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海底蓄势待发的火山——《洛阳伽蓝记》中需要被看见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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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北魏,“乱”是挥之不去的时代底色。分裂的政权、频繁的战乱、民族的融合与冲突交织上演……在这个复杂多变的时代,百姓如同风中飘蓬,流离失所,而女性更似坠尘泥絮,命运多舛。《洛阳伽蓝记》卷一写道:

永安三年中,尔朱兆入洛阳,纵兵大掠,时有秀容胡骑数十人,入瑶光寺淫秽,自此后颇获讥讪。京师语曰:“洛阳男儿急作髻,瑶光寺尼夺作婿。”

永安三年(530),一群胡人骑兵闯入一所尼寺肆意淫掠,出家女众们不仅受到身体上的侵害,更要承受舆论的讥笑:洛阳城中的男子纷纷束发,刻意扮成孩童之相,担心这些被玷污的尼姑还俗着急嫁人。

她们本是“椒房嫔御”“掖庭美人”,遁入空门只为远离世俗纷争,却因战乱在佛门清净地遭此劫难。这些受害者的血泪无人问津。她们的遭遇,正是北魏女性生存困境的缩影。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女性从未停止“做人”的挣扎。


忠勇绝非专属男子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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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阳公主是北魏孝庄帝的姐姐,嫁给了投北的南梁皇子萧综。寿阳公主容貌秀美,父亲是号称“北魏栋梁”的元勰,因此婚后萧综对公主礼遇有加,多以“下官”自称。可惜这对年轻夫妻的幸福生活如昙花一现——没多久,尔朱一族攻入洛阳,据《魏书·萧赞传》:

(赞)尚帝姐寿阳长公主……尔朱兆入洛,为城民赵洛周所逐。公主被录还京,尔朱世隆欲相陵逼,公主守操被害。

短短几十字,就是正史对这位公主生命走向终结的描述。《洛阳伽蓝记》提供了一个更具细节的视角:

及京师倾覆,综弃州北走。时尔朱世隆专权,遣取公主至洛阳,世隆逼之,公主骂曰:“胡狗,敢辱天王女乎!我宁受剑而死,不为逆胡所污。”世隆怒之,遂缢杀之。

永安三年(530),尔朱兆、尔朱度律攻进洛阳,杀了孝庄帝,齐州人赵洛周为响应尔朱兆,在城中发动叛乱,将时任齐州刺史的萧综逐出城去。尔朱一族新一代掌权人尔朱世隆派人将寿阳公主捉回洛阳,并想强行占有她。公主不从,破口大骂道:“胡狗,竟妄想玷污天子的女儿!我宁愿伏剑而死,也不会向造反的胡人屈服。”尔朱世隆大发雷霆,将公主绞死。

杨衒之的描写保留了公主遇害前的绝望呐喊,一声“我宁受剑而死”,劈开了历史书写对女性忠勇的沉默。史书中选择如此刚烈赴死方式的例子亦不多见,且多是男子所为,史家也愿意大肆笔墨渲染这些男子的气节:

“受剑而死”或称“伏剑而死”,是忠烈之士为维护国家、个人尊严而选择自我牺牲的一种赴死形式。《史记·循吏传》评李离之死:“李离过杀而伏剑,晋文以正国法。”春秋时期,晋人李离因自己断错案件,不顾晋文公阻拦,坚决选择“伏剑而死”以捍卫律法。《后汉书·温序传》载东汉建武二年(26)温序受命巡视至襄武时,被割据军阀隗嚣部下苟宇挟持劝降,温序以“受国重任,分当效死,义不贪生苟背恩德”严词拒绝,怒斥“虏何敢迫胁汉将”,在即将被乱兵围杀之际,苟宇出言制止,称“此义士死节,可赐以剑”,温序接过剑后引剑自刎。绞死尸首完整,尔朱世隆最终采取绞死的手段或是为公主的贞烈所感而心生敬重,又或是不遂其尽忠的心愿罢了。

(《洛阳伽蓝记》译释本卷二《城东·龙华寺》,第106页)

《魏书》《北史》中均未提及寿阳公主的姓名,反而记录了一桩轶事:一日寿阳公主违反了封路的法令,御史中尉高道穆便命士兵们砸了她的车架。公主感到委屈,便哭着跑去弟弟孝庄帝面前,要求严惩高道穆。孝庄帝表示,高中尉为人清廉正直,此次属于公事公办,不可因为私人恩怨就随意责罚。高道穆也向孝庄帝脱帽致歉,表明自己维护朝廷纲纪的苦心。又成就一段贤君良臣的佳话。

这段记载或显公主娇蛮,可她除了哭诉外也并未仗势欺人,反而更衬出她选择“伏剑而死”的气节。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杨衒之在《伽蓝记》中记下了她的名字,让我们得以知道这位勇敢的女子,她叫元莒犁。


婚姻囚禁的无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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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伽蓝记》中更为人熟知的故事,当属王肃与发妻、北魏公主之间的情感纠葛。

肃在江南之日,聘谢氏女为妻,及至京师,复尚公主。其后谢氏入道为尼,亦来奔肃。见肃尚主,谢作五言诗以赠之。其诗曰:“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公主代肃答谢云:“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衲故时。”肃甚有愧谢之色,遂造正觉寺以憩之。

这个故事并不复杂:王肃身在南朝时,曾娶谢庄之女为妻,后因时局所迫,独自北上投魏,又迎娶了陈留公主。后值萧梁动乱,谢氏女来到洛阳,却发现王肃已经另娶他人,于是就写了一首五言诗给他,大意是说,箔上的蚕如今已变成了机杼上的丝,你也已经得到机会去追求荣华富贵,只有我还守着过去的回忆。陈留公主代王肃回了一首诗:本就是穿线用的针,自然会带着线走,现在针已经得到布帛去缝制新衣,怎么可能再回去缝补旧的衣裳。王肃出于对谢氏的愧疚,建了一座正觉寺供她居住。

王肃固然有他无法言说的无奈,谢氏被时运裹挟的孤苦亦得我们怜惜,但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故事中的另一位主人公——陈留公主。

她是孝文帝的六妹,而作为皇室的女性成员,政治联姻是她无法逃避的命运。史书未记载她的名讳,却保存下她在四次婚姻中的三次“不驯”。

第一段婚姻:在适婚年龄,她被要求与投北名将刘租之子刘承旭成婚,而刘承旭的早逝匆匆给这次联姻划上了句号。

第二段婚姻:孝文帝的冯皇后(文明太后的侄女)试图撮合公主和自己的弟弟,并说服孝文帝很快定下了婚期。公主本人并不同意这桩婚事,在结婚前几日,她做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重大决定:逃婚。她似乎也是见诸正史记载的第一位公然逃婚的公主。

公主带着几个仆从跑去了北魏与南梁作战的前线,向孝文帝告发“好嫂嫂”的私通丑事,并表明自己不愿意嫁予冯家的决心。好巧不巧,就在几日前,大宦官刘腾也曾向皇帝报告过皇后似与他人有染,公主亲自来举报无疑加深了事情的可信度。孝文帝随即展开调查,发现自己的皇后不仅私通,甚至还想咒杀自己。此时孝文帝已身染重疾,在顾及战争局势之外还要面对后宫的荒乱,很快病情加重,不治身亡。公主的第二段姻缘也就不了了之。

第三段姻缘:与王肃的结合其实也有浓厚的政治色彩。王肃是孝文帝钦点的辅政重臣,为了巩固其与北魏朝廷的关系,朝中拟定诏书,安排王肃与公主成婚。这第三段姻缘看似极为般配,却不想冒出来一位发妻。其实公主完全可以让谢氏作王肃的妾室,但她最终并没有这样做。个中原因我们无法知晓,但从公主的“逃婚”和代王肃回信这两个举动中,我们似乎可以窥见一点她被困在封建婚姻中微如萤火的自尊。

随着王肃病死,公主的第三段姻缘也戛然而止。此时她已年逾三十,没想到前方竟还有另一段坎坷的婚事正等待着她。据《魏书·张彝传》:

时陈留公主寡居,(张)彝意愿尚主,主亦许之。

张彝属于清河张氏,也是高门大族,配公主也算合适。然而这第四段姻缘也不太平——半道杀出来一个高肇。高肇是当时只手遮天的权臣,且与北魏皇室关系匪浅:他的妹妹嫁给了孝文帝,生子宣武帝;他的侄女后来也嫁给了宣武帝。公主既然拒绝过一次外戚(冯皇后的弟弟),这次自然也不会答应。遭到果断拒绝的高肇开始处处针对张彝,张彝与公主的婚事也无法顺利进行下去。此后史料中再未见公主的任何婚配。


有时候,女性活着就是一种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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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有一项惨绝人寰的制度——“子贵母死”。如其名所示,这项制度规定诞下长子的后妃在其子正式宣布立储后即被赐死。田余庆先生曾在《拓跋史探》中评价道:“看来道武帝本人在这五年之中经历了人性与兽性的激烈斗争,人性未能占到上风,因而才出现杀妻立子、子贵母死的决策。”

为了保命,后妃自然不愿为皇室生育后代。因此在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北魏皇室几乎找不出合适继承人。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宣武帝的皇后于氏很快上书请求皇帝广纳嫔妃。著名的胡灵后就是趁着这次选妃的机会进入皇宫。

没多久,于皇后离奇暴毙,她膝下年仅三岁的小皇子也很快病死,种种迹象表明这是权臣高肇和他的侄女、宣武帝宠妃高英下的毒手。不论真相如何,他们确实成为了最大的赢家。高英很快就成为了新的皇后,此时宣武帝膝下仍无一男儿。为了维护家族的权势,也为了稳固自己的后位,高英必须成为宣武帝长子的生母,因此她对后宫嫔妃极为忌惮。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胡氏发现自己怀孕了,宣武帝立刻将她严密保护了起来。皇子(即孝明帝)的出生极为隐秘,且很快就被转移到别宫,交由宫女抚养,高皇后和胡氏都没法见到这唯一的皇子。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胡氏才得以在生下皇子后保住性命,成为后来的胡灵后。

“灵”是后世给胡太后加的谥号,这是一个恶谥,代表国家在她手中走向衰败,也代表后人对她的种种持否定态度。如今我们站在时间线的这端往回看:她是在道武帝施行“子贵母死”后,北魏唯一一位“母凭子贵”的后妃。可以说,她活下去就是对这项泯灭人性制度的反抗。

 

不论何时,女性都很难被真正看见。未被看见不等于不存在。属于女性的抗争从未消失。这些如蛛丝般细小又微弱的裂痕,被掩在繁重纷杂的故纸堆中,虽无法震碎时间铸成的铁壁,却慢慢向四周辐散,逐渐纹理清晰。

 

我们要延续这些裂痕。


谢谢王博涵、李雯婕两位师姐的润色

谢谢本书译者龚文静博士的修正和加工

谢谢本社陈丽娟老师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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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赖于《洛阳伽蓝记》,我们得以从中捕捉北魏女性生活的微弱光影,更多故事尽在书中。

《洛阳伽蓝记》

(北魏) 杨衒之 著  龚文静 译释

2024年12月出版

75.00元

978-7-5732-1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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