在属于男性的墓中,有超过一半的墓里没有任何墓主妻子的痕迹或有关她的图文。
有意拔高古埃及妇女的地位,采用的论据或是墓室中夫妻并排就座的浮雕、壁画,或是他们的合雕像,以及少数王室女性的显要作为,如哈特塞普苏特(Hatshepsut)和奈菲尔提提。然而,坟墓的主人绝大多数是男性,这意味着妻子在丈夫的来世工程中只能扮演配角。在古埃及3000余年的历史长河中,曾经有数百位君主行使权力,其中出现一两位女性君主实际上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用古埃及人的世界观包括王权理念来衡量,法老埃及是典型且根深蒂固的男权社会。在象形文字的构词法中,男性生殖器不仅与表示强大等概念的词汇相关,还成为统治、征服等名词的限定符号,而女性生殖器基本上都与生育有关。古埃及名词分阳性和阴性,但是在指称国王的时候,只有阳性,根本没有女王这个词。在古埃及人的观念中,王位的拥有者自古以来且理所当然是男性。固然,女神伊西斯(Isis)的地位独一无二,她的威力举世无双,但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她保证了王权在奥西里斯与荷鲁斯之间的顺利传承。与中文的“王后”和“王太后”这两个称谓相比较,古埃及人称前者为“国王的妻子”,后者为“国王的母亲”,甚至中文的“王子”和“公主”,古埃及人也分别称为“国王的儿子”和“国王的女儿”,完全以国王这个男性为核心和出发点。研究结果表明,奥西里斯、伊西斯和荷鲁斯起初毫不相干,随着王权理念在古王国时期的形成和确立,三个神灵被组成一个家庭,每个神被赋予明确的职能。有的学者坦言,奥西里斯神话的编撰者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动机,一是在神学层面把国王的兄弟们定性为“篡位者”,二是限制王后和王太后的权力。可见,这个神话的核心是保证父位子承。
奥西里斯、伊西斯和荷鲁斯像
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在代尔麦地那,澳大利亚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梅斯凯尔(L. Meskell)系统发掘并深入研究了一座夫妻合葬墓。梅斯凯尔统计了分别属于丈夫卡阿和妻子梅里特的随葬品,它们上面分别有丈夫或妻子的名字,这说明古埃及人在世时就已经在为来世做准备,而且准备工作开始得非常早。卡阿生前是国王手下的一名建筑师,他的墓不仅在装饰方面“窃用”了王陵里才会有的一些细节,墓葬品中还包含了国王赏赐的礼物。结合第二章提到的维尼从国王处获得恩赐的例子,我们不难理解,卡阿生前拥有其妻子无法比拟的社会地位并享受了相应的荣誉;因而,在获得死后再生的层面上,他占据的位置和拥有的特权也远高于梅里特。夫妻二人的尸体得到的是程度不同的处理,木乃伊制作师在卡阿的尸体上明显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和材料,与梅里特的相比,卡阿的尸体保存完好程度要高许多。当然,梅斯凯尔承认,这种完全凭借夫妻二人拥有的财富衡量双方社会地位的做法并非适用于所有情况。对许多一贫如洗甚至朝不保夕的古埃及夫妻来说,梅斯凯尔的分析方法根本派不上用场。不过话说回来,夫妻二人一无所有,并不等于他们的社会地位相同,也不能说明他们在家庭中的地位平等。
【新书推荐】
《古埃及文明》
作者:金寿福
出版社:浦睿文化·湖南美术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5.1
内容简介
埃及学研究学者金寿福,以四十余年的研究为基础,结合最新的学界研究与考古发现,借助古埃及人留下的丰富文字、图画与实物,带领读者重新认识一个更为真切的古埃及,重构古埃及人的生命旅程。
从文明的兴起、国家起源与制度,到经济、宗教信仰、神话与神明、来世观念、墓葬习俗,再到象形文字、莎草纸和石刻上的文学、神庙与金字塔等代表性建筑……全景式展现神秘瑰丽的古埃及文明,浓缩成一幅失落文明的壮丽画卷。
作者介绍
金寿福,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2000年获得德国海德堡大学埃及学博士学位。在国外出版专著一部,发表学术论文多篇,在国内《中国社会科学》《历史研究》《世界历史》等杂志发表论文数十篇,译注《古埃及〈亡灵书〉》。曾赴美国布朗大学、埃及开罗大学、德国柏林自由大学、美国驻以色列考古研究所等机构进行学术研究;参与卢克索官吏墓、阿蒙霍特普三世墓、中埃联合考古队孟图神庙考古发掘工作。
2012年获得埃及政府颁发的埃中文化交流贡献奖状和奖章。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考古研究中心学术委员。在复旦大学开设古埃及文明、世界宗教文化史、史学原典导读等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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