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拿到了一本期待已久的好书，这就是商务印书馆新鲜出炉的《牛津全球书籍史》。
这真是一本新书，它的英文原版是2020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大家可能知道，书名可以加上“牛津”两个字的，一定是这家出版社的品牌书。
因为是新书，所以它的视角比较新鲜。它不像以前欧洲学者写世界历史，总是摆脱不了欧洲中心论的影响，常常忽视欧洲以外地区的历史发展，所以局限性很强。这本书是真正的全球史，它把人类五千年来的书写历史一网打尽了。从楔形文字的书写一直到今天风行的电子书，时间上的延续性和地域上的跨越性，使它把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图书书写和制作的故事完整呈现。对我来说，读起来很解渴、很过瘾。
书是记录人的书写的。要讲图书的制作和传播，首先要讲清楚书写的传统是怎样产生的。这本书告诉你，人类书写的发明有三个独立的源头，分别是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楔形文字，古埃及尼罗河流域的象形文字和中国黄河流域的汉字。这些文字和图形需要记录，起初世界各地的人们，有的是写在泥土和石头上，有的是写在莎草纸上，也有的写在兽骨和竹简、丝帛上，后来，中国汉代蔡伦发明了造纸术，到唐代又发明了雕版印刷技术，开始有了我们今天概念中的图书，这就是通过制版印刷能够批量制作，用于传播知识和思想的纸质图书。
应该说，中国在书籍的编辑制作方面，历史上很长一个时期，是较西方领先的。因为欧洲12世纪才传人中国汉代的造纸术，晚了整整1千年，而欧洲应用中国产生于9世纪的雕版印刷技术，也是在13世纪以后，晚了400年。欧洲人在中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做书还普遍使用兽皮纸（比如羊皮、牛皮制作的纸），做手抄本。这样，费时费力也只能制作一本书。生产效率极低，图书是无法普及的。
读这本书，得出一个深刻印象，是宗教对于图书出版业发展的推动作用不可低估。出版活动，需要动力，为什么要编书，为什么要印书？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人，最初的一个重要目的，是记录和传播宗教教义。当然，他们是抱着虔诚的心情，要传播真理。中国人最早使用雕版印刷印制的图书是公元八世纪流传的佛经，八世纪到十一世纪，虽然人们也会印刷一些历书、星占书、风水书、医药书、儒家经典、文学作品，但是印的最多的还是佛经。大家看看敦煌藏经洞也就明白了。
在西方，中世纪在羊皮纸上手抄的书，基本都是和基督教信仰相关的书，最多的是各种版本的《圣经》，因为虔诚的教徒们认为，只有这样的著作才值得费心费力去抄。因为抄写不易，所以要书写得格外工整，还要加上精心绘制的插图。他们觉得，这样的形式才配得上他们书写的内容。经过这样的制作，书籍作为一种实物产品，在人们眼中甚至都被赋予了一种神圣感。
但是这一切，都被古腾堡发明的金属活字印刷术打破了。
我们都知道，活字印刷术是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宋代的毕昇发明于十一世纪。这是千真万确的，全世界都承认。但是，毕昇使用泥土和陶瓷制作活字，因为中国的汉字太多，常用的也在一两万个以上，制作全套字模难度太大，不易普及。所以这套印刷工艺尽管启发了后来西方的古腾堡的活字印刷术，但它们事实上在中国没有得到推广和充分应用，此后的几百年，中国的图书制作，仍然普遍使用雕版印刷。直到十八世纪末，才从西方引进了石印技术，十九世纪中叶，又从迂回地从西方引进了古腾堡的金属活字印刷术，从而开启了近现代意义的排版印刷。
说起来，近现代的图书出版，是从古腾堡的金属活字印刷术普遍应用以后才展开的，和以前的各种旧式印刷术相比，这是一种工业化和规模化的印刷方法。1455年，古腾堡第一次用金属活字印刷，印制的也是《圣经》。可以说，欧洲相当一个时期里的印刷出版物仍然是宗教读物居多。德国宗教改革的领袖路德能够创立基督新教，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可以翻译并印制德文版的《圣经》，可以通过重新解释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基督教经典，对抗罗马天主教。这本《牛津全球书籍史》介绍，路德在有生之年，他本人著述的宣传新教的书籍，总共印了3700多个德文版。我们不可低估这种宗教读物在文明史上的进步意义。读过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读者应该知道，基督新教的理论对资本主义发展起过多么至关重要的作用，而这一切都有赖于书籍的印制！
同样，有了现代意义上的工业化的印刷术，各种类型的书籍都被大量出版，结果是阅读开始普及，知识得到广泛传播。比如，古希腊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1484年出版以后，奠定了欧洲自然科学的基础，再如哥白尼在1543年出版的《天体运行论》，改变了欧洲人的宇宙观。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无数的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书籍在传播新鲜的知识和思想，引发了近代科学和哲学几百年中在欧洲蓬勃发展。人们都知道，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中国曾经有过领先的时期，这个时期大约一直持续到中国的明朝初年。与之相对应的是，中国在这个阶段的书籍制作，也是领先于世界的。然而后来的几百年，中国科技在整体上被西方国家超越，这就是著名的李约瑟之问：“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做出过重要贡献，为什么科技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中国发生？”阅读这本书，你至少可以看到一部分原因，就是中国的书籍出版没有跟上世界前进的步伐，这至少是延误了科技的发展。其中的原因当然很复杂，需要学者们加以探讨。
书籍是人类精神成果的基本载体。书籍为人类带来文明。这本《牛津全球书籍史》在全景视角下，跨时间跨地域地梳理人类社会五千年来书籍制作出版历史，告诉读者，人类的精神成果是怎样通过书籍传播的，人类的文明又是怎样通过这种传播形成和发展的。如果你是一个爱书人，想必你会有兴趣了解图书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果真如此，我相信这本书对你是不可多得的。
作者简介
李昕，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1982年起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14年，曾担任社长助理兼编辑室主任。后曾担任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总编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编辑。2014年退休后在商务印书馆担任特约编审和特约出版策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