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美国,你见过吗?
2020年5月25日,明尼阿波利斯警察以用假钞购买香烟为由,逮捕了黑人男子乔治·弗洛伊德。那名警察用膝盖压迫弗洛伊德胸口整整8分46秒,对他的求告充耳不闻,从而导致其死亡,整个过程被网友录了下来,并上传到了网上,随之引发全美范围内的抗议浪潮。
“我无法呼吸”和“8分46秒”成为了经久不息的口号。
2024年,26岁藤校毕业生路易吉·曼吉奥内射杀医保巨头CEO,因民众对医疗垄断的愤怒,凶手被社交媒体追捧为“英雄”,他身穿囚服带手铐的照片在全球互联网平台引发热议。
而在洛杉矶市中心的一处贫民窟,在一个充满犯罪气息、到处是流浪汉的地方,大多数人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偶尔有路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就会睁大眼睛看着你仿佛在渴求或愤怒着什么。
这仿佛不是我们认识的美国,其实它内部早已千疮百孔。
是的,美国变了。研究美国的学者、久居的外国人,甚至美国人都表示这个国家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难以理解。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常年驻外的记者刘骁骞写下了《美国路人》。
历时4年,奔赴将近50个州
首次书写2020年后的美国万象
在网上搜索“关于美国的书”,会出来各种各样的,政治的、旅游的、文学的、诙谐的、严肃的……不一而足。
毫无疑问,美国是一个说不完、道不尽的国家,可能十年前你认识的美国和当下的美国又是两种不同的模样。
“这个国家已经被太多人书写,用不同的语言,在不同的时代,而他们中不乏地球上最伟大的作家。似乎再多一本,也只会是陈词滥调。然而,疫情发生了,随之涌现的风暴让很多久居此地的侨民、甚至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都对周遭感到陌生。”
2020年,刘骁骞看到的美国是这样的。
弗洛伊德事件引发全美抗议浪潮,街道、汽车被焚烧;政府向抗议人群投掷催泪弹;身处示威的人群中,还不时能听到一阵又一阵的枪声。不同阵营的双方为了所谓的“自由”,相互仇视着、争吵着。
争吵
被焚烧的汽车
其实仇恨并非凭空而生,双方的撕裂由来已久。
我们对美国历史的印象大多来源于《乱世佳人》。电影里,南北战争的硝烟是少女斯嘉丽裙摆上的褶皱。但围绕这部电影的争议从未停歇:白人观众为斯嘉丽的坚韧落泪时,黑人观众看到的却是被抹去的历史真相。
2020年弗洛伊德事件后,华纳公司一度下架影片,并掀起一场关于“经典是否需要道德审查”的激辩。
带着许多疑问,刘骁骞一次次踏上旅途,想通过自己的实地探访,去看清那些掩盖在迷雾中的真相。在驻外生涯的第二个十年,他开启了走遍美国的行程。他的足迹遍布美国将近50个州,采访的对象从官员、机构工作人员到普通美国人。
他游走在新闻现场和历史之间,从当下和历史两个维度,试图追溯和理清撕裂这个国家的究竟是什么。
山巅之城的坠落真相
深藏历史中的层层迷雾
在美国种族主义的历史记录中,私刑,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曾经在美国南方盛行的针对非洲裔的私刑,是一种法外公开处决,被公认为人类历史上最黑暗、最残酷的暴行之一。
刘骁骞试图追溯私刑历史的时候发现,在今天的美国,关于私刑的记录寥寥无几,甚至在历史课本上也被一笔带过。他决定辗转各地,走访一些曾经历私刑的普通人。
温弗雷德‧伦伯特是生活在蒙哥马利的艺术家。刘骁骞找到他是因为他在自传里记录了自己那段特殊的经历:
“有一幅是上百个身穿黑白条纹囚服的黑皮肤囚犯在一起劳动,他们手举长杆铁锤,脚上系着重重的铁球脚镣,人与人之间没有一点缝隙,仿佛被胶水粘在了一起。每个囚犯的表情各不相同,有的仰天长叹,有的眼神冷漠,有的微微露出狡猾的笑意,暗示着他们有着独立的灵魂。另一幅画是一群同样穿着囚服的人在一个棉花田里采摘白棉花的情景,画风和前一幅相似,但多了色彩,创作者用绿色的颜料画上了枝叶,而田地是赭红色的。”
温弗雷德的画作
通过各方面联系,刘骁骞来到蒙哥马利,找到了他的妻子派西,通过她的讲述,我们得知了他一生的故事,以及他曾深埋记忆中的创伤。
温弗雷德出生在乔治亚州一个贫穷的黑人家庭,童年在棉花田中度过。少年的温弗雷德很快就对一望无际的棉花田产生了厌倦。14岁那年,他决定通过离家出走的方式逃离棉花田。15岁时,他因参与民权运动被捕。
“副警长带着二十多个白人暴徒冲进屋子,把处于震惊中的温弗雷德一顿拳打脚踢,用步枪的枪杆猛击他的脑袋,最后把他扔进一辆汽车的后车厢。后车厢再次被掀开时,他们已经置身于一片打理得十分整齐的私人林地,一棵树上系好了绞索。温弗雷德被脱掉裤子,倒着吊起来。副警长拿着一把折叠刀,一把抓住温弗雷德的生殖器,用刀刺它。强烈的疼痛瞬间蔓延他的全身,他感觉到止不住的鲜血从私处流出,沿着后背和后颈滴在草地上。”
十九岁的温弗雷德就像一头被吊在树上准备被宰杀的猪。他在自传里写道:“那种疼,让我告诉你,是我这辈子从未经历过的疼。一个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承受什么,直到开始承受它。”
温弗雷德与妻子派西,摄于1974年
妻子派西说,温弗雷德把那段经历藏在了记忆深处,直到他时不时在噩梦中惊醒,在她的追问下,他才终于讲出真相。
他遭遇的正是白人对黑人实施的私刑。温弗雷德后来把自己的经历创作成了自传《追逐我至坟墓》,并获得了普利策奖,他的文字和画作打动了无数人,也揭开了那段黑暗的私刑历史。
2021年3月,在被私刑的梦魇整整折磨了一生后,温弗雷德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追逐我至坟墓》书影
在当代美国,竟然还存在着这么古老的私刑。而从历史深处走来的私刑,如今以一种更加隐蔽却依然残酷的方式呈现。跪压弗洛伊德是私刑演变之后,在当下所呈现的方式,它像一道刺眼的伤疤,赤裸裸地暴露在现代社会的阳光下,提醒着人们种族主义的幽灵仍未散去。
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那些被遗忘的伤痛是否真的得到了妥善的疗愈,还是只是被暂时掩盖,等待着下一次爆发?
驻外十五年
他一直在路上
今年是刘骁骞驻外生涯的第十五年。他像一位独行的诗人,用镜头和文字切开世界的皮肤。当旁人用“危险”定义他的轨迹时,他却说:“离现场越近,离真相就会越近。”
十几年前,他第一次踏入巴西贫民窟的毒窟。镜头里,他平静得像在介绍菜市场的晨市——身后是流水线分装可卡因的毒贩,头顶悬着几十支黑洞洞的枪口。
他曾因一句口误被几十支步枪瞬间对准,在道歉后,继续追问:“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那个头戴面罩的年轻人怔住了,枪口微微下垂:“我想当消防员,这是一个很好的职业,可以救人。”这个回答后来成了万千观众心中最锋利的刀,剖开了罪恶土壤下未腐烂的种子。
在哥伦比亚的安第斯山脉深处,他钻进“哥武”游击队的营地。临行前,他认真擦净出租屋的地板,付清所有水电费。
他与游击队员同吃同住,政府军的战机在头顶轰鸣而过,他裹着防弹衣入睡。
三天三夜,刘骁骞在营地里和游击队员睡在一起,但是只要眼睛一闭上,就浮现出那些被绑架了好几年,或者再也没有活着出来的人的脸。他们也曾经像他这样睡在丛林中。
有人问他为何总要奔赴风暴中心?刘骁骞说:“在海外做报道,只要走得更远,离得更近,把自己扔置其中,真相就会慢慢出现。”
如今的世界,是被用二手真相编织起来的谎言。他说自己不是无畏,只是无法忍受这样的世界。
如今在美国,他依然是最早冲进洛杉矶大火现场的记者。身后火光冲天,他凝视镜头的那双眼睛,与十几年前亚马孙雨林中凝视他的鳄鱼形成奇异的镜像对照。
然而对于一名中国记者来说,在美国寻找真相的过程却举步维艰。2020年,美国驱逐了60多名中国记者,并将所有中国驻美记者的签证期缩短至3个月,导致很多记者不得不离开美国。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刘骁骞在美国的工作生活变得异常动荡,他要时刻做好被美国驱逐的准备。2020年11月初,因为美国迟迟得不到续签,他不得不买好回国的机票。直到签证到期的最后一天,他才收到续签通知。
他在新书《美国路人》中这样写道。
“家的概念变得模糊而具体,它就是我创造出来的这一个空间,里面有我阅读的书、喂养的小狗、收纳方法和烹饪习惯。我之所以能不断出发,是因为确信自己能够不断返回。”
他的故事还在继续,他的脚步还在前行。
当世界用枪声、火焰和谎言筑起高墙,这个外表文气的福建人始终在缝隙中凿光。他的镜头从不俯视苦难,而是弯下腰——让那些被时代碾碎的人,终于能在取景框里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