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农村酒司令在春节期间的酒席上扮演着重要角色，需要具备酒量大、口才好和礼情足的条件。
2.然而，酒司令在酒席后往往会遭受家庭的不满，如吃不饱饭、不敢回家和难以推脱。
3.农村酒司令的选拔过程受到熟人社会关系网络的影响，同时面临后继无人的问题。
4.作者认为，酒桌文化背后的性别压迫值得关注，农村妇女在承担家庭责任的同时，也在传承酒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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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余泽徐 | 安徽大学社会与政治学院
——农村的春夜繁星满天，酒司令一脚深一脚浅，走在逐渐远去的路上。
引言：春节农村多酒席，哪能没有酒司令？
夜色渐深，人群散去，三伯独自靠在角落，脸上泛着醉后红晕。可在不久前，他却是今晚宴席的高光人物。“把酒满上！再倒一点！不醉不归！”端起雕龙黑金古八酒瓶的三伯，虽坐在农村方桌的较小席位，在整场酒席中却是无限风光。
笔者所在的皖南农村，将“设席”称为“办酒”，把“吃席”叫做“喝酒”，唤负责主导一方酒桌的特殊角色为“酒司令”。在农村的酒桌上，酒司令可谓“享誉盛名”，甚至有“打仗不能少了指挥官，喝酒不能没有酒司令”的说法。
但依笔者观察，这并不是份好干的差事。具体难在哪里？用三伯的话讲就是：“外人前是英雄，家人前是狗熊”。作为久经沙场的酒司令，三伯为什么会讲这话？这激起笔者的好奇心，坐近三伯，追问下去。
宴席上：“可不是谁都能端这杯酒！”
当笔者问三伯酒司令谁来当差，他放声大笑道：“可不是谁都能端这杯酒！”这话不假，笔者所在的皖南农村，仍是论辈分、讲关系的熟人社会，人情关系如村里老树般盘根错节，酒司令可不是只喝酒而不识礼的酒桌莽夫，而是需要兼具硬功夫与软实力于一身。
哪个来当这份差？由谁来端这杯酒？根据三伯叙述与笔者观察，农村酒司令至少具备以下三个条件：
首先是酒量大，这是先决条件。既然是选酒司令，最好的比喻便是“酒场如战场”。从社会学看，酒桌是社会互动与人情往复的重要场所。从博弈论看，喝酒则是社交竞争与面子竞赛的身心博弈。既然是博弈，先得有筹码，故酒量大、能喝酒则成为酒司令的先决条件。
三伯告诉我，当地喝酒常用的“玻璃盅子”，一盅酒一两多。农村方桌可座十人。十人虽不全都喝酒，但酒司令既在，人数也常过半。三伯那桌，算上他在内，饮酒者五人。皖南习俗先共饮三盅，打底三两下肚，然后分别敬回，又是八两入口。粗略估摸，至少得一斤以上酒量，才有胆当酒司令。
其次是口才好，这是加分选项。听得开心才能喝得尽兴。“喝酒不就图个氛围，当酒司令，既要会喝，更要会说”。三伯口中的“会说”，既是会说祝酒词，也指会说劝酒话。共饮和敬酒时祝词略有不同：前者面向群体，多讲缘何而聚；后者针对个人，常是因人而异，对老者讲安康，对老板讲发财，是最常见的两种。
只说祝酒词，倒也没难度，反是劝酒话，全凭好口才。在农村劝酒常不会那么温和，喝到后面，外人来看，往往是两个乃至几个男人，抱着酒瓶“打架”。这时怎么劝酒更成艺术。三伯常挂嘴边的两句是：“不喝就是看不起东家”和“哪是嫌东家酒孬、酒少？”客人若是不能对答，自然只能端杯喝酒。
最后是礼情足，这是决定因素。“酒司令最重要的是礼情到位”。三伯告诉笔者，酒量再大、口才再好，关口还是礼情要足。礼情礼情，先礼后情，由礼达情，因此酒司令先得对地方知识有充分了解，以免“失了礼”。失了礼数便可能伤了情面。
以方桌座次为例，皖南房屋多是坐北朝南，进门东边为尊，西边次之，北边再次，南边最小。座位按辈分来，筛酒照座位来。符合顺序，则皆大欢喜。不合规矩，则失了礼数。假使用心的话，失了礼对方便“不高兴”，这样也就“伤了情”。酒桌礼情的背后，是嵌入在乡土社会秩序格局中的身份秩序。
综上，农村社会对酒司令约定俗成的期待是：酒量大、口才好与礼情足。背后的原因或许是：酒司令是在酒席上替东家招待亲戚的代理人，而如酒司令的使命正如三伯所说：“劝酒不是灌人，是要让主家面子过得去，让客人不觉得被冷落。”
散场后：“要想桌前显威，难免人后受罪！”
在外人眼中，作为东家酒桌代理人的酒司令，在酒桌上俨然是挥斥方遒、风光无限。可在家人口中，酒司令却常是被唠叨、被嫌弃的对象。宴席散场后，作为资深农村酒司令的三伯，带着尚未醒酒的余威向我嘟哝：“要想桌前显威，难免人后受罪！”据三伯叙述和笔者观察，农村酒司令散场后至少得受三遭罪。
首先是没吃饱饭。“上桌喝酒哪吃饱过？”三伯的抱怨虽显夸张，却足可见酒司令在一场酒席上的忙碌。按照前文所叙的方桌座次，酒司令的座位一般在东南角，而这里既是筛酒与散烟的席位，也是接菜和传碗的席位。“既要倒酒，又要接菜，根本忙不过来，哪里吃得饱饭？”成为很多酒司令酒后常发的牢骚。
从社会学的视角看，酒司令吃不饱饭的背后，是个体需求妥协于集体利益。如前所述，酒司令的使命在于，让主家的面子过得去。那么在这时候，酒司令的存在便是服务于酒席进行的需要。酒桌上的公共事务如接菜传碗、社交事务如筛酒散烟，自然比酒司令自己吃饱饭更要紧。
其次是不敢回家。“喝醉回家没少挨骂！”三伯告诉我，虽然酒司令常喊：“酒壮英雄胆，不怕老婆管”，可“外人前是英雄，家人前是狗熊”，却是很多酒司令最真实的写照。喝醉了肯定会晕，喝多了经常会吐，酒司令回家后一身酒味，一般是倒头就睡，有时或吐得满地，难免就少不了挨批评、受嫌弃。
写到这里便不能不为农村妇女说几句话。尽管她们也会对自家酒司令一顿臭骂，但更多时候还是默默接受与承担，跑去河边洗被单枕头。就潜藏在酒文化背后的性别压迫而言，笔者认同本院许雅淑老师的观点，父权制下无论男女都在受苦，而要撼动一个体制须所有性别共同努力。
最后是难以推脱。酒司令这个差事，三伯心里其实也有点不想干了。毕竟随年龄渐长，健康问题不能不加以重视，且每次回家挨了三婶多少骂不讲，酒后倒头大睡也误了不少事情。可酒司令不是那么好“辞职”的，因其选拔过程常嵌入在熟人社会的关系网络中，而又在酒桌上发挥着维系此网络的重要作用。
嵌入在关系网络是从横向结构角度讲的。而从纵向的传承角度，农村酒司令面临的则是“后继无人”问题。“现在小孩都外面念书，在家时间不多。受过一些教育，对酒桌文化，便总瞧不入眼。可这毕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总得有人去传承啊”。
结语：谁来接农村酒司令这个班嘞？
三伯说完这句，便被堂弟搀回家去。农村的春夜繁星满天，酒司令一脚深一脚浅，走在逐渐远去的路上。只听见堂弟在路上朝三伯抱怨：“又喝成这样！我真搞不懂，这酒就这么好喝？”
“小伢子晓得么事撒？酒司令可不是谁都能当哦！谁该坐主位？先敬哪方亲戚？酒怎么劝？全是学问。”这是三伯的声音，老远还能闻到酒气。“都什么年代了，谈什么酒桌文化哦！”这是堂弟的声音，藏不住移风易俗的少年意气。
“可是不谈这些，谁来接农村酒司令的这个班嘞？你还早得很哦！”随着三伯的声音逐渐远去，这篇文章也将就此打住。行文至此，我仿佛明白社会学带给我的，绝不仅是无畏的批判，更多还是深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