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健民路院区急诊医学科 范志伟
听诊器的一头是钟形或膜形的胸件,另一头是两个耳件,连接它们的则是耳管与软管。这小小的听诊器,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一件毫不起眼的物件。无论是被岁月打磨得油光锃亮,还是被时间的尘埃掩盖到毫无光华,它或许都不会被人注意到。它是那么普通寻常,对于普通人来说,又是那么毫无价值。但对于医生来说,每一次使用听诊器,都是一次心灵的对话,每一次诊断,都是一次生命的守护。
你或许会觉得,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工具,甚至作为一个年轻的医学生,可能会认为它的作用并没有那么大。然而,当你足够了解它后,便会明白,这么一件小小的物品,不仅可以听见痉挛中的支气管在呐喊,可以听见血液冲击心房的澎湃,更可以听见千品万类的声音,并由此窥探人类健康的秘密。当医生久了,我们甚至能够通过听诊器,来了解更多人世间那些喜悦的、悲凉的故事。而听诊器里的这些声音,也不仅是心跳与呼吸的律动,其实更是医者对生命的敬畏与责任。
有时候,我会想,在没有听诊器之前,医生们是如何为病人诊治的呢?又是谁发明了听诊器呢?
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既是对抗大自然、改造大自然的伟大战斗,又是了解自我、拯救自我的自我救赎。虽然自古以来,国内外诞生了无数名医名家,但有时候,大家想过没有,他们在没有听诊器的前提下,又是如何为群众解决病痛的呢?
或许,他们只能将耳朵贴在患者的身上吧?又或许,他们一定有着自己的方法,只不过这种方法已经在浩渺的历史长河中消失了。
于是,我翻开历史的长卷,终于获得了一丝关于听诊器的信息。1816年,当英国的阿美士德勋爵率使团访华,印第安纳州成为美国第19个州,全球气候异常寒冷导致农作物歉收和饥荒,以至于进入“无夏之年”的时候,一位叫做雷奈克的法国医生发明了最初的听诊器。而在此之前,他只能用纸筒或木制听诊器来帮助自己的诊疗。在那一天对于雷奈克医生来说或许是一个小小的惊喜,但对于全人类来说却是一件划时代意义的大事。
人类的历史总是在前进,从来不以人类的主观意识为转移,但人类的智慧与力量又总是在影响历史的进程。雷奈克医生发明听诊器绝不是一个偶然的机遇或突发的灵感,他一定在为了解决诊疗过程中的困惑而钻研,在实践中总结,最终发明了这个用于听诊的工具。翻开人类的历史书,像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
我初见听诊器应该是七八岁的时候,那时村里有一处诊所,医生是兼职的农民大伯,也就是赤脚医生。说是诊所,实则就是一间建在他家屋前的茅屋,陈设简陋。说是医生,在我的记忆里,却从未见他穿过白大衣,甚至和我的父亲相差无几。但他有三件东西,却是让青少年时的我为之着迷:一是他那件日常斜挎在身上的药箱,里面似乎有用不完的药物,也似乎总是会冒出几件让人新奇的物品来;二是那些被他摆放在盘子里的注射器,并不是如今的一次性塑料注射器,而是那种消毒后多次利用的玻璃注射器;三便是那件时而摆放在桌台上,时而又被他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
因为都是同村,所以我便会经常去玩耍,有时看他替人看病,有时是想着捡几个药盒回家做玩具。当然,有时候我也会被妈妈带过去看病、打针、输液。当黄昏的余晖照进茅草屋,他将听诊器的胸件搁置在我的胸口时,一股冰凉的寒意不由传遍全身。看着他严肃而又微笑着的面孔,我总不免有些害怕慌张,却又在好奇,他到底从我的身体里听到了哪种声音?我放学和小朋友打架的心声会不会暴露?我上学路上偷别人家桃子的秘密又会不会被听去?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因为秘密永远不会被听诊器听去。只是在使用听诊器之后,我却要难以逃脱被肌肉注射的痛苦了。
后来,我上了大学,读了临床专业。开学的第一天,学校除了发了床单、被罩等生活用品和书籍之外,还发了一件听诊器。那是一件天蓝色塑料制品,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质量自然是较差的。但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却也无所谓,不仅因为我原本也没有对照和评判标准,更是因为我根本用不上。在发来的当天,它就被我扔进了衣橱的最边角,直到后来上诊断课需要时,才又被我重新拾起来。诊断课上,同学们相互听诊,也正是那个时候,我才分明听清心音和呼吸音。至于湿罗音、干罗音,我是区分不了的;至于舒张期隆隆样杂音和全收缩期吹风样杂音如何区分,第三心音又是何种模样的,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也是一件让人抓耳挠腮的事情。
听诊器的功能绝不止是大家想象的那么简单。它能帮助我们听取正常心音和异常心音,能够检测心脏杂音,帮助诊断心脏瓣膜病变。可以评估心律是否规则,检测心房颤动、室性早搏等心律失常。它还可以帮助我们听取正常呼吸音和异常呼吸音。我们也可以通过听取语音传导情况,来评估肺部实变或积液。可以通过听诊去评判肠鸣音,以评估肠道蠕动情况,以估测肠梗阻或肠麻痹等等。它的功能作用太多了,只不过有时候被我们忽略了而已。
听诊器也绝不是冰冷的物体,也不是魔法棒,它是有着温度的工具。
记得进入临床的第一天,我便被主任脖子上的那件蓝色听诊器给吸引住了。不仅因为它色泽光亮,更是因为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双管听诊器,它竟然有两个听筒和两根管子。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主任脖子上的双管听诊器绝对便是太上老君葫芦里的仙丹,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可惜,我始终没敢下手将它顺为己有,甚至偶尔借用一下的勇气也没有。直到某一天,带组的主治医生突然丢过来一根双管听诊器,说:“我多了一个,送你一个吧!”
那时,我竟有一股受宠若惊的感觉,更是将它视为珍宝。虽然后来我才明白,带组的主治医师之所以要“贿赂”我一个听诊器,完全是因为想要让我多帮其干一点活,但我却也心甘情愿。就像孩子明明知道妈妈是在哄骗自己,却依旧开心一样,因为自己内心的情绪总归得到了满足。
我用着这根听诊器,在海州医院老住院部一楼的呼吸内科病房里为病人听诊。同样是临近黄昏时分,当我将胸件轻轻放在患者的背部时,窗外的余光带着余温照射了进来。在那一刻,我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在村中诊所看到的场景。不同的是,此刻拿起听诊器的已不是农民赤脚医生大伯,而是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
说实话,我用了很久,甚至很多年,才能勉强区分清听诊器下的那些正常或不正常的声音。只能说勉强,并不敢称精通。即使是这略通皮毛,也是从成千上万个病患老师的身上学习而来。
来到急诊工作的第一个月,主任同样丢给了一根崭新的听诊器。除了在查房时向我灌输一些逻辑严谨、思维缜密的诊疗思路之外,还叮嘱我,作为一名内科医生,一定要牢记“视触叩听”,要随身把听诊器这种内科医生的常用武器带在身上。
只是可惜,这根听诊器后来不知被谁给顺走了。或许是那些前来会诊的同事,又或许是我自己丢在了某个地方,但它就这样不见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听诊器自然已经没有了新鲜感,对听诊器的色泽和外观也不在意了。相反,反而是那些看上去有些老旧的普通款式,更加让我心仪了。不仅是因为它们实用,更是因为它们相对难以丢失。
前年医师节的时候,小姐姐们送了我一个听诊器。虽然是普通款式,但其上用激光刻有我的名字,一度让我爱不释手。但即使小心保管,此刻依旧了无踪迹了。多么希望现在拥有它的人能够对其温柔以待,又多么渴望能够在某一个不经意的午后,再次遇见它。
听诊器不仅是医生工作的工具,更是医患之间沟通的桥梁。听诊器,不仅是医生手中的工具,更是连接医患心灵的纽带。它承载着无数患者的希望与信任,也见证了医生在岁月中的成长与坚守。听诊,可以帮助医生获取更多的信息,甚至是一些蛛丝马迹,也可以让患者更加信任自己。因为总会有患者觉得,现在的医生已经越来越不注重查体了。面对一个还愿意用听诊器去仔细聆听的医生,或许在内心便会增加几分信任。经常有患者会这么对我说:“你真是一个负责的人。”我却要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这原本就是我日常工作中的一种,实乃是分内之事。
年前的时候和母亲闲聊一些家乡的事情,再次聊到这位兼职赤脚医生的农民大伯,在感叹光阴似白驹过隙之余,我的脑海中忽显一个问题:“那个黄昏的午后,他究竟在我的胸中听到了什么声音?”或许,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重要的是十五年来,很多师长告诉我该如何用听诊器,很多病人教会我应该从听诊器里获取什么信息。但我真的学会了吗?
或许,我只是学会了照葫芦画瓢般,将听诊器的胸件先在手心中暖一暖,再放于患者身上。而那些听诊器里的声音和故事,则可能是用一辈子也难以参透的人生大书了。但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我都愿用一颗真诚的心,去倾听每一个患者的故事,去守护每一个生命的尊严。
排版:晓敏
编辑:欣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