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Valentino伟大的档案库和浩瀚的时装史,Alessandro Michele并不想从一个概念出发去创作一个完整的collection,而是写下了一张「无限的清单」,把自己感兴趣的元素一股脑塞了进去,让穿着者去感受那「不甚枚举」的乐趣。
*撰文/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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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lentino创意总监Alessandro Michele将在今年11月迎来他人生的52个生日,也将在这一年出版他的新书《The Life of Forms》。当然,这是与他的伴侣、哲学教授Emanuele Coccia合著的。
这本书阐述了过去几年他在T台上试图探索的理念背后的思想。透过这本书,我们可能可以窥见Alessandro Michele那个丰富而绚烂的宇宙,就像他的密友Elton John所说:「你和他呆上一秒钟,就像和别人呆上三天一样。」
在书中他写道:「我追求一种美与模糊性的理想,它能让身体中被遗忘的身份重焕生机……从一开始……我就将所遇到的一切进行融合:以此在每一种单一形式中纳入多样性。」
是的,Alessandro Michele为这个时代带来了非二元对立的身份表达。我们可能已经对流动性别、多元文化碰撞、极繁主义表达司空见惯,然而这却是他在这个世纪发起的时尚革命。就像当年Valentino Garavani为世界带来那抹红色、那些别致的荷叶边一样,那些创新的设计通过被大众接纳成为新的经典。
那么,他还能为这个时代提供一些什么呢?也许,他人生中第一个高级定制系列会给我们答案。
01
打开Valentino的诗意清单,
感受「列举」带来的快感
我将每一件独特、有限且不可复制的礼服想象成一部不断延展、潜在无限的词汇目录。
——Valentino创意总监
Alessandro Michele
1月29日,Alessandro Michele在巴黎高级定制周上展示了Valentino 2025春夏高级定制系列,他的首个高级定制系列。
作为「秀场情景之王」,Michele为这场秀设置了一个完全黑暗的空间。来宾们顶着倾盆大雨而来,被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前巴黎证券交易所布隆尼亚尔宫(Palais Brongniart),在座位上都收获了一个厚厚的A4信封,里面装着这场秀48个look的详细说明。
48件礼服,48份清单。
在每份清单中,一一列举了创作概念、灵感人物、面料、工艺技法以及Alessandro Michele在创作时的情绪、感受、表达。Alessandro Michele将这些非语法性的词汇列表描述为:「可测量的比例、情感的线索、绘画的参考、商品的注释、传记的拼布、电影的编织、色彩的几何、哲学的缝合、音乐的印记、象征的经纱、语言的刺绣、植物的碎片、视觉的原型、历史的面料、叙事的镶嵌、关系的结点」,物质与非物质的描述结合在一起,实用清单与诗意清单相互交织。
当第一个look出现时,这些文字开始黑暗的空间中滚动起来,宛如一首意识流的诗歌。48首「诗歌」。当48个look展示结束,Sergei Prokofiev芭蕾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那首描绘蒙太古家族与卡普莱特家族争斗的雄壮回旋曲《骑士之舞》响起,谢幕的模特们在闪烁如夜店舞池般的迷幻灯光中,逆风前行。
Alessandro Michele为这个高级定制系列取名为「Vertigineux」,一个描绘眩晕感受的法文词汇。显然,这场谢幕让来宾身临其境感受了一把「Vertigineux」。
不过,这只是Michele的「修辞手法」,他的眩晕来自「列举」产生的快感,那些对Valentino伟大的档案库和浩瀚的时装史的列举,令人意乱情迷。
请注意,这个Valentino Vertigineux系列的副标题为「诗意的清单」。这概念来自意大利符号学家Umberto Eco那部美学研究巨著《无限的清单》。清单一定是有限的,可是却要用来阐述无限,这确实令人头晕目眩。这本书的意大利文原名正是「La Vertigine della Lista」,意为「清单的晕眩」。
在这本书的第19章「令人眩晕的清单」(英译Lists of Infinities)中描述了这个令人眩晕的无限清单的文学原型,Jorge Luis Borges短篇小说《巴别图书馆》(Library of Babel),无限的图书存放在定期扩张的房间中,犹如宇宙般浩瀚,而列表、索引是人们从这个无限扩展宇宙中调取知识的手段。
每一份清单既可以建立一个框架,为混沌梳理出秩序,也可以超越自身成为一种富有诗意、具备远见的美学和叙事工具。前者是秩序的工具,后者则超越秩序、引发分散。这种发散的列举,往往以「等等」结尾,营造了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指向无法被界定的边际,引发「眩晕」。这是Umberto Eco所说的「美学上的无限是一种悸动」。
Alessandro Michele引述了Umberto Eco在《无限的清单》中的陈述作为自证:「清单是文化的根源,是艺术史和文学史的组成部分。那么文化追求的是什么呢?它力求让无限变得易于理解。文化希望建立秩序——并非总是如此,但往往如此。作为人类,我们如何应对无限?我们如何理解那些难以捉摸的事物?清单、目录、博物馆收藏、百科全书和字典均为可选之道。清单并非破坏文化,而是创造文化。」
也许,这正是对那些质疑Alessandro Michele的创作总是「似曾相识」的回应。当今的设计师,没有人是横空出世的创意者,人人都是站在时装史的无限宇宙里,以自己的清单,列举时尚元素,进行创作。
Michele的清单正是从他的视角构建成一个无尽的目录,以「等等」收尾,拒绝终结。每件礼服都自成一种「眩晕」,他并不渴望建立秩序,而是使之成为多重宇宙的一个节点,让理性与非理性在此交融。他只是一个快乐的参与者、旁观者,无意掌控这份清单,而是任由时尚作为一种语言,去释放其无限的潜力,与穿着者交流。
02
Michele的多重宇宙,
一份承载记忆的情感地图
每一根丝线、每一道针脚、每一抹色彩,都幻化成多重语言,超越了可见的界限。这是一个由种种幻象构成的星群,在一连串的列举中颤抖、消散。
——Valentino创意总监
Alessandro Michele
Michele的Valentino高级定制宛如一个巨大的迷宫,由时装史编织的迷宫,因为他理解的高级定制「是一件与现实生活无关的裙子」。
「你可以在裙子里融入任何你想要的东西,没有界限。这可能很难,因为我喜欢有界限。我总是在与界限作斗争。我总是试图像水一样,穿过狭小空间,打破界限内的束缚。」
Valentino给了他极大的自由,这个自由在Michele看来就是那个「无限」的宇宙。他要如何利用它,如何列举它,成为了一场充满快感的旅程。
他上任以来,没有像其他新任创意总监们那样花上很长事件与创始人详谈,而是沉浸在Valentino的档案库中,从作品中去理解Valentino Garavani本人:「他们也可以告诉你一个非常不同的故事。他们可以告诉你一些他可能永远不会在你面前说的事情——关于他脆弱的灵魂,以及他对自由的想法。」
这48件礼服不仅仅是时尚创作,更是鲜活的档案库,意义交织的节点,从面料到色彩,从剪裁到历史,元素相互交织,构成一幅承载视觉与象征记忆的星图,一张情感地图。
开场服装是一件宛如文艺复兴时期小丑装扮的格子裙,这些格子是由欧根纱编织而成,耗时1300小时。在清单上,我们可以看到,它是对Valentino 1992春夏高级定制系列的重新演绎,将抹胸裙改制成为了Valentino Garavani衬衫款式的上衣,可能还融入了中世纪服装特色、16世纪即兴喜剧演员Francesco Andreini的造型、一些美索不达米亚文化,甚至灵感还有安第斯动冠伞鸟、鳜鱼、黑豹、变色龙……
编号7的礼服制作耗时1050小时,在这条裙子上,我们可以看到高级定制之父Charles Frederick Worth的巴洛克剪裁与18世纪宫廷美学并置,二战后兴起的沙漏廓形与鱼骨裙撑形成跨世纪对话,1950年代闺房装饰与路易十六王后Marie Antoinette喜爱的小特里亚农宫田园牧歌式的洛可可风格形成互文。也许,这里还让人联想起《哈姆雷特》里疯癫的少女Ophelia,印象派大师Claude Monet的色彩,象征派大师Gustav Klimt的黄金分割。Michele也提到了指代世外桃源、田园牧歌的Arcadia一词。也许,我们可以将这条裙子称之为艺术史、权力符号与自然意象编织成的可穿戴装置艺术。
第14套造型这件耗费250小时的拼接刺绣作品看上去像是中式云肩,但Michele却提到了哲学家Walter Benjamin和《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里的概念「灵光」(Aura)。是的,刺绣的手工艺对抗机械复制的「灵光消逝」。那些图案,在Michele看来是希腊神话中丰饶女神Demeter的神力,通过花卉刺绣意象重现;它们也可以是美国儿童文学家Frances Hodgson Burnett的「秘密花园」。而Demeter的女儿Persephone被劫入冥界的冬季寓言,则呈现在那些阴影之上,黑色缎面上,装饰的金属片恰如冥河涟漪。「花丛中的Ophelia」不再是落水的溺亡者,而是以褶皱与穗饰重构的水中仙子。
编号17的造型制作耗时1680小时,这件看上去像是「百衲衣」的都铎王朝风格礼服,使用了20种面料,有着伊丽莎白女王钟爱的拉夫领,就像英国画家Isaac Oliver绘制的女王肖像上那样。丑角服装上的菱形图案却为这件女王的礼服注入了威尼斯狂欢节的氛围。这可能也解释了「女性反抗」(Woman in Revolt)主题。那些拼布里,可能还可以联想道《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奇幻元素,Vivaldi的《四季》,Sigmund Freud的思想碎片……
第20套红色礼服用时1610小时,让人想起早年间Valentino Garavani的设计。它的确来自Valentino 1977秋冬成衣系列,唤起了人们对当年美国摄影师Deborah Turbeville为其拍摄的照片的回忆,这里面还有Luchino Visconti电影《豹》的影子。裙装外的马甲有巴洛克风格元素,褶皱领来自西班牙画家Francisco de Goya的名画《红衣男孩》。
当然,还有些视觉形象是不需要写在清单上就能引起人们的共鸣,第29号与第46号作品会让人想起《乱世佳人》里的经典造型。第30号作品是Paul Poiret的东方主义。第41号的黑色裙子则酷似手段狠辣的法国王后Catherine de' Medici。
Michele说,他在设计这个系列时,总会想到几年前购入的François Quesnel画作,这位16世纪画家绘制了一位带着女儿的黑衣贵妇:「人们觉得黑色礼服只与哀悼有关,但它其实象征着富有,因为它曾是最珍贵的颜色。这是一种假黑色——深茄紫色。」当时,他把这幅画的图片发给了高级定制工作室的负责人:「咱们就从这儿开始。也许之后我们会偏离这个起点,但先从这儿起步。」不知道第41号的黑裙子是否与这张画作有关。不过,清单里标注了Marie Antoinette的御用画师Élisabeth Vigée Le Brun以及法国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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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不易察觉的灵感之源,被Michele写在清单上,唤起了人们对于故纸堆的眷恋。
第42号水绿色调的礼服灵感来自中世纪早期的挂毯《独角兽与贵妇人》以及尼德兰画家Jan Van Eyck的名作《阿尔诺芬尼夫妇像》。
第44号则是对法国象征主义诗人Baudelaire《恶之花》中「忧郁」的具象化的表达,斜纹布(Twill)的粗粝肌理与古法鎏金(Antique Gold)的奢华并置,配合那些浪漫主义绘画笔触的断纱印花(Fil Coupé)形成一首以织物写就的颓废派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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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轴的裙子是一条390小时手工钩针编织,运用了意大利撒丁岛的传统编织技术Ulàssai编织,将拉菲草和羊毛以Valentino重要的三种色彩:红、白、黑交替织就。莎士比亚时代的古典廓形与祖母手工毛衣的质地,形成了奇妙的反差。而那些关于文化的关键词:嬉皮、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反主流文化、摇摆伦敦、Twiggy则将这件礼服指向了1960-1970年代的自由与反叛精神,这也是Michele对Valentino诞生时代精神坐标的描绘。
也许,我们可以将它看作是一篇织物写就的文化宣言。Valentino通过这件作品,将时装定位为「微型社会雕塑」,以钩针为笔,以羊毛为墨,书写一部关于自由、记忆与匠人智慧的史诗。
还有那些珠光宝气的面罩,它们来自18世纪的假面舞会、来自摔角手、来自Michele过去的职业历程,它们为时装提供了戏剧性的情景。
这一系列作品宛如Italo Calvino笔下的「幽灵黄道十二宫」:在这个空间里,每一根丝线、每一道针脚、每一抹色彩的痕迹都延伸至可见范围之外,指向言语难以表述之处。
这些礼服变成了意义交织的画布,不可能的组合在此找到了和谐,在各种想法、灵感与交错的历史中,与当下产生共鸣。
Michele在这个多重宇宙里信马由缰,每一道针脚都是一种表达,化作一段故事、一份记忆、一种愿景。
模特阵容中有许多上了年纪的女郎,她们经历岁月摧残的面孔给服装带来了生活的颗粒感,就像Marguerite Duras在小说《情人》里所写:「和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倍受摧残的容颜。」
也许,这正是Michele的看法,那些「历史的经典」比「流行的新潮」更迷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Michele建造了一个关于时尚的「巴别图书馆」,装满了历史记忆、社会图景、流行文化……人们通过自身经验与他开具的「无限清单」产生链接,形成共鸣,这就是Valentino新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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