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成事实：国家如何夺取对手领土
作者：Dan Altman，佐治亚州立大学政治科学系助理教授，研究方向：国际安全、战略研究、领土征服等。
来源：Dan Altman, “By Fait Accompli, Not Coercion: How States Wrest Territory from Their Adversaries,”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61, No. 4, 2017, pp. 881–891.
导读
近段时间，领土问题成为国际政治的一大热点。在特朗普重返白宫前的最后几周，他声称将从丹麦手中接管格陵兰岛，收回几十年前美国归还给巴拿马政府的巴拿马运河，并将加拿大纳入美国版图。特朗普表示，他保留使用军事手段控制格陵兰岛和巴拿马运河的选项，同时表示将施加“经济力量”迫使加拿大加入美国。尽管特朗普是否会将这些想法付诸实践仍然存疑，但被众多学者认为显著减少的领土扩张问题却正高调地登上国际舞台。那么领土扩张在国际政治议程中处于什么位置，领土扩张的策略又是什么？
本文认为，尝试征服整个国家的行为急剧减少，但是在避免战争的前提下攫取部分领土的行为与策略大量存在。本文重点考察了领土扩张问题中战争的两大替代策略——胁迫与既成事实。作者发现，尽管国际关系文献更多地关注胁迫，但既成事实更符合领土扩张的现代历史。
本文的贡献在于：首先，将既成事实这一领土扩张的替代策略提升至与胁迫同等甚至更高的位置，修正了战争边缘的国家战略研究。其次，建立了较为完整的领土征服数据集，填补了现象评估的空白。最后，探讨了既成事实对于战争成因理论，尤其是战争的讨价还价理论的意义，有力推动了战争理论的发展完善。
领土扩张中的“既成事实”
既成事实（the fait accompli）是试图在不挑起战争的情况下夺取有限价值的收益，是挑战者可以使用的一种特定胁迫手段的替代方案。既成事实不适用于实现彻底征服对手或改变政权等宏大目标。既成事实的目的是取得足够小的收益，使对手放弃而不是升级领土争端。虽然大多数既成事实规模都很小，但即使是小规模的土地掠夺也可能产生重大影响。例如，有核国家之间最致命的两次武装冲突都是从突然部署军队占领有争议的一小片边界地区开始的：1969 年的中苏边界冲突（珍宝岛）和 1999 年的第四次印巴战争（卡吉尔）。
胁迫和既成事实是两种从对手那里获取利益的方式。既成事实是单方面获利，在未经对手同意的情况下强行改变现状。相反，胁迫则是迫使对手同意让步，无论对手多么不情愿。作为从顽固对手手中夺取利益的主要策略（除了在赢得战争后获取利益），本研究重点关注这两种战争的替代方案。
出其不意是许多既成事实（但并非全部）的重要特征。就土地掠夺而言，部分出其不意是典型的。明确要求领土并设定最后期限的情况很少见，因此一定程度的出其不意是正常的。但完全出其不意的情况并不常见，因为国家很少会在没有首先宣布对领土拥有主权的情况下夺取领土。
数据与测量
在领土冲突中，既成事实以领土掠夺的形式发生，胁迫则以对手在威胁下割让领土的形式发生。本节总结了每种方法的定义和衡量标准。它详细介绍了土地掠夺新数据的创建。
领土掠夺是一种军事部署，夺取有争议的领土，意图取得永久控制权。每个国家在一次军事争端或危机中最多可以进行一次领土掠夺。土地掠夺的这一定义排除了大多数跨境军事行动，因为它们缺乏控制更多领土的意图，如干预内战、袭击叛军基地、维和任务等。
领土掠夺是一种行为，而不是结果。要构成领土掠夺，挑战者必须占领之前未占领的争议领土；不过挑战者持有领土的最短时间没有限制，即挑战者是否能长期控制领土不属于定义的构成要素。
所有通过造成既成事实获取领土的行为都属于领土掠夺，但少数领土掠夺可能不是通过造成既成事实实现的。既成事实的定义要求，挑战者企图在对手选择让步而不是升级报复的情况下侥幸得利。由于观察这种意图的难度，领土掠夺的定义不包括这一要求。
为了确定 1918 年至 2016 年之间的领土掠夺，本文利用了几个事件和领土冲突数据集：国家间危机行为数据集（ICB）、军事化国家间争端数据集（MID）、战争相关因素数据集（COW）以及领土变更数据集（Territorial Change）等。然后，作者使用二手资料来确认领土掠夺的存在并收集有关它的更多信息。
为了评估国家通过胁迫获得领土的频率，本文采用了军事胁迫数据集（MCT）的定义：“一个国家（挑战者）明确要求另一个国家（目标国家）以某种实质性方式改变现状，如果目标国家不服从，则以军事力量作为后盾。”这个定义包括了通过口头威胁寻求占领领土的案例。
最后，本文排除了所有意图征服整个国家的案例。一个国家试图控制另一个国家的全部领土，实际上是一种无限目标的暴力战略，这同胁迫和既成事实的定义相违背。
国家如何从对手手中夺取领土
数据显示，国家通过既成事实获取领土的情况远多于通过胁迫获取领土的情况。
图1：国家如何获取对手领土，1918-2016
国家通过胁迫手段获取领土的情况极为罕见。1945 年之后只发生过两次胁迫性领土割让。从 1918 年到 2016 年，胁迫性领土割让的次数总共为13 次。相比之下，自 1918 年以来，各国单方面部署军事力量夺取领土的事件已达 112 次；其中 82 次发生在 1945 年之后，这与该时期在胁迫下割让领土的频次形成了鲜明对比。
自1918年以来频繁的领土掠夺修正了学界关于“领土征服在二十世纪显著减少”的认识，表明：征服和吞并整个国家的企图在 1945 年之后急剧减少，但夺取较小领土的土地掠夺行为基本上仍然存在。作为既成事实战略的一部分，试图在不引发战争的情况下夺取较小领土的土地掠夺现在已成为领土征服的主要形式。征服并没有消失，而是变得更小、更有针对性、更不暴力。
既成事实与胁迫往往都无法带来对领土的长期占有，土地掠夺和强制割让产生的收益只有大约一半能在十年后继续保持。如果只包括十年不间断控制领土的情况，这两种策略的成功率会进一步下降。此外，通过既成事实策略占有的土地易手得更快。在发生既成事实型土地掠夺的军事争端结束时，保卫领土的一方平均逆转了一半的土地掠夺。不过即便考虑到这一情况，通过造成既成事实夺取领土的案例数量依然显著高于通过胁迫促使对手主动割让领土的案例数量。
表1：领土收益的持久性，1918-2016年
注：*省略了2006年以后的案例
“既成事实”对于战争讨价还价理论的意义
自从詹姆斯·费伦提出战争的讨价还价理论以来，战争被视为谈判破裂的结果。当战争威胁导致一方做出足够多的让步，使另一方不再偏好代价高昂的战争而更偏好和平交易时，和平就能持久。在与战争高度相关的领土问题中，通过造成既成事实强占领土案例的普遍性和通过胁迫迫使他国割让领土案例的相对罕见性似乎挑战经典的战争讨价还价理论。
需要指出的是，通过胁迫强占领土案例的相对罕见性本身不足以证伪讨价还价模型。既成事实也可以被视为讨价还价的结果。为了不至于因为既成事实而升级争端，国家可能会做出避免战争的让步。虽然这改变了原始模型中对讨价还价过程的设定，这个过程不再需要谈判、胁迫威胁或任何形式的口头讨价还价，但模型的基本假设仍然适用。当双方都发现同意新的现状比战争更可取时，双方都会避免战争。
此外，既成事实的普遍性同样引发了人们对于信号在危机讨价还价中作用的质疑。战争的讨价还价模型认为不确定性可能是谈判失败和战争爆发的首要原因，因此其强调决心信号传递的重要性。然而，决心信号在某些情况下可能无助于恐吓对手做出领土让步，相较之下此时国家可以在不释放事前信号的情况下通过造成既成事实增加领土收益。首先，挑战方可能客观上无法释放足够可信的信号；第二，既成事实的出其不意可以阻止防御方通过增援或修筑防御工事巩固其阵地，避免了胁迫信号起到警醒对手的作用。第三，发出胁迫信号而非直接造成既成事实可能被对手解读是软弱的表现，反而加强其对抗决心。最后，胁迫信号可能给对手一种错觉，即挑战者可能是在虚张声势，此时对手更可能采取对抗姿态以换取一线生机。
因此，既成事实在领土扩张中普遍存在挑战了战争成因的主流理论与国际政治信号理论的部分观点，也反过来要求国际政治理论做出针对性的回应。
展望
通过造成既成事实强占领土的行为应该与通过胁迫获取领土的行为区分开来，前者对于理解战争边缘的国家战略具有重要意义。本研究旨在论证这一观点的合理性，为未来关于既成事实的研究提供动力。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文章最后提出了一系列有待解答的问题：
首先，胁迫的罕见存在与既成事实的普遍存在动摇了战争讨价还价理论的基本观点。战争的讨价还价理论如何回应这一情况？
其次，有必要增加对既成事实的研究。一个能够较好地解释既成事实行为逻辑的理论将是什么样的？在什么条件下更容易发生既成事实？反过来看，国家又该在何时以及应该如何阻止既成事实的发生？
第三，在什么情况下既成事实可能导致战争？过往文献认为既成事实是一种危险的危机策略，它使战争更有可能发生。然而，只有少数土地掠夺会导致战争。国家什么时候能成功地逃脱既成事实的战争后果？
第四，挑战方何时、如何从既成事实中获利？防御方何时、如何扭转既成事实？他们能在不爆发战争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吗？
第五，在不涉及领土的争端中，既成事实是否同样普遍？发起挑战的一方是否总是在既成事实策略中处于优势地位？
最后，通过既成事实获取利益的盛行对战略、治国方略和情景规划具有现实影响，对于涉及领土争端的国家尤为重要。
对于学者来说，危机和战争爆发的理论模型可以通过明确整合既成事实来更好地反映现实。对于可能面临领土危机的政治家来说，识别和准备好应对对手采取既成事实策略至关重要，这既是为了慑止对手，也是为了在慑止失败时做出有效反应。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涉及领土争端时，领导人可以毫不费力地将造成既成事实作为一种战略选项。当前的外交政策话语并未对此投以足够的重视。因此，将既成事实提升至与胁迫同等重要的地位是非常必要的。
词汇积累
fait accompli
既成事实
land grab
土地掠夺，土地征服
Bargaining Model of War
战争的讨价还价模型
译者：饶趋，国政学人编译员，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
校对 | 余嘉荣
审核 | 李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