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访成负担,老师不愿,家长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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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黄泽敏

编辑 | 向由

一个小时的家访,杭州的家长文蕙提前准备了一周。

她形容那是“全家行动给家里里外外‘装修’了一番”。从打扫卫生、添置新物件,到调整书架上的书籍摆放顺序,每一个细节都被精心考量。

她身边也有朋友和她一样。为了家访,有人索性换掉了出租屋里的全部软装,甚至特意拼出了一面照片墙。

可是,煞费苦心的准备背后,文蕙其实并不希望教师进家门。“如果让我选家访形式,面对面去学校找老师会是我的第一选择,其次是电话沟通,再是到家里来。”文蕙说。

图片文蕙为了家访做足准备/受访者供图

文蕙的想法反映出许多家长的心声。前段时间,“班主任寒假家访遭各种理由拒绝”的话题冲上热搜。据媒体报道,浙江有家长发起一项“是否喜欢教师入户家访”网络调查,投票数据显示,绝大多数投票者不喜欢教师入户家访,其中“90后”占比最高。热议中,有家长表示,家访已是“过去式教育”。

南京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操太圣长期关注研究教育政策、教师教育问题。他告诉南风窗,“从问题的实质上来说,家长抵制(家访)的关键并非抵制家校沟通,而是不适应传统家访形式。”

从政策层面来看,家访的重要性始终被强调。2020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强调要通过改革教师评价,引导教师更好履行教书育人职责,其中特别提出要强化教师的一线学生工作,落实中小学教师家访制度,将家校联系情况纳入教师考核。

2023年,教育部等十三部门发布《关于健全学校家庭社会协同育人机制的意见》指出,要认真落实家访制度,学校领导要带头开展家访,班主任每学年对每名学生至少开展1次家访,鼓励科任教师有针对性开展家访。

家访原本是连接学校和家庭的传统渠道之一,为解决学生的家庭教育问题而存在。如今,家访遭受冷落。家长希望教师关注孩子,却又害怕家访带来的压力。教师想要深入了解学生,却在“被拒绝”与“完成任务”之间进退两难。

01

花样接待

儿子上小学后,每当老师提出家访,文蕙的家就会开始“大变样”。

一年级时,老师提前一周通知家访,文蕙和丈夫就准备了一周。儿子学钢琴,家里就买了音乐家的石膏头像。书架摆上了艺术家的画,营造“艺术氛围”。就连学校先前发的种子,被连忙埋进小花圃里,体现“家校配合”。老师上门首先会看到的家门,她也没有忘记换上新的汉字拼接版对联。

家访当天,文蕙也没闲着。给木地板打蜡,调整书架上书的摆放顺序,客厅、卫生间这类老师可能会去的地方,她都打扫了一遍。担心老师没时间吃饭,她特意准备了寿司、绿豆糕。此外,她还参考了网上的果盘,将不同的水果按照颜色搭配得精美。

图片儿子一年级时,文蕙为了家访做的准备/受访者供图

二年级时,班主任换了,又要家访。彼时,文蕙正好搬了新家,屋子杂乱。她只能请老师晚点来。搬家后,她本打算慢慢收拾。可担心老师随时约家访,根本不敢松懈。

这一次,她重新定制了家具,还特意调整了书房布局。玩具柜被藏到隐蔽处,怕老师看到后影响对孩子的看法。房间里的篮球架本想搬到院子里,朋友建议留下,以显示孩子爱运动。

书架也被塞得满满当当。整理完,她拍照发给朋友。对方指出书没按照高矮顺序排列,不够整洁。她又重新整理,并把孩子常用的书放在显眼的外层。

即便如此,她仍担心自己准备得不够充分。

拖了近两个月,直到老师再次找来,她才咬牙答应下来。那时家具基本摆放到位,她临时请家政打扫卫生,点心、水果也没缺位。

社交平台上,不少家长也在分享自己的家访准备。打扫卫生、摆水果是基本操作。还有人在电视上投屏“欢迎老师”等字样,为孩子做自我介绍ppt,甚至带家里的猫狗洗了个澡。

图片《欢乐家长群》剧照

很多家长知道,这些准备只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正如文蕙在家访前听说,很多老师到家里一口食物都不吃,连水都不会喝。事实确实如此。但文蕙不得不全力以赴。

家访,意味着将家庭环境暴露在教师面前。部分家长有着自己的顾虑,如担心入户家访会突破隐私的边界,不希望外人进入。也有家庭担心经济状况被暴露,害怕因此会影响教育公平。

文蕙在儿子升上小学后才冒出这种顾虑。幼儿园时,她应对家访轻松得多。那时,家长们大多住在同一小区或附近,家庭条件相差无几,她没有任何顾虑。

到了小学,情况截然不同。儿子摇号进了当地一所民转公小学。该校生源分散,有人住老旧小区,也有人住高档住宅,家庭条件差距明显。

“我们家没什么优势,属于中等,还是有点压力。”文蕙说。她倒不是担心老师会区别对待孩子。她在意的是,教师可能会依据家庭条件,来判断家庭的整体素质和对教育的投入程度。

她希望老师认为自己“重视教育,愿意投入”,从而为孩子争取更多“机会”。

02

“失语”与“防备”

操太圣告诉南风窗,家长的“大操大办”实际上是对教育权威的被动逢迎。

“因为教师掌握着对学生的评价权,一些家长担心招待不周会影响孩子在学校的待遇,所以会有过度准备的行为。”操大圣指出,这种心理反映出家长把家访当作“教师视察”的认知偏差,不自觉地让自己在教师面前降低身段。

事实上,文蕙“巴不得老师不要来(上门家访)”。为了迎接老师,她耗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这无疑是生活中的额外负担。

图片《家有儿女》剧照

但当老师说要来家里时,文蕙只能把想法藏在心底。“老师都问了,我儿子也没有那么优秀,我不好意思开口(拒绝),担心老师会觉得家长比较高傲。”

文蕙没有拒绝的底气。“平时跟老师沟通交流的过程中,也会比较注意自己的沟通方式,回消息我都要三思而后行”,文蕙说,自己接到老师的来电,都要“马上坐起来接,在线卑微”。

这种“卑微感”渗入到与教师沟通的日常之中。甚至于,当双方教育理念不一致时,文蕙也会陷入“失语”状态。

曾有一次,儿子折纸飞机在教室走廊玩闹,“被老师叫‘坐牢’一个礼拜”,即下课必须坐在座位上,除了上厕所不允许起身活动。

文蕙并不认可这样的处理方式。她觉得,课间十分钟理应让孩子运动、放松,但她也明白教师的顾虑,“回头真把谁推倒了,我也负不起责任”。她难以表态,更担心被老师标签为“是个很难搞的人”波及孩子,只能作罢。

家长的顾虑背后,教师同样胆战心惊。上门家访时,孙妮遇到过不少热情的家长。他们准备果盘、零食,有的还提前准备了ppt,或是打印一页纸,上面列满了关于孩子的问题。

图片《欢乐家长群》剧照

2022年,孙妮入职了一家公立幼儿园。作为新教师,她能感受到比她更年长的家长的重视和用心。但面对满桌的水果和食物,她只觉得害怕。“我们都不敢吃,学校有要求不能拿他们(家长)的东西。”还有一次,学生的爷爷递来红包,吓得她连连后退。

孙妮称,另一幼儿园曾有教师收下了家长的一瓶辣椒酱,后来被指认收礼。也有教师收下了家长的小礼物,后被家长投诉。她不敢掉以轻心。

“家长经由举报、舆论监督等方式获取了更多的话语权。”操太圣指出,一些学校为迎合家长需求,在出现亲师矛盾或冲突时,不能站在教师身边提供有力的支撑,结果强化了教师的自我保护意识,让家校互动从“育人协作”转变为“风险规避”。

这也导致了“教师为防止投诉,倾向于程式化的沟通,如仅仅传达通知而非深入交流。家长则采用录音、截屏等方式留存证据,以备不时之需”。操太圣说,教师与家长之间相互防备,形成了畸形的共生关系。

图片《小舍得》剧照

入职以来,孙妮对家长的信任度“直线下降”。“我不敢随意相信其他家长,会担心对方只是表面上很好,实际上出了事,就会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孩子。”她说。

为保护自己,她会自带饮水上门家访,从不吃家长准备的任何食物,更不会收礼。

与家长沟通的过程中,孙妮同样保持谨慎。“至少不能被家长抓到把柄。”她担心事后会因此被投诉威胁。

在操太圣看来,教师“不敢吃喝”“谨言慎行”的根源是教育行业过度监管下的自我约束。他表示,教师主动避开可能引发争议的接触场景,学校通过“禁止接受茶水”等规定,把家访变成了风险管控流程。这种现象背后,反映出家校双方信任关系的弱化。

03

谨防形式主义

谨言慎行之余,家访更是成为一种形式主义负担。

“说白了,(很多)老师也不想去家访。只是为了完成上面规定下来的任务,不得不去家访。”孙妮说。

家访时间通常在休息时间进行。家访前,她需提前与家长沟通协调,确定访问时间。与此同时,还得她回顾这些孩子的在校表现,思考与家长谈话的重点内容,预设对方可能抛出的问题。这些隐形工作让她在休息时间也难以得到真正的休息。

图片《春风化雨》剧照

不只一个工作日的夜晚,她和两位老师赶往不同的住宅。路上反复导航、找停车位,耗费大量时间,真正与家长交流的时间不过二三十分钟。

交流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例如,老师问孩子在家的表现,家长问孩子在幼儿园的表现。因为孩子还小,“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这类生活问题是大多数家长最关心的话题。时而不知道说什么了,线上沟通过的内容,也被拎到当面再说一遍。

在孙妮看来,这样的家访“费时费力,没什么效果”。但她不得不走流程,以完成家访的“规定动作”:拍照和填表。

如今,家访正在被各种考核指标所异化。“家访正失去其本真目的,不是为了双向交流和基于理解基础上的共育,而是异化为简单的信息收集手段或满足行政管理需求的表演。”操太圣说。

“家访实际上都是为了收集材料,完成上面的任务。”合肥某高中教师刘强告诉南风窗。

图片《暗格里的秘密》剧照

任教20年来,他看到太多教师为了完成任务而被动应付家访。教师们赶往学生家里,只为拍照、记录,完成学校的任务。光家访还不够,一些年轻教师得再埋头于后续的汇报和宣传任务之中。

甚至,一些学校要求教师在刚接手新班级时,在开学前的暑假完成全员家访。若无法约上家访,则以语音或文字的形式留痕,再截图放到家访表里。表格内容繁多,备课时间被家访表挤占,部分教师上网抄写家访记录,以求快速完成任务。

“我们现在家访有个问题,就是形式化严重”,“80后”教师黄琳说。家访成了“走过场”,增加了教师的负担,也加剧了家长的紧张。

黄琳在上海某公立初中教语文,供职20多年来,积累了不少家访经历。她记得,刚入职时,家访并没有这么多规定。那时,学校提倡老师家访,目的是为了真正了解学生和家庭,但没有硬性要求,更无需拍照、填表留痕。教师们凭借责任感走进学生家,进行深入交流。

图片家访结束后,每个孩子对应填写一张表格,黄琳还得再写一个简讯,配上照片和家访过程/受访者供图

她曾在家访中真正走近学生,也看到过家访带给学生的帮助。那些发生在教育现场的真实细节,帮助她更好地理解学生的家庭动态,从而进一步加强与家长和学生的沟通。

黄琳是一名教师,同样也是一名高中生的母亲。作为教师,她希望在家访中看到一个家庭真实的模样。身为家长,她亦理解家长的顾虑。

真诚的交流沟通,是击碎家校双方关于入户家访错位认知的关键。她认为,“一定要告诉家长,我是带着善意来的,不是为了告状或其他,而是为了共同的目标。”

教育现场的真实褶皱,才是教育应有的模样。但是如今,家庭真实的模样轻易在准备中“粉饰”,真实细微的神情又在埋头填表中被忽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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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吴擎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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