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旧书淘友都有从目不暇接到初识门径、再渐入佳境的转换性体验,就是人在书中求知陶冶、提升内涵,书也随人增加效用、拓展外延,这部大约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从上海图书公司福州路门店淘来的《心太平室集》,就是一例。
《心太平室集》作者张一麐(1867—1943),亦作一麟,字仲仁,别署心太平室主人,江苏吴县(今苏州)人。清末特科进士,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延揽入幕,入民国后历参北洋政府顶层机要,因反对袁世凯帝制自为而辞职出京。九一八事变后,他在苏州以倡设“老子军”抗战和营救救国会七君子,赢得社会敬重。全面抗战爆发后去重庆,有“首席参政”之誉。本书是他殁后四年,由通家世侄顾廷龙先生汇其生前未刊诗文遗稿笔记杂著等分卷编定,于1947年9月付梓。堪称稀见的是当时“旧平装”已成为图书出版普遍形态,但本书却是温润古雅的一函四册的线装书,活字套印,装订精美,没有出版和印制单位,也没有定价,推想是沿袭古人做“家刻本”分送亲朋、留传子孙的传统。
且说我在上海图书公司福州路门店看到此书时,还是一个利用厂休日业余淘书的“青工”。张一麐何许人不知道,《心太平室集》也从未耳闻,一见钟情是因为这么精美的一套线装书只标十二元,那张钤有“文物不准出口”印章的购书发票至今还夹在书里。后来省悟这个印章不是店家自作多情、就是当我“洋盘”,不过四五十年前的我在做没有半点技术含量的仓库搬运工,月奖十元,全厂最低,可是再加上二元便能购藏一套“文物”,那绝对是捡了大漏!现在看,这部“三无”图书尽管用年代衡量还称不上“文物”,以其兼备金融巨子众筹的来历,钱大钧、叶恭绰、叶景葵等各界名流题书钤印,顾廷龙亲手校辑题照,韩国钧、唐文治作序,以及在民国旧平装中独出其秀的线装形态和“家刻”版别,在书史和版本意义上还是有收藏价值的。
旧书是特殊“文物”,可供摩挲鉴赏,还能翻翻看看。我先从黄炎培、钱基博所写的张一麐传记和轶事状,以及郭沫若、王宠惠、邵力子、梁漱溟等一众名家的回忆和纪念文章看起,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位从未听说过的作者,其半世阅历居然足当北洋军阀从兴起到覆灭的历史见证。当时我正跟着市委党校李海生先生学习写一点读史札记之类,听我告知其人其书后,他也很感兴趣,于是一起研求探讨,拓展阅读,终于在日积月累中慢慢地整出一部张一麐传记。坏消息是那会儿出版社的编辑与我们一样,也不认识张一麐,所以书稿未能推销出去;好消息是传主的游幕经历开启了我们对传统幕僚文化的探讨与书写,由此形成的《中国幕僚制度考论》和《幕僚政治》都付刊了,自然都少不了《心太平室集》提供内容与参考。
继续去福州路淘书的同时,我与上海图书公司的关系也经历了从读者到作者、再到被接纳成为编辑的角色转换。从此与也是资深淘友的总编辑金良年先生一起近水楼台,天天结伴在午休时淘书。淘着淘着,他起了利用旧书编纂一套“民国史料笔记丛刊”的念头,策划停当后交我执行,陆续出书几十种,其中《古红梅阁笔记》就是我从《心太平室集》里辑出整理的,其对清末民初政坛内幕的披露,定义了该书珍贵的史料价值。套用“一鸡三吃”的俗语,这部我做读者时开卷增知、做作者时参考取材、做编者时又发掘资源的民国线装书,亦可谓“一书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