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文艺的“新浪潮”：人工智能如何重塑文学与艺术？ | 社会科学报

原文 ：《数字文艺何以可能》

作者 |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周才庶

图片 | 网络

当数字技术遇到文学艺术，会产生怎样的变革与创新？当数字文艺成为现实，会产生怎样的审美效应？以媒介考古的视角追溯之，每一次媒介技术的跨越，文学艺术都相应地产生巨大变化。从口语到文字、从书写到刻印、从印刷到数字化，文学的创作方式、文本特征与阅读形态历经演变。在如此漫长的历史格局中，骤然发生的改变，或者纡徐演进的面貌，不过是沧海一粟。以特定理论视角观之，可悟得其中盘根错节的必然关联。以媒介视角观之，媒介的物质性不断塑造艺术作品的表意符号与存在属性。数字文艺并非毫无前提地从现实中生长起来，而是在不断叠加的文化体系中展示出新的可能。

数字技术深刻改变了文艺的生产、传播和消费方式，也催生了一系列新的文学作品和艺术范式。在欧美，数字文学作为一种文学试验，早已引起关注。数字文学是通过数字手段创作、传播和阅读的文学作品，它包括多种文档格式和创作风格，通常依托于电脑设备或数字平台的技术。比如，美国学者莫斯罗普在20世纪90年代借助写作软件，创作了超文本小说《胜利花园》，它包含993个文段与2804条超链接，读者通过各种链接进入不同的故事进程，由此产生不同视角和阅读路径。随着网络发展、技术更新，这些借助软件写成的超文本不断演变，弱化了文本链接，而加强了形式创新。这种作品甫一诞生便是数字化的。数字文学具有互动性、多媒介的特点，它可以让读者选择故事路径、参与叙事、与人物互动，超越了传统的线性阅读方式；它结合图像、音频、视频和动画，增强讲故事的体验；数字文学还与电影、游戏、动漫、设计联动，形成一套独特的符号体系。

数字艺术是使用数字技术创作和展示的艺术作品，它将传统艺术与新媒介融合在一起，创造出新的表现形式，也形成了多种风格。数字艺术包括计算机生成图像、数字装置艺术、互动体验艺术、人工智能艺术等多种内容。这里包括数字拼贴画，如2021年迈克-温克尔曼（Mike Winkelmann）的作品《每天：最初的5000天》（Everydays: the First 5000 Days）；数字绘画，如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在iPad上创作了大量作品，展示出传统绘画与数字媒介的融合；装置艺术，如奥拉维尔-埃利亚松（Olafur Eliasson）利用光和雾模拟太阳和天空，结合数字技术来增强体验；人机协同绘画，如钟愫君（Sougwen Chung）运用机械臂和机器人将中国书法融入绘画，展示交互艺术。数字艺术借助虚拟艺术再现，让用户走入艺术品的三维空间并与之互动，创设出身临其境的感受；数字艺术利用数据算法生成作品，突出机器编码与艺术创造之间的互动，借助可视化技术将数据转换为视觉效果。

中国网络文学从早期连载小说、超文本小说的探索，到如今类型多样、题材丰富的产业运营，已经形成了庞大规模，这区别于欧美数字文学在文本内部的形式试验。网络文学文本不断得到改编，转换成电影、电视剧、网络剧，其中的跨媒介叙事及其互文性产生极富张力的审美特性。大量电视剧改编自网络小说，比如《庆余年》《与凤行》《繁花》《归路》《斗破苍穹》等，文学作品与影视作品跨界交融。与长剧集相对应的是，短视频、微短剧后来者居上，吸引了众多目光。在碎片化、加速化的数字时代，短视频让人短暂地驻留，消解深度无聊的慢时光。所谓微短剧，是时长在10分钟以内的网络影视剧。继网络影视剧、网络电影、网络动画片后，微短剧已成为官方认可的网络影视作品形态。2024年，一些微短剧风靡一时，比如《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裴总每天都想父凭子贵》《我在长征路上开超市》《裁员裁到大动脉》《闪婚老伴是豪门》等。这些微短剧贴近生活、通俗浅近。它们也有明确的主题、清晰的主线，相对而言，制作成本低、生产过程快、内容轻量化、传播分众化，令人应接不暇的流动光影，确立起另一种具有独特艺术特征、业务模式的新型文艺样态。

网络文学、网络电影、网络剧、微短剧、竖屏短剧等文艺样态，以及它们之间的改编生产，形成中国数字文艺的媒介景观。同时，随着人工智能技术发展，人工智能文艺作品引发范式革命与思想震颤。早在2017年，由人工智能诗人小冰创作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出版时，就引起人们对人工智能文学创作的讨论，其中不乏忧思与慌乱。2019年小冰在中央美术学院开展了个人画展《或然世界》，媒体竞相报道，一些标题如“人工智能办画展，你们人类颤抖了吗？”“人工智能会让画家下岗？”等，颇能吸引眼球。最近几年，人工智能所依赖的数据库和算法更加充实，人工智能生成的文句也就更长。2024年人工智能生成小说《天命使徒》发布，这部百万字的AI小说以“国内大语言模型+提示词工程+人工后期润色”的方式完成，人工修饰调整占到30%。面对人工智能，有学者展望“为机器立心，为人文赋理”的蓝图，也有学者对由“心文艺”到“芯文艺”转型表示忧虑。而不管如何，人工智能技术确实拓宽了文艺的表现形式和意义空间。

在数字技术推动的文艺新动态中，我们看到数字文艺悄然形成，它包括以数位格式创作的文学作品、艺术作品、影像视频，以及人工智能生成的文艺作品。数字文艺承袭传统文学的精神内核，联结新兴艺术的表意手法，特别是人工智能艺术的生成模式，从而创设出多元互动的文艺实践场域。数字文艺挑战了作者身份、个人书写、线性阅读等传统形态，体现了创作、使用和消费的革命性转变，为动态、互动、参与式的文艺活动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创新途径。

数字文艺之可能，需要满足两个条件：逻辑上的可能性与客观上的有效性。逻辑上的可能性意味着一个概念或命题在逻辑上是可行的、无矛盾的，有助于人们探索已知世界、开拓未知空间。客观上的有效性则侧重于它能否在现实世界中产生真实的力量。数字文艺之区别于传统文艺，除了数字技术的基本支撑之外，尤为突出的是，数字文艺非常广泛地介入日常生活，达到前所未有的广度。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日常生活中的美感与价值并未在学理层面得到重视。日常生活即是伦常日用，关涉普通人的吃穿用度，它也就与形而上之推理、切问深思之批判拉开了距离。当代艺术哲学往往关注美术馆、博物馆、音乐厅中的艺术，这些作品主导了艺术的美学讨论，而日常经验中的美学特征并未被认真对待。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被忽视的日常生活领域得到了更严肃的研究，日常生活的美学问题也得到更深入的讨论。在历史研究中，学者更加关注所谓“小传统”，在精英话语之外回溯一般的知识、信仰与文化，展示历史如何在具体的生活实践中被一笔一笔描绘出来。在社会研究中，列斐伏尔、卢卡奇、赫勒等人通过日常生活来审视资本主义文化景观。在哲学研究中，涉及人们日常体验的活动，像饮食、穿着、住宿、打扫等处理自然元素和生活元素的行为，得到美学阐释，这突破了以艺术品为中心的美学。日常生活真正被作为审美范畴加以讨论。日常经验可能缺乏思理上的统一性，可能包含不被重视的元素，但它们仍然可以增强人类的自我认识，增加特定情景下的审美满足，并为追求道德和价值提供支持。

数字文艺从多重向度塑造日常生活，填充现代人的日常时光，重塑新型的日常经验。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物体——镜子、窗子、照片、电视屏幕、望远镜等，增强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这些增强我们视力的常见设备，我们知道如何使用它们，但可能不理解其运作机理。如今，我们使用手机或电脑浏览信息、观看视频，不管是正襟危坐地钻研，还是“葛优躺”“低头族”式的消遣，我们的身体已参与其中，并且通过数字文艺实践更为深度地重构日常经验。数字文艺介入日常生活，可以从两重辩证维度来考察。其一，数字文艺拓展了传统文艺的表现方式，从创作经验、文本形态到阅读经验，数字文艺建构起基于数字技术的感知空间，重塑文艺的审美经验。其二，日常生活充满了数字文艺的诸种形态，它成为一种时代氛围、一种生活方式。它是非常具体的存在，电脑上的一张电子图片、手机里的一集微短剧、电子备忘录里即兴创作的一首诗歌，都可以是每一个普通人的审美体验。坠入凡间的数字文艺，势不可挡地取悦大众，曾经静穆高贵的艺术转变为世俗活泼的日常。

数字文艺介入日常生活，成为大众生存发展所需要的行为方式、精神空间，构成时代和社会的一种风貌，产生客观上的有效性，从而成为可能。然而不可忽视的是，技术演进、资本涌入、权力规制，这些复杂因素使得数字文艺并不纯然是唯美主义的艺术行为，还是资本博弈的艺术社会行为。数字文艺，“可能”之后，何以“可为”，仍是任重道远。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当代数字文艺的再生产研究”（24BZW128）阶段性成果]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941期第6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潘  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