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72岁女厨师的故事

无论在哪里,厨房从来都不是一个中立的空间。在家庭的小厨房里,日复一日做饭的大多是女性。然而,那些日日与灶台为伴的女性,鲜少能走出家庭,站在公共领域的厨房里大展身手。

性别的分界线同样划在中国的厨房,职业厨房中女性厨师始终少之又少,即便到了今天,这种格局依然没有太大改变。

然而,今年一月的一次天津之行,我偶然在一家普通天津菜馆遇见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她叫赵淑华,但在天津卫,人们更愿意叫她“赵大姑”。赵大姑今年72岁,已在厨房中摸爬滚打了52年,现仍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店里,日复一日颠勺翻锅,每天工作12小时。

图片大姑店内墙上挂满她合作过的厨师,只有她认可的同行,才有资格上墙。

她年轻时参与编撰天津菜的标准化教材,与“天津第一名厨”魏天成共事,是天津市第二商业学校的烹饪课老师,门下弟子更是执掌着半个津味江湖。

图片图片最右赵大姑、右一魏天成

我忍不住去想,赵大姑是如何在五十年前那个女性厨师极少的年代,在男性主导的厨房中扎下根?又是如何走上讲台?如今七十多岁的她,为什么还依然站在灶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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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走近了赵大姑。在这个为了纪念妇女争取平等权利的节日,给大家带来天津名厨——赵大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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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去河北黄骅农村下乡的时候,就当过妇女队长、妇联主任。”

大姑很难有时间坐下来接受采访,她一年到头忙得像个不停的陀螺,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厨房忙着处理鳝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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鳝鱼活烫,一手拿住头,另一只手一捋,鳝肉便顺溜地脱了骨。

她手上的动作不停,眼神却不落在鱼身上,反而抬头看我,“割麦子、脱皮,什么活儿我都干过,连后来去天津财贸学校上学,操作间都是我带着一帮人盖的,我干活比男的还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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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又一条鳝鱼整齐地铺进了小不锈钢盆。

辣烧鳝糊是大姑的拿手菜,许多游客不远千里来到天津,也一定要拐进这老居民区尝一尝大姑的手艺。

鳝鱼外表油光锃亮,一丝微辣点缀其中,恰到好处地凸显了鳝鱼的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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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并不是自愿进的厨房。1974年,赵大姑从黄骅选调回天津,国家分配她去天津市财贸学校学习“烹饪”。“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中国字儿里有‘烹饪’呢,”大姑嘻嘻一笑,“我以为是‘缝纫’。

图片图源@介似天津卫

她出身“地主家庭”,成分不好,能回到天津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无论是她还是她的父母,都顾不上多想,也不在意等待她的是轻巧的绣花针,还是沉重的铁勺,只要能回到城市,做什么都行。


01

初出茅庐做学徒


杀甲鱼,是门手疾眼快的活儿。

“把甲鱼翻过来,趁它扭头的功夫,手稳稳攥住它脑袋,用刀在它脖颈根下一划,刀要割而不断。留着筋连着壳,这样翻过来时,甲鱼才能顺畅地排出体内的污血和尿液。”

那是1986年,赵大姑是天津餐饮界头一个上电视的,她在天津电视台一姐高岚的节目里教市民做宏业菜馆的招牌菜,辣烧甲鱼。邻居小孩看见她,撒腿就跑——“宰甲鱼的姑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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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雾在大姑指尖缭绕,像是时光回流到1975年。一年的烹饪课结束,她被分配到当时鼎鼎大名的粤菜餐厅——华中路宏业菜馆实习。

图片图为老天津华中路 图源:@写乎

那时候,还没有人叫她赵大姑,她只是赵淑华,一个穿着白围裙的年轻学徒。尽管在学校里,刀工、雕刻、面点、营养卫生样样都学过,可进了餐厅,一切从头开始。

淑华从服务员做起,渐渐干到打荷、切墩,不过她的眼睛始终盯着灶台。厨房里每个灶眼儿她都盯着,她只要看那火闲着就往上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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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行有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真本事从来不是轻易能学到的。赵淑华知道这点,所以每天,天不亮就到厨房,抢在师傅来之前,把煤装进灶里,把厨房打扫得一尘不染。

时间久了,师傅良心上过意不去,她才有机会站在头火边儿,看菜学菜。

端大铁勺的体力,男的都不一定有,但当经理问她感觉如何时,赵淑华总是嘿嘿一乐,“还可以吧。”

图片图源@Salsa

“我当初在宏业的时候,跟1米8大个掰腕子,他站着他就没掰过我!”赵淑华在学校的时候就勤练,她一点点往锅里加沙子,2斤、5斤……为的是练腕力。

图片大姑正在制作拔丝地瓜

“我是真没觉得累,一开火噼里咕噜,下去以后一身汗,一碗水一端,我一喝,呵,爽、痛快。”她说这话时,眼角的纹路向中间挤,簇拥着眼睛里的亮光。

“这就是我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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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体力只是入门,真要当个好厨师,还得有“悟性”。脑子得跟着师傅走,师傅一把盐下去,眼睛就要记住,他手指捏的是什么量。

菜在锅里翻炒,什么颜色是正好?偷偷拿筷子蘸一蘸,酸甜到什么程度?咸鲜到几分?心里要一直揣摩。

不到半年,赵淑华就成了实习生中的带队小组长,带着一众男学徒忙里忙外。

图片图源@北京新东方烹饪

鸡不开膛,从脊脖颈的二寸多长口子,抠鸡的五脏六腑……整鸡脱骨,必须得熟悉各个肌肉的关节,肘关节、肋关节……全都得摸透。

那是她最终考核的场景,财贸学校的书记、校长,还有一众老师评委,挤在宏业菜馆的小厨房里,几十只眼睛盯着她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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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整鸡出骨,一盘咕咾肉,一份蚝油牛柳,还有一道菜,她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但考核结果她记得一字不差——校长一拍桌子,“这个,一定别给我放走!”

于是赵淑华一手拿(结业)通知一手交入职报道,像是厨刀扎进了砧板,她从此稳稳当当地扎在了餐饮行业里,开启了属于赵大姑的时代。


02

桃李天下当师傅


在天津经营着几十家火锅和日料店的老张,是赵大姑93届的学生。

一提起“大姑”这个称号的来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我们只敢叫她赵老师,她的同事,还有外面的餐饮圈子里的人才叫她赵大姑。你知道为嘛她叫赵大姑吗?”

图片图源@老张 右一赵大姑

“在天津卫,姑姑是最横的,她上面有哥哥,下面有弟弟,但谁都得听她的。而在学校,大姑比男老师还横,上她的课,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当然那男老师们无论是讲课还是做菜都不如她!”

天津市最早的烹饪教材一共三册,大姑全程参与编写,除此之外,还参与整理了一本回民菜谱,江湖地位,一目了然。

图片图源@天津文艺广播 佀童强

大姑不喜欢眯着眼睛,嘴里细细碎碎地念叨着:“咸了,淡了,甜了,酸了”的美食评论家,仿佛她的菜不是端上桌,而是去参加国家一级厨师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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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赵淑华老师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她总是这样说,“别拿个人口味当标准,要说,就说个让我服的理由。”

大姑一向讲究凭本事说话,就像她的那道锅塌里脊,别人用五个鸡蛋都未必能做出那样的圆厚饱满,而她只用三个鸡蛋,就能摊的又圆又厚又大。93届的学生老张每每想起,还啧啧称奇。

图片图源@李硕的一菜一酒 大姑的锅塌里脊

“那时候年纪小,啥也不懂,只觉得好吃。等在餐饮圈子里摸爬滚打了三十年,再回头看,才知道大姑的厉害。”老张说,这不光是技法的精湛,还关系到成本核算。“一个菜省下两个鸡蛋,积少成多,那得是多少钱?”

大姑自己淋过雨,所以愿意给学生们撑伞。她讲课从不藏着掖着,只要学生有悟性,肯练,她就愿意教。“我有一碗水,你有能耐,就能从我这学走一碗水,哪儿有那么容易‘饿死’的师傅?”

图片大姑的五鲜打卤面

所以大姑的课最实用,她不光讲烹饪理论,她还会把在外面包厨房的经验毫不保留地传授给学生。

静海宾馆、东丽宾馆、味美居…… 这些天津老字号的厨房,都由她管过事,当过家。

图片图源@静水流深牡丹苑

1978年夜校热潮,大姑和张文双张大师两个人在夜校兼职讲课,初级班教一些简单的家常菜,学生们学完一期都不走,就又成立一个中级班,教一些高档菜。

图片图源@文荟轩 1978年夜校

没想到,中级班结课,学生们还没有学够,于是连雕刻带冷拼,弄了个高级课。这个班儿,一办就是好几年,期期满员,也为后来她作为餐饮界头一个上电视讲课,预留下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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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教过的学生,有上山下乡回来的,岁数比她还大不少,有不好好上学,被送来混日子的,大多数都是调皮捣蛋的“秃小子”。

学生们爱围着大姑转悠,戴眼镜的大姑就叫他“眼镜”,胖的就叫“小胖”,个高的就叫“大个”。在大姑的记忆里,没有人不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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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女儿、妻子、母亲

一辈子的顶梁柱


在厨房里,她是“最横”的赵大姑,但走出厨房,她和那个时代的普通女性并无两样,肩头扛着生活的重量。她是父母的女儿,是丈夫的妻子,也是儿子的妈妈。

大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四个弟弟。从有记忆起,她就是做家务的一把好手。早上拆下的被面,洗净晾干,晚上就能针线翻飞,重新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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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月下泛史

父亲走得早,家里清苦,靠姐姐和做零工的母亲维持生计。大姑在端不动锅的年纪,就已经在厨房里帮着母亲生火做饭了。

“能干活,就多干,我不觉得委屈。一家人里头,就有人爱做(家务),有人不爱做,我姐姐就不爱做饭。”大姑轻轻抖落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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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用图说史

大姑的工资不算低,结婚前,全数都交给了母亲,有了她那一份38元的工资,母亲才能把大姑的四个弟弟都抚养成人。

大姑为了大家庭,做出了不少贡献,自然也赢得了她应有的家庭地位。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她一手操持,举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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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用图说史

55岁,大姑正式从学校退休,原本单位里返聘的机会不少,餐饮界的厨房里也总有她的一席之地,但她谁都没应下。

那时,她的哥哥弟弟们还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母亲却突然被诊断出肺癌,大姑当即放下所有机会,回到家里,一心一意伺候起母亲的吃喝拉撒。

“我姥姥最后的一切,都是我妈妈给弄好的。”大姑的儿子提起这些,话里话外都是敬佩。她把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从穿衣到入殓,从灵堂到出殡,姥姥走得极体面。

大姑29岁时经人介绍与丈夫结婚,在那个年代实属晚婚。对大姑来说,除了户口本上多了一个名字,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结婚后的赵大姑,依旧没放下她的铁勺。

图片图源@长江日报大武汉

这个家庭不需要讨论“谁主外谁主内”的话题。“我们的工资没有可比性。”大姑笑着说。

除了学校的38元工资,她还在夜校兼职,一节理论课两块钱,实操课四块,光兼职外快就超过了正式工资,更不用提后来包厨房的收入,那是远远超过了丈夫。

图片图源@网易

结婚后,孩子跟着来了。大姑嘴硬,说怀孕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好多学生都只觉得她胖了;但她孕期只要吃东西就会吐,吐完,就擦擦嘴又继续给学生上课。

大姑解释,“吃饭是下班时间,我不会在上课的时候吐,这既不耽误讲理论,也不影响实操演示,没什么大不了的。” 

雷厉风行的大姑,生孩子也是。当天发动,当天生产,三下五除二就把孩子生了。第二天,她站起来就要走,隔壁床被吓得够呛。

那阵整个医院只有一辆的士,办完出院手续,她和丈夫左等右等,等不来车,大姑便让丈夫用自行车推了一段路,最后一咬牙,她干脆带着侧切伤口走着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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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sina 出目里利吕井 1983年,天津大沽南路与解放南路交口

6天产假,她愣是一天没躺,很快就回去工作了。

烹饪班隔壁是会计班,会计班老师说:“赵淑华,你这哪是坐月子,你是逗着玩呢?”大姑很不理解,“我躺不下怎么了?我不愿意躺了,就这种性格,一天都没停。”

孩子满月,往姥姥家一送,她就又上夜校给人讲课去了。儿子就在奶奶和姥姥家两头跑着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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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赵淑华老师

大姑忙碌,丈夫与儿子都很少吃到这位名厨的手艺,偶然有时间做的一道鱼香肉丝,也成了儿子童年回忆里不可多得的美味。

图片图源@仔猫食处 大姑做的津味鱼香肉丝

疫情后,大姑的儿子没了正式工作,干脆操起了母亲的老本行,跟人合伙开起了餐厅。食材供应、餐厅运营,他从小耳濡目染,倒也手到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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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餐厅,打的是大姑的旗号——赵大姑津味坊,大姑哪能袖手旁观?既不歇班,也没有工资,事事亲力亲为。

大姑的袖子撸起来,手上新伤带旧伤,哪怕是和炉灶做了50年朋友,也免不得挨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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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招来的师傅,大姑当徒弟教,菜合不合格,全靠她最后把关。

辣烧鳝鱼的独门技艺,她毫不藏私。餐厅的客人不少,很多人就是冲着她的名气来的。

“人一进门,看我不在,是嘛滋味?”所以大姑几乎天天都在餐厅里,最起码要待十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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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她还有另一份重担——四年前,丈夫不小心摔了一跤,从此卧床不起。医院里抢救了21天,命是捡回来了,却高位截瘫,离不开人照顾。大姑停了所有讲课和外聘的工作,在家做全职护工一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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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赵淑华老师

“我跟他生活了一辈子,把他送到养老院,我的良心过不去。”大姑的语气很淡,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如今,她每天晚上十二点睡,如果老伴儿“听话”些,她就能一直睡到早上八点。清晨,喂完早饭,她就去餐厅,像当学徒时一样,永远第一个到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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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在餐厅掌勺,中午客人散尽,她带着饭回家,把勺子送到丈夫嘴边。

从2022年开始,大姑在抖音上教学天津老菜,有时也会分享她的经历。有人觉得她可怜,但大姑并不在意。

图片远处红衣、戴袖套的就是大姑。忙碌间隙,回出租屋看看老伴。

“儿子的饭馆,不就是自己的饭馆,不就得亲力亲为。生活没有那么矫情,我70多岁了,能够发挥自己这点余热,我还能掌控整个厨房,把老头子照顾得干干净净,就很好,我过得充实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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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的确是一个关于女性在男性主导的后厨中,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的故事。然而,大姑自己却始终觉得性别,从未在她的路上投下过阴影,也没有带来什么特别的光亮。

孕产期的劳累、体力上的耗费,以及在家庭与事业间游走的压力,她都用一句“这就是我的性格”轻轻掠过。就像我接触的许多那个年代的女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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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身上,有着她们那个时代的印记。铁娘子们相信“妇女能顶半边天”,她们相信一种非常“质朴”的“男女平等”观念:男的能够拎起50斤面粉,我也能够做到;男的可以负担家庭的责任,我也可以是家里的顶梁柱

我想把这个“厉害”的女人、这个“厉害”的厨师的故事讲给大家听。

但同时我也认为,“厉害”并不只有这一种定义。相比大姑的年代,今天的女性有了更多选择,也有了更多清晰的自我认识,无论是社会结构上,亦或者自我成长上。越来越多的女性能够敏锐地察觉到,走出自己道路需要面对的各种压力。

然而,这些压力从未让我们止步。我们一如既往地向前走,一边拆解着隐形的束缚,一边为自己开辟着更多的空间和可能。我们不仅在自己的领域里发光发热,也用实际行动为下一代女性铺出更宽阔的道路。

今天是国际妇女节,祝所有努力生活的女性节日快乐。

文 - 盘丝大仙仙 / 编辑 - 周天澄、mr

图 - 盘丝大仙仙、Salsa、仔猫食处

李硕的一菜一酒、天津文艺广播 佀童强

以及部分来自网络  / 后期 - 大桴

感谢赵淑华老师、儿子、学生老张接受采访
特别感谢@李硕的一菜一酒牵线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