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岁的外公曾修了25年铁路,成昆线正是他最骄傲的成果之一。
2.外公在铁路上工作到45岁,后来回到老家和外婆一起种田,直到子女们都成家了,又到成都帮忙带两个表妹。
3.作者在成长过程中与外公存在疏离感,直到在成都念寄宿制初中,才真正理解外公的脾气。
4.然而,外公的棍棒教育让二表妹在青春期遭受了校园欺凌,却从未得到家人的关心。
5.旧世界正在被高速列车抛之身后,外公的日益衰老、失去脾气、失去家族的话语权,成为无法挽回的遗憾。
以上内容由腾讯混元大模型生成,仅供参考
2021年1月17日,在老成昆线上途经凉山州时看到的风景。(南方周末记者陈怡帆/图)
2010年夏天,12岁的我跳上一趟从攀枝花驶向成都的火车。
同行的,还有3名同学和各自的父母。火车要横跨金沙江、沿着安宁河、贯穿整个凉山州,经过近14小时才能抵达终点。当时的我未曾想到,这是一趟改变命运的列车,从此我永远地离开了攀枝花。
在车上的整个白天,我们都在玩扑克游戏。但我们不是去度假,是去参加成都一系列私立学校的“小升初”考试。最终,选择留在成都读书的只有我一个。而在成都高中毕业后,我又走出四川,来到北京念大学。
从那之后的6年里,成昆线成了我最熟悉的铁路,每一个寒暑假载着我在蓉城与花城(编者注:攀枝花简称花城)间穿梭。窗外永远能见到浑浊湍急的金沙江,江水奔流,预示着走出小城的我须在应试之河中奋力搏击,全然不顾外面是怎样的险峰与天堑。
直到今年春节,我才知道,79岁的外公曾修了25年铁路,成昆线正是他最骄傲的成果之一。
1969年12月,在生产队里做记分员的外公被“幸运”砸中,被大队选去支援成昆线建设。那一年他20岁,身份一下从“贫农”转为“工人”。当时,他所在的工程队负责凉山州境内“喜德—泸沽”一段,沿途是崇山峻岭,高沟深谷,需要修建大量的桥梁隧道。修隧道时,容易遇上渗水、山体塌方,搞不好就会丢掉性命。他很幸运,只在最初做了段时间挖泥挖桥基的工作,很快因勤学好问进入机房,负责操作隧道用空压机。修完成昆线后,又辗转多地参与修建湘黔线、陇海复线。外公在铁路上一直工作到45岁,后来回到老家和外婆一起种田,等到子女们都成家了,又到成都帮忙带两个表妹。
外公至今还保留着在铁路上工作时的奖状。(南方周末记者陈怡帆/图)
回到15年前,那条把我送到成都的铁路,亦是通向大家族之路。
我的父母定居攀枝花,但妈妈家那边的亲戚大多在成都。长期以来,我对外公的印象只有“脾气差”三个字,直到在成都念寄宿制初中,才真正理解这三个字的分量。平日我在学校寄宿,周末回到小姨家,这是个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外公外婆、小姨姨父和三表妹,还有在外地打工的舅舅家的二表妹。
中年人忙于生计,从幼儿园起,两个妹妹的养育和教育,几乎都落在外公外婆身上。
而我这个半路加入的人,与他们始终存在某种疏离感,尤其是外公,我们几乎没有交流。他几乎不管教我,管教最多的是二表妹。
外公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但凡没按照他的要求行事,甚至犟嘴,定会挨打。二表妹老实固执,不肯服软,有时外公已怒火中烧,她还要犟上几句,结果又是一顿打。有时,他是用挠痒痒的小木棍打,有时抄起扫帚就打。
那些让表妹挨打的理由,往往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外公煮面时,把火腿肠连带外包装扔进锅里煮,二表妹不吃,挨打;抽背九九乘法表,抽到老师没教的地方,二表妹背不出来,挨打。而继承了外公脾气的舅舅,每次回家,教育孩子的方式也与父亲如出一辙。
棍棒教育出来的孩子,往往也信奉暴力。
初中时,二表妹被分入一所口碑较差的中学,由此进入凶险的青春期。在那所风气较差的学校,她遭受了校园欺凌,却没告诉家里任何一个人。只是在上学前,她在书包里带了一把开过刃的刀,计划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棍棒之外,三个姐妹生活在一起,还有如此多被互相比较的时刻:我成绩好、三表妹情商高。老人家习惯了把孩子作比较,毕竟我们的父辈母辈就是这样过来的。他们却忘记了,我们并不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的亲姐妹。
好在,初中老师提前发现二表妹书包里的刀,阻止了一场惨剧发生。
家里人得知此事后,似乎只是震惊于二表妹能做出这等事,却甚少追问为什么。她后来也感到懊悔,因为还犯了很多小错,比如给我妈妈的鞋底涂上胶水、偷拿了外公的钱却死不承认——她当时希望,“大家目光都往我身上放点”。
只是,每个大人都有自己的委屈与退让,与孩子的青春期狭路相逢时忘记了隐忍,匆忙说出口的内容成了戳人心窝的利器。当然,我也不是什么称职的大姐,因为很多时刻我都在冷漠地旁观。上了高中,更是喜欢周末也待在学校。毕竟,当时的我觉得,那些哭闹和争执太吵。
2016年,我到北京读大学,自此再没坐过成昆线。
旧世界正在被每小时350公里的速度抛之身后。正如50年前,在立起那些丰碑与墓碑之前、在1971年成昆线通车之际,外公一定没有想过,新世界的技术发展远比他掌握空压机要领还要快,以至于在2022年有了一条新的成昆线。那些千沟万壑与无涯天堑,也早已能被飞机轻易掠过。只是万米高空之上,根本看不清金沙江的江水是以怎样姿态肆意奔腾,又如何随着拔地而起的水电站,瞬间吞噬老成昆线的四个站台,把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在水底。
亲人间的爱与恨、缺憾与陪伴、亏欠与补偿都汇成一条算不清的河流,二表妹在这之上有惊无险地度过青春期、长大成人。与此同时到来的,是外公的日益衰老、失去脾气、失去家族的话语权。他的扫帚再也无法落在任何一个孩子身上。
我问二表妹,你现在怨外公吗?她说,不。
她还记得,初中时,外公会给她做爱吃的蒸鱼,但味道欠佳,她也不赏脸。她不吃,外公只好给她泡方便面。
这个习惯被外公保留了很久。直到前几年,外公还会在老家买一些方便面,然后问她:
吃不吃方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