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开火候益婆娑—冬季宫廷反季花培育的故事

催开火候益婆娑—冬季宫廷反季花培育的故事

周 乾

北京冬季寒冷，室外的花卉很难开放。但这并不影响公众冬季赏花，因为在温室中，通过人工升温调节，花卉可以开放。这种在温室里培养出来的反季花，被称为“唐花”或“堂花”。我国唐花的培植有着悠久的历史。如据《汉书·召信臣传》记载，在汉代冬季利用温室种植蔬菜，此法亦可用于培植唐花。又如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载：“掘窠四面，深及其根……时冬初也，牡丹本紫，及花发，色白红历绿”；可反映唐代利用地窖植花，在冬季可欣赏色彩鲜艳的牡丹。再如南宋周密的《齐东野语》载：“凿地作坎，缏竹置花其上……经宿则花放矣”；可反映宋代有采用地窖培植唐花的方法。明清时期，皇家宫殿和园林亦有各种唐花，其源于各种温室花房，培植方法包含了丰富的古代智慧，花形花色深受皇室喜爱，以下进行解读。

一、明代宫廷唐花如何培植？

明代宫廷唐花的来源及培植方式，可见于多种史料。

谢肇淛（1567—1624）的《五杂俎》中，说明了宫中冬季牡丹等花卉的来源，即在地窖中“催开”而成。书中载：冬季进贡朝廷的花卉，多为反季花（“今朝廷进御，常有不时之花”）；这些花卉的栽培方式，主要是在地窖中进行；窖内植花，窖四周烧火，使得地窖升温，这些花就被“催”开了，因而在隆冬季节就有牡丹等花卉进贡。谢肇淛在书中批评了这种方式的弊端：从工料角度而言，这种“催开”方式成本太高，导致这些反季的花卉极其珍贵；其实这些不符合时令的花卉，并非符合天地万物的本性。他认为：从常理而言，大部分的北方花木，在九月霜降之后，通过挖四尺（约1.2米）的坑，四周用草秸填埋，到春天就可以开花了；南方的花卉如梅花、桂花、栀子花等，很难在北方过腊月，更不用说茉莉这种不耐低温的花了。因此，这种“催开”的非常理方式，很容易导致花树提前枯死，其主要原因是树之“气”为火所伤（“盖其气为火所伤故也”）。

张萱（约1553—1636）的《疑耀》中分析认为：这种升温养花的方式，在汉代就出现了。书中载：汉代宫廷的太官，冬天在园屋里种植葱、韭黄等蔬菜时，将屋顶用保温材料盖住，屋内日夜烧火，以保持恒温，这样的话，各种蔬菜就可以正常生长（“覆以屋庑，昼夜煴火，得温气，诸菜皆生”）。然而，少府（机构名，管理帝室财政）官员召信臣认为：这种蔬菜不合时令，对人的身体有害，因而上奏，建议不用于供奉宗庙或御养天子。张萱在书中认为：此法不能种植蔬菜，但可以在冬季养花，宫中十月欣赏到的牡丹，就是通过此法种植而成的；而之所以可以通过地窖升温来种植反季花，其主要原因在于土气、火气有利于花木的保温（“盖入冬土中气煖，其所养花木，借土气、火气俱半也”）。

刘侗（约1593—1636）、于奕正（约1597—1636）在《帝京景物略》中，例举了冬季宫中鲜花的来源地之一，即草桥（位于今北京市丰台区）。书中载：草桥产冬花，把前三季开的花剪去枝桠，埋在土窖里，再用火炕加温。到十月中的时候，“牡丹已进御矣”。

二、清代宫廷唐花如何培植？

清代宫廷的唐花亦源于温室栽培。位于今故宫西华门外的南花园内，就有温室花房。清代高士其在《金鳌退食笔记》中描述道：南花园在明代被称为“灰池”，内有灰炕（地窖），用于冬季种植蔬菜；在清代则被改称“南花园”，全国各地的盆景，均在此处培植，且一年四季向宫中进花。比如，“正月进梅花、山茶、探春、贴梗海棠、水仙花；二月进瑞香、玉兰、碧桃、鸾枝；……十月进小盘景，松、竹、冬靑、虎须草、金丝荷叶及橘树，金橙；十一月、十二月进早梅、探春、迎春、蜡瓣梅”。书中又说明：宫中所需的唐花，其栽培方法主要是“暖室烘出”。

清代皇家园林亦有培植唐花的温室。其中，位于圆明园玉玲珑馆内的恒春圃，为其中的典型代表。乾隆帝一年四季多次在此处赏花，并以《恒春圃》为名，赋诗多首。如乾隆三十一年（1766）御制诗《恒春圃》，其中有“温室暖且洁，花窖奚称数。四时皆有花，因号恒春圃。”乾隆帝在诗中，解释了“恒春圃”名称的来源：室内干净整洁，且四季温暖如春，种植有各种花卉。又如乾隆三十四年御制诗《恒春圃》，其中有“一室堪称圃，四时常看花。不嫌为下策（冬春㿽卉率以火熏），况复值东华。”乾隆帝在诗中认为：此处是绝佳赏花处，自己则一年四季常来此处赏花，心情舒畅。他还说明了寒冷季节恒春圃室内升温方法，即在地下用火熏方式，使得唐花达到开放所需温度，以供朝廷赏用。

法国耶稣传教士韩国英 （Pierre-Martial Cibot）于1760年来到北京，供职于清廷，担任乾隆帝的机械师、画师和园艺师。韩国英长期在圆明园作画，并请人专门绘制了一册《中国温室及其花卉》（图1），对圆明园温室的外部造型、内部构造、花盆的摆放样式、保温方法进行了图解说明。由图可知：温室的外观为两坡硬山顶，前檐为大尺寸的棂条窗且外设草席卷帘，以利于室内适时获得所需光照。而温室内部的地面以下有架空层，底部距离约1.2米。地面以上的周圈为花架，上面摆放了各季花卉。寒冷季节，当在架空层用炉火加温时，热气上涌，可使花架上的花卉得到熏养，并达到开花所需的温湿度条件。尽管不能肯定此绘画中的温室为恒春圃，但可以反映恒春圃花卉在冬季的保温方式。

图1 《中国温室及其花卉》中的清代宫廷温室花房

三、 赏花诗画赞唐花

明代宫廷赏唐花，以陈洪绶的《岁朝图轴》（图2）为例说明。“岁朝图”主要是指庆贺农历新年的绘画，其题材以冬季很难见到的花卉、树木为主，寓意春天到来。宫廷画师陈洪绶的《岁朝图轴》中，有梅花、水仙、白玉兰、大朵鲜艳的蜀红茶花、春兰，通过花枝巧妙搭配，表达了迎春寓意。画面上方有清代嘉庆帝楷书题跋，其中“繁英齐吐艳，名卉遍扬馨”，憧憬了春季到来、百花盛开的美景。由于水仙、白玉兰、红茶花、春兰开花所需的温度，一般都在10度以上，因而在寒冷的季节，没有土窖、火炕这些升温措施，这些花是很难开放的。尽管《岁朝图轴》所绘制花卉于贺岁吉祥，但也反映了明代反季花栽培技术比较成熟。

图2  （明）陈洪绶《岁朝图轴》

清代宫廷赏唐花，以嘉庆帝的《御制唐花四咏》为例说明。诗中描绘了牡丹、兰花、水仙、长春（月季）等四种唐花的培植方式，赞叹了其花色之艳美，花香之芳菲。如关于牡丹，诗中有“花王腊底已全开，主宰群芳贺岁来”；即岁末牡丹在温室中盛开，为贺岁百花之首。关于兰花，诗中有“本性原来甘淡泊，人工烘染太芬芳”；即兰花的香气本来较为淡雅，但在温室中经过升温熏开，花香浓郁扑鼻。关于水仙，诗中有“本拟瑶华敷岁晚，催开火候益婆娑”；即采用温室栽培方法让水仙在岁末开花，而盛开后的水仙花摇曳多姿。关于月季花，诗中有“上林即日韶光转，普畅生机万彚新”；即冬季培植的月季盛开，为皇家园林带来充满生机的春意。

清代领班军机大臣、宫廷画师董诰根据嘉庆帝的《御制唐花四咏》，绘制了《唐花四咏轴》（图3）。画中的四种唐花或摆放于竹篮里，或栽植于花盆内，或插入葫芦瓶中。其中，牡丹雍容华贵，兰花轻盈摇曳，水仙婉约柔美，月季丰姿绰绝。画面上方，即为董诰书写的《御制唐花四咏》。由上可知，唐花之美可见一斑。

图3  （清）董诰《唐花四咏轴》

四、唐花坞传承唐花培植

明清皇家唐花的传统升温方法，得到了传承，以唐花坞为典型代表。

位于今故宫博物院西侧的中山公园，在明清时期为皇家祭祀土地神、五谷神的场所。民国四年（1915），中央公园（北京中山公园前身）内建造了一座温室花房，名为“唐花坞”。唐花坞的设计者，为时任交通部总工程师的华南圭。此建筑为砖木结构，主要通过玻璃屋顶的采光，以及室内的暖炕，来提供冬季室内花卉所需的温度。不仅如此，建筑中间高起的重檐八方亭上方，设有可开启的窗户，夏季开启利于空气的自然流通，冬季则有利于室内采光。亭子正下方居中一大间正中设喷水池，池中心有一块高约2米的涵水石，其中的水分蒸发，可使室内花卉获得所需的湿度环境。由于木构件受到了水蒸气的腐蚀，民国二十五年（1936），唐花坞在原址重建，改为钢筋混凝土结构，其功能得到沿用。如今，唐花坞（图4）已成为向公众常年展示花卉的场所。

图4  中山公园唐花坞

综上可知，明清皇家唐花的培植技法，体现在丰富的史料和藏品中。它们为我国古代工匠智慧的反映，亦为我国传统花卉文化的重要组成内容。

（《北京日报》2025年1月2日第11版刊载，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