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编《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和《中国古代小说序跋题记汇编》,我曾经在全国各地的图书馆访书,很有些终身难忘的人和事:人犹栩栩如生;事仍历历在目。
现在我已经是耄耋老人了,苟活之日不会很长,总想把这些人和事都写出来,留给后人看看,以求一哂。
南京图书馆是我访书最早、也是我访书时间最长的图书馆——从颐和路口的南京图书馆古籍部,到位于清凉山火葬场附近的古籍部,到搬迁至大行宫附近与总馆合在一起的古籍部,我都是部里的常客。
古籍部在颐和路附近时,因为我住在南京艺术学院的招待所,离古籍部比较近,所以常常是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一上班,我也到馆访书,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下班打扫卫生,我也拿起扫帚,帮着一起打扫。古籍部的主任——一个南京大学的毕业生——戏称我是他们馆的“编外工作人员”。天长日久,感情融洽,他们还真把我当成馆里的工作人员,不管什么事情,都不瞒我:
有一天,古籍部里来了个记者,要对古籍部主任做一次采访。主任抱着一包有虫蛀痕迹的图书给记者看。说:要是图书馆古籍部有一些樟木书柜、书架就好了。——据说这种樟木器具不仅不生虫,而且还能杀虫。
记者走后,我私下里不无惋惜地问主任:“你抱着的这包书是你们书库里的藏品吗?”他笑了笑说:“库里不可能有这样的书,是才收来的;记者也是我们请来的。”哦!原来他是想通过记者的报导,申请文化厅拨给古籍部一批经费,打造一些这样的樟木书厨、书架。
我也会心地一笑,表示理解。
南京图书馆古籍部的藏品颇丰,来古籍部看书的各色知识分子都有,所看古书,也是人各不同。
有一天,在古籍部看到了一位在淮阴就很熟悉且十分敬重的老师——宋代文学研究专家于北山先生。他就职于当时的淮阴师范学院。
在淮阴时,我就经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记得在我应兴化县政府之邀,参加施耐庵文物考查会后,因为一件文物中,有一句话,是说施耐庵曾“家遭回禄”。回禄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也不好意思问在场的专家。回到淮阴后,见到于北山先生,便向他请教。他告诉我:回禄指的是火灾。相传为火神之名。出《左传》。于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学识渊博之人。
在南图古籍部看书休息时,我们闲聊。他鼓励我,你不做青浦中学的校长,离开淮阴,来到南京社科院工作是对的;编《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很有价值。现在,一些学人某以观点新颖自居,你和欧阳先生关于《水浒传》不是反映农民起义,而是为市井细民写心的观点倒确实新颖,应该继续研究下去。我永远记得于北山先生对我的鞭策。
在南图的古籍部中,我还意外地见到一个永新老乡。他在农林厅工作。因为他的介绍,我查阅到了一部罕见的通俗小说《天妃娘妈传》。闲谈时他告诉我,这是他去参观位于下关区天妃庙时所获得的信息因之找到的书。他的谈话提醒我,发现新的小说资料和获取新的小说信息来源的途径是多方面的。
由于他的提醒,我在参观明故宫时,受到这提醒的启发,真还查阅到描写建文皇帝以及永乐皇帝事迹的一批文言小说(见《中国古代文言小说序跋题记汇编》)。他家就住在颐和路边的一个小院子里,名字我已忘记,只记得他好像姓高。
因为古籍部的领导真把我当成他们的编外管理人员,所以我要看什么书,他们都会毫不吝啬地给我提供。
记得黄霖先生在复旦校庆之际(记不清是多少周年校庆,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要写一篇纪念校庆的文章,牵涉到《红楼梦》靖藏本的有关资料,从上海来到南京图书馆位于清凉门附近的古籍部。
毛国瑶的靖藏本一直是个迷。这个靖藏本的资料乃是南京图书馆珍藏的孤本,深受红学大家如冯其庸等的青睐。为了保护好这一国内所藏孤本,外地读者要查阅此件,非常困难。
那天,我也在古籍部看书,遇见了黄霖兄。黄霖兄正在无可奈何之际。我知道后,立即找到管理人员,说明情况。管理员调出此书,黄霖先生得以查阅。
我还清楚地记得,临别时黄霖兄除了感谢的话,还说了句:“这些资料对欧阳的程前脂后说,也许有点帮助。”我不研究《红楼梦》,不知道有什么帮助,并未在意,也没有看过此书。
在南图古籍部最大的收获当然是查到了一批图书,结合其它一些图书馆的馆藏,因而编出了《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的目录,写出了一些提要的样稿,发表在《明清小说研究》上。
第二大收获则是结识了沈夑元先生。
沈先生毕业于当年的无锡国专,与冯其庸先生同学,是著名的目录学家、版本学家。对于他的同学冯其庸先生在红学方面的成就,他十分钦佩,时加赞扬。同时也不无惋惜地说:冯先生如果能把眼界再扩大一点,成就一定会更大。“当然,说时容易做时更难,这只是一个旁观者的话”,他又补充说。
他对南图的藏书了如指掌。我查阅的南图馆藏,有不少是他提供的信息。他住在龙蟠里附近,曾经告诉我,龙蟠路有个南图的藏书处,收藏的都是民国间出版的图书。按照他告诉我的消息,从龙蟠里藏书处,我查阅到一些出版于民国间的晚清小说。
他还曾告诉我,有个金陵图书馆 (我到南京时间不长,根本不知道有此馆),也有不少古近代小说藏本。我这才到金陵图书馆访书。果然不虚此行。
早过了退休的年龄,可他一直在图书馆坐班,还常常扶掖后进。记得他就曾推荐过馆中古籍部的年轻人,为《总目提要》撰写条目。
还有一些与访书和学术并无关系的人和事,也很值得一提。
有一天 ,我在颐和路的南图古籍部看书,古籍部主任突然给我介绍一位从南京军区空军政委退休下来的老同志。他对这位同志说:“你要的资料问问他吧。”我有点受宠若惊,赶忙站起来。这位干部平易近人,我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我们坐在休息室中,聊起了他需要的资料,并及有关的问题。闲聊结束,他诚恳地邀我到他家去玩。
他家就在颐和路的一栋高干居住的别墅中。其时,爆发了运动,我同情学生,也参加了声援学生的活动,因此很想从侧面打探一下他对运动的看法,于是在访书之余,真到他家去拜访。
他和他的夫人热情地接待了我。闲聊时,他真诚地劝告我:不要卷入这个漩涡。他说,“这运动有美国的煽动与支持。被美帝利用了。”我不大相信他的话,以为不过与政府的意见保持一致而已!
直到后来我院主办“海峡两岸第一届明清小说金陵研讨会”,见到率团来大陆参会的台湾魏子云先生,我和欧阳健与魏先生闲聊,谈及此事。先生也诚恳地对我们说:“你们还年轻,不懂政治。这个运动的背后,的确有美国的影子。被美国利用了。”我才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这位高干是河南洛阳人,出生于一个富商家庭。据说他与歌剧江姐的产生与演出也有一定关系。
那时,大陆与台湾关系向好,为鼓励台湾人回归,大陆出台了一系列优惠政策:台湾人回到大陆,可享受特殊待遇。
不料这位干部对此政策也有点隐忧。有一次,我和他闲聊,他说洛阳富商(包括他家)的商铺都早已公私合营,为什么逃往台湾的人回来,反而要将商铺还给他们?这是全体老百姓的资产呀!这将向不肯随蒋移居台湾的人如何交代?
听说欧阳健先生的父亲曾经是蒋经国在赣州做专员时的秘书。蒋经国随蒋介石逃往台湾,要欧阳的父亲同行。欧阳的父亲没有同意,留在了大陆,结果被政府处理了。欧阳的叔叔去了台湾,此时回乡,政府对他特别优待、照顾,乡里干部把他捧为上宾。欧阳的母亲因之受到刺激,觉得丈夫没去台湾是错误的选择。于是一度神经错乱了。
他确实是一个没有任何官气的高干!这也是我在南京图书馆古籍部访书的额外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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