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是作家金庸笔下提及最多的城市之一。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三部书中,一共出现过260多次。小说情节跌宕起伏,作为故事发生地之一,襄阳也因这铁血丹心的故事名扬四海,成为后人心中江湖游侠之梦的起点与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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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实与虚构之间
在如今的襄阳古城中,残存着几处城墙及城门遗址。其中,北侧城墙有一门名为拱宸门,宸,意为北极星所在之处,指代帝王所居,拱宸之名常常用于重要的边城北侧,多是取其意来抵御南下的少数民族。以北门之名,不难想象它在历史上的战略之用。
从北城墙登临古城,远望汉江流淌,宽阔的江面已退去了昔日的烽火狼烟,归入宁静。夜晚的管家巷,依然保留着明清时的风情,是襄阳古城中烟火最为鼎盛之地。夜幕降临,汉江两岸放起的孔明灯,随着江风飘向远方。在如今看来,这便是襄阳人的日常生活,可于百年前的南宋,却并非如此。
金庸先生笔下的襄阳之战,是历史上南宋与蒙古真实存在过的重要战役。襄阳的得失,也对当时整个战局有着极大的影响。
在武侠小说里,郭靖因不忍见到蒙古铁骑南下,南宋百姓遭到屠戮,携一家老小和武林豪侠一同义守襄阳。他还特意为女儿起名“襄”,为儿子起名“破虏”。在襄阳城破时,郭靖与黄蓉夫妻双双殉难,留下了影响后世的倚天剑和屠龙刀。
回到真实的历史,公元1267年年底,蒙古大汗忽必烈安定了蒙古内部的各方势力后,决定南下灭宋,统一四海,使蒙古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正统王朝。
为了让灭宋之举更为顺畅,忽必烈采纳了南宋叛将刘整的提议,认为“南人唯恃吕文德能战,然此人可以利诱”,所以命人送给吕文德一条贵重的玉带,希望他能在襄阳城外设置互市所用的榷场,并修筑城墙加以保护。而贪图小利的吕文德,在旁人怂恿之下,竟同意了设置榷场的要求,就此给襄樊之战的败局埋下了祸根。
不久,蒙古军在襄阳城外的鹿门山修筑土墙,外通互市,内修堡垒。吕文德之弟吕文焕是襄阳城的守将,得知蒙古的动向后,便遣人联络兄长。起初吕文德不知消息,犯了轻敌的错误。他自认为襄、樊城池坚深,兵储粮草可以坚持十年,又有弟弟坚守,刘整真要强攻,他也可以利用水路救援。待回过味来,深感“误国家者,我也”!
公元1269年,这位曾经声威震动,于南宋守土有功,却在晚年犯下大错的将军,因病重离世,随着他将悔恨带入黄泉,南宋内外也对未来的命运更加惶惶不安。
面对粮食充沛、重兵防御的襄阳,蒙古军在这次南下时,先后在襄阳城周边的白河口、鹿门山、万山、灌子滩等处筑城立栅。这些举动,一来断绝了宋军增援的粮道,二来对襄阳形成了合围对峙之势。
公元1271年,蒙古改国号为大元,此时的襄阳城已被围困五年之久。
为了解襄阳之围,时任京湖制置大使的李庭芝重金招募死士三千,又求得张顺、张贵两位义士作为统帅,准备由汉江突入襄阳。然而,汉水的漕运发达,两岸码头众多,又多有浅滩,使得此次救援受阻。待张顺、张贵二人率众乘风破浪,披荆斩棘,终于来到襄阳城下后,张顺不幸战死,张贵为送信往郢求援,也在龙尾洲被元军所擒,身死他乡。
张顺、张贵援襄失败身死后,襄阳城守将吕文焕继续苦撑到公元1273年。同年,因与襄阳夹江而峙的樊城失守,军民被屠,襄阳彻底被孤立,而宋廷内部的诸多问题导致迟迟未有援军前来解救襄阳。面对元军威力巨大的投石机,吕文焕最终接受了元军的招降,打开了襄阳城门。
值得一提的是,金庸小说中的吕文焕不仅是庸才,还是个贪生怕死之人。但事实上,能够竭力守卫襄阳多年,他绝非这样的存在,而是有勇有谋之人。只可惜,他未能如郭大侠那样善始善终,不论是为了保全自身,还是保全城中百姓,最终的选择都让他与小说中郭大侠的形象相去甚远。受降后,吕文焕也成为了元军的助力。
如今的我们,很难知道当初守护襄阳的人中,是否真的有一位叫作郭靖的人。但在两宋之际,却有一位郭靖,他是地方土豪,因四州之民不愿臣服金国,弃田宅,推老稚,顺嘉陵江而下,后被叛将追上,欲驱赶他们回去,他不忍弃大宋衣冠,遂赴江而死。此郭靖虽非武林豪侠,却可散尽家财,这般宁为玉碎的精神,与守护襄阳的郭大侠何其相似。
或许正是因为这位郭靖的义举,因为这些曾经守护过襄阳之人的存在,才有了后世小说里的郭大侠。而这座努力抗争过的襄阳,也成为了人们心目中的“大侠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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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之畔的南北之战
襄阳古城筑城于汉水之畔,出了城北门,沿途可见诸多码头遗迹。在历史上,汉水除了拥有军事上的作用外,也是贸易往来的重要水道。明清时期,为了方便汉水上的漕运,延续万里茶道的贸易,昔日的渡口渐渐转变为襄樊两城间重要的货运码头,成为茶叶贸易运输的重要通道。如今,在襄阳古城北岸的这些码头,已成为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为研究万里茶道的交通运输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实物遗存。
襄阳能在明清时期成为商贸之地,有赖于其发达的漕运,也依托于其四战之地的身份。这一切,均与襄阳的地理位置有关。
襄阳之名,源于其城南已经干涸的襄水。这座古城是昔日楚国的重镇,更是天下的襟喉所在。它东连吴越,西控川陕,南蔽荆衡,北接宛洛,自古便有“南船北马,七省通衢”的美誉。
宋时的襄阳城,北为汉水,东西各有鸭湖、洄湖环绕,西南大片的山地,以岘山最为知名,周围滩涂众多,又有檀溪之水将汉水、鸭湖、洄湖贯通。再往周遭望去,南侧的百丈山、鹿门山相携于汉水入江的要道,东南侧桐柏山与大洪山的余脉,和西侧荆山大巴山的余脉,交汇形成天然的防守隘口,共同守护在南下江汉平原的道路之上。
蒙古灭金后,领土与南宋淮东、准西、京西及利州诸路接壤。襄樊之地成为中路防线,与川蜀、江淮两处防线一同抵挡蒙古南下的铁骑。
忽必烈采用刘整的策略先行攻取襄阳。一来,克襄阳后,南宋整条防线便从中路被切开,川蜀与江淮可一一击破;二来,从襄阳南下,很容易达成浮汉水而入长江,顺江而下,一举灭宋的目的。
宋金之时,一代名将岳飞收复襄阳六郡,使得南宋士气大振,也是因为襄阳之地是反攻中原的先决条件。于北国,得襄阳者,可从汉水南下,直入长江,顺流逼于江淮,南越大巴山,径入四川盆地,夺取巴蜀;于南者,则退可保江陵,进可入主中原,北越秦岭连通渭水流域,进取关中。这也难怪在南北分裂时期,襄阳这处四战之地引来无数英雄人物关注,成为军事重镇。
三国时期,诸葛亮所住的南阳邓县,在襄阳城西二十里,号曰隆中,现在是襄阳市知名的景区。
刘备三顾茅庐时,诸葛亮强调了荆州的四通八达,认为此地是用武之地,而益州具有天然的地理屏障,蜀汉霸业的基础,应以益州为根基,以荆州为进取天下、防护巴蜀的关键枢纽。当时荆州的治所便在刘表迁治的襄阳城。
或许是英雄所见略同,赤壁之战的背景,便因曹操夺取襄樊进一步南下而起。后期关羽驻守荆州,著名的水淹七军等战,均发生在襄樊之地。曹丕也认为襄阳是水陆之冲,御寇要害,不可放弃。
西晋时,外戚羊祜成为驻守襄阳的荆州都督。他在荆州经营多年,深受当地百姓爱戴,他生前所作贡献,与死后遗留下的计策,为西晋一统天下起到了推动作用。
东晋时期,为了完成统一大业,前秦天王苻坚于公元378年曾遣儿子苻丕攻打襄阳。在今日襄阳古城的西北隅,一座夫人城,传为当时御敌所建,与襄阳城北侧的瓮城及卫城,一同维护着整个襄阳的防御体系。
在前秦败走襄阳一百七十多年后,南北又一次对立。彼时侯景之乱席卷南土,萧梁宗室间又内斗不断,占据襄阳的岳阳王萧詧,因与梁元帝萧绎有隙,恐无法据襄阳自保,便向西魏求助,请为依附。不久,西魏拿下汉中、蜀地,又兵逼江陵,对南土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平定江陵后,萧詧被宇文泰安置在江陵称帝,西梁成了西魏北周的附庸藩国,襄阳之地则尽为西魏、北周所掌控。为了加强集权,西魏北周时在襄阳特设了襄州总管府,统领襄阳、河南、山都等十三郡。
这场江陵之战,使得西魏由弱转强,得来的襄阳与蜀地,为后续北周灭北齐、隋灭南陈一统天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襄阳在军事战略上的重要价值,也使得自古以来的南北之战,多次在襄阳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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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烟火半城诗
萧梁之败,从萧詧将襄阳城献于西魏开始,结局似乎已经注定。冥冥中,萧梁以襄阳而始,以襄阳而终。想当年,梁武帝萧衍未称帝时,守护奋战之所,成就霸业的兴兵之地,也正是这座襄阳城。
而萧詧的父亲,昭明太子萧统,就出生于襄阳,他所作的《昭明文选》,在文学史上意义非凡。
战争的记忆,或许会随着时间被人们遗忘,但文明的永恒,却恰恰与之相反。在如今的襄阳,人们多已忘记南梁的起没之事,却记住了这位传续文脉的昭明太子萧统。在襄阳古城之中,一座昭明台,作为襄阳古城的标志性建筑,是游客来到襄阳后一定要前往的地方。
文脉赓续,大道如砥。襄阳这座城市与“文”的渊源,在千百年间,似乎从未间断过,并孕育了一批又一批的文人谋士。
在襄阳古城的东北方向,今日的鱼梁洲成了人们休闲娱乐度假的胜地。而在千百年前,这里不仅有着荆州牧刘表所建的呼鹰台,也曾是庞德公所居之地。庞德公与庞统,均是襄阳人,他曾经雅称诸葛亮为“卧龙”,庞统为“凤雏”,司马德操为“水镜”,是当时颇有威望的一位隐士,也可以算是诸葛亮的师傅。
进入唐朝,襄阳成了一座诗书之城。《全唐诗》中有4000多首诗写到襄阳,“半城烟火半城诗”也是襄阳古城中管家巷的真实写照。
此外,大唐著名的诗人孟浩然,就是襄州襄阳人。在孟浩然一生中,有诸多的诗歌都与自己的家乡有关。他寄情汉水、岘山、隐居鹿门,诗中歌尽了襄阳秀丽的风景,道尽了自己的人生的感悟。一句“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更是表达了他对家乡的热爱。在今襄阳市襄城区的东风林南麓,孟浩然长眠于此,仍继续守望着这片故土。
与襄阳古城仅一江之隔的地方,有一座米公祠,纪念的是北宋著名书画家米芾。米芾同样生于襄阳,长于襄阳,将襄阳的山水融入书画之中,留给后人“羡煞襄阳一支笔,玲珑八面写秋深”的千古绝唱。
不过,说起对襄阳文脉影响最大之人,似乎还是那位曾经驻守襄阳的大将军羊祜,他也是金庸先生在《神雕侠侣》里提到过的传奇英雄。
当初,羊祜很享受襄阳的山水之乐,每赏风景,必造访岘山,然后置酒言咏,终日不倦。因有所感慨,便与从事中郎邹湛说 :“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
后当地百姓感怀羊祜,便在岘山上立起了羊公碑(又名“堕泪碑”)。经历代翻修,如今的堕泪碑早已非当初的那块,但人们对羊公的感怀,却始终在延续。
隔着时光之河,当站在襄阳古城的城头,遥望岘山,俯瞰汉水之时,是否还能一枕黄粱,梦入前人所见的襄阳城,梦入金庸先生笔下那座活在天下侠义之士心中永远固若金汤的城市?是否还能感受到此地未消散的烽火狼烟,抑或街巷里传来的人间烟火气?
因为有了羊祜的感慨,有了昭明太子在文学史上的贡献,有了孟浩然的诗歌、米芾的书画,有了金庸先生笔下鲜活的人物,还有千百年来不断在前人基础上探寻古人足迹的后人,襄阳文脉的赓续,才会生生不息,才会在今日的城中,直照古今之人。
END
本篇文章发表于《城市地理》2025年2月刊
文 | 唐时星光
图 | 甘在斌 YJC 王子祺 石旸
李鸿达 夏语冰 李跑跑
排版 | 杨欣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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