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开大学中文系“古典小说戏曲教研室”在国内学术界有一席之地,廿世纪最后二十年中国古典小说戏曲研究渐入纯学术境地,这个教研室时有宏论发表。
1912年生人的朱一玄教授出版了《红楼梦人物谱》(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展示了小说涉及的九百八十三个人物及其他们的位置与关系,又领衔编纂了“六大名著”资料汇编等,著作等身。
1931年生人的宁宗一教授在古典小说美学领域从“彷徨”跃至“呐喊”,朗声断言:“中国古典小说墨写的审美化心灵史册比任何花岗岩建筑都更加永久而辉煌”,在这熠熠生辉的学术判断下,宁先生在《金瓶梅》、《水浒传》、《儒林外史》等研究中捧出了一朵朵悲喜剧兼烁之花,成果丰硕,有目共睹。2024年12月7日宁先生还向读者签名他2024年10月的新著,忙了六个小时,谈笑风生,颇有“永久而辉煌”之趋势。
该教研室的刘先生、薛教授、宋老师等等一干好汉都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纷纷著书立说。
言归正传,今儿单说主持该教研室事务的1932年生人的鲁德才教授在古典小说细节方面挖掘出的学术价值之光,那是可照耀古典小说研究以及当今小说创作两个领域的,鲁先生的研究开掘深细、适用广、实用强,亦可算作“永久而辉煌”之列。
1982年早春是“破冰”的早春,鲁德才先生就在南开大学主楼101阶梯大教室开设出《古典小说艺术形态研究》选修课,讲小说艺术一语中的,一言见“玉”,大教室人满为患。
鲁德才对古典小说细节、细末处挖掘得非常精细,对《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节,鲁德才提炼出小说中用两处“六字”把小说人物所处的场景、人物心理活动以及人物性格发展变化刻画得淋漓尽致。
前六字是林冲在大雪之夜要看守草料场,此时小说描述的是“那雪正下得紧”,预示大雪会压倒林冲睡觉的草屋,林冲自言:“天晴了找人来整修这草屋”,此时林冲还把看守草料场当成个职业任务,这坠坠欲倒的草屋林冲还当成个自己忍受迫害安身避祸的小窝棚了呢。
这六字‘那雪正下得紧’,古典小说家有意描写林冲不知道自己将有大祸降临,实际上在小说的氛围上已经对小说人物建构了多层关系。
第一层关系是“景”的描写预示了小说人物的命运。
寒冷的、凌冽的、刺骨的“雪”布满小说人物的周围,而且步步紧逼,林冲只看到“那雪正下得紧”要压垮小草屋,小草屋的“命”受到威胁了,雪正下得紧来者不善,凛冽也紧随而来。
古代的小说点评家们金圣叹、李卓吾等皆是对小说人物这个焦点评说的多,小说中“景”与小说人物之间的关系是近、现代小说批评才更多使用的。王国维所言文学作品的“一切景语皆情语”算是一个发轫。
鲁德才把小说“景”的描写预示人物的命运的方法是以现代小说批评武器来审视中国古典小说,这是把古典小说的艺术之“玉”寻出来又进行打磨,他是古典小说的琢玉者。
第二层关系是“那雪正下得紧”占据了小说的整个空间,这“紧”是一种紧迫、一种紧缩、一种紧勒,像水龙头一样一扣扣在紧死。
后来小说的情节发展使真相大白,陆谦这个林冲自幼的朋友奉了高俅旨意从“东京”追杀到这个小草料场,要结果林冲的性命。
陆谦的这种追杀在古典小说中没有旁开一支去叙述,全都涵盖在“那雪正下得紧”六个字里了;鲁德才抓住了“那雪正下得紧”这个纲,纲举目张,小说情节的前前后后都围绕着这六个字。这样就把小说这种体裁浓缩为“诗眼”化了,抓住诗眼就可掌握、理解作品全貌。
第三层关系是用“那雪正下得紧”十分有力地刻画林冲一忍再忍的性格。
杨绛先生《李渔论戏剧结构》写到:西洋小说往往采取戏剧式的紧密结构,把故事尽量集中在较小的地域、较短的时间。
鲁德才也准确注意到杨先生的论述,鲁德才分析到“那雪正下得紧”是刻画林冲忍让性格的最后一块舞台背景布,所以这块背景布异常鲜明。以“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改编的戏剧,舞台布景都是那雪正下得紧,林冲在雪下得紧时还只有一个念头“忍”,他忍雪,忍迫害、忍家破人亡,只求一个活着。
美学理论有“对比法则”,将事物的正与反,纵向与横向进行对比,通过对比使形象更鲜明,感受更强烈,情感更饱满。
林冲在“那雪正下得紧”背景下还是要步步忍了再忍,这种“雪下得紧”与林冲忍了再忍形成极强烈的反差,鲁迅小说中“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与《水浒传》的这描写很近似,就是来自天空的“直压”,荒村只能横着。
而林冲忍让的卑微比荒村还不如,他是真的彷徨,进而躲避,去打酒东行,林冲的忍让不如蝼蚁。
林冲买酒回来大雪压倒草屋,小说的情节向前推动了。林冲无奈投了山神庙来暂避,恰躲过了奸人的暗害。林冲用大石头顶住庙门,一会儿草料场火光冲天,林冲还要开门去救火,又一再表现林冲还要忍让尽职。“那雪正下得紧”与草料场熊熊大火的正面冲突展开了,戏剧高潮揭开了。
林冲要去开门忽听到门外三个坏人放火烧草料场要治他于死地的真相,转折就在一瞬间,这也是细末,是古典小说和古代戏剧常用的技法,就是合理性的偶然。这触发了林冲怒杀三人,“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是英雄祭山神,祭“那雪正下得紧”,也是祭自己的昨天。
小说笔法就是从忍让到反抗凭一个细节的碰触,鲁德才讲得很细,“去开门救火而知真相”。接着是林冲“絮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英雄就是独立天地者,荡然一身,古典小说几个字就把英雄形象烘托得十分完整。
重点在于这时候小说出现的是“那雪越下的猛”。从那雪“正下得紧”到那雪“越下的猛”,“雪”的变化非常突显,古典小说就变化了两字,可这两个字改变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林冲从一忍再忍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有身份“有编制的军官”变成了“把尖刀向陆谦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的反抗英雄汉,鲁德才特意细讲了小说在此处只写到“那雪越下的猛”,以景来烘托情,林冲的内心已经无法细写了,就是用“那雪越下的猛”来表达了。
一个“猛”字含义非常丰富,恰描绘了反抗英雄出世的猛醒和勇猛,这“猛”字就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有十足的亲临感和动感。也贴近了王国维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前后“六个字”都是在写景,中国古典小说的写景,不似外国小说写景的那样大段描写,中国古典小说的“景”更显精致。
契诃夫的《草原》写到“叶果鲁希卡想起来每逢樱桃树开花,那些白斑点就同樱桃花混在一起,化成一片白色的海洋。等到樱桃熟透,白墓碑和白十字架上就点缀了许多紫红的小点,象血一样。”这是小说人物的亲人活着时的景。
亲人去世了,景则是“现在呢,她(祖母)睡了,睡了。墓园后面有一个造砖厂在冒烟。从那些用茅草铺盖的、仿佛紧贴在地面上的长房顶下面,一大股一大股浓重的黑烟冒出来,懒洋洋地升上去。造砖厂和墓园上面的天空一片阴暗,一股股烟子投下的大阴影爬过田野和道路。有些人和马在那些房顶旁边的烟雾里走动,周身扑满红灰”。
同一处“景”,亲人在世与亲人去世,是用樱桃熟透时白墓碑的景与墓园后面造砖厂的黒烟在作对比描写,也是“景语皆情语”,但是铺叙繁琐,重点反而不突出;与古典小说的六字仅仅变化“两字”的对比描写截然不同。
鲁德才就擅于捕捉古典小说艺术的细末,提炼出来又进行打磨,像雕刻红木屏风一样把《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段文字转化为栩栩如生可触摸的雕刻图画,使中国古典小说的“玉”十分晶莹。
古典小说用两处六字只变了其中两字,把小说人物所处的环境、人物心理活动、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刻画得出神入化,鲁德才对古典小说艺术的雕镂用的是中国画的“写意”方法,简洁白描很注重烘托形象。
这也就是鲁德才“琢玉”过程,把玉琢得雪亮。使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魅力大大超过海明威,中国古小说人物的英雄气概、硬汉形象卓然而出。鲁德才是用木雕的刻刀把古典小说的美挖掘出来、雕镂出来,使古典小说的美呈现出立体感、可触性。
再看,楼上推窗的潘金莲失手打中西门庆一竹竿,潘金莲的出场完全是“舞台戏剧化”的,中国古典小说与戏曲的艺术手法是互相交叉的;楼上推窗现美人。这情景被隔壁王婆看见说:“打得正好!”
这王婆的话就有嚼头,人物鲜活;金圣叹、李卓吾们的批注是“积世虐婆语,使读者肉飞眉舞”。接着小说写到:西门庆“那一双眼,却只在这妇人身上,临动身,也回了七八遍头,踏着八字脚去了”。
后来西门庆总在潘金莲屋前转,王婆说:你要勾引这小娘子须“潘、驴、邓、小、闲”五个字一个也不能少,西门庆答:“我全都有些。”对“潘、驴、邓、小、闲”五个字金圣叹、李卓吾们的批注是“千古奇问”。
但是,鲁德才却特别注意到《水浒传》写了西门庆是“踏着八字脚去了”,那“外八字脚”走路是男人最丑的样子,与潘安的美貌、风度正正相反!
金圣叹、李卓吾都没注意的细节,鲁德才偏偏提炼出来,那是鲁德才平日观察人的面貌、动作的生活积累。
外八字脚走路是男人很丑的模样,古典小说作者是有意在此对西门庆“身材魁伟”和讲究的衣着做一笔丑化和贬斥。
西门庆的“外八字脚”走路可不是闲来之笔,是古典小说家的有意为之,这一笔十分精妙是“踏着八字脚去了”;“去了”的汉子是踏八字脚,正面看西门庆像个人儿,从背面看西门庆才是“三寸丁谷树皮”的丑家伙呢,他的“踏着八字脚”可见证。
鲁德才对古典小说的“琢玉”就是来自他对社会生活的细微观察与积淀。古典小说的“玉”,不在于“回了七八遍头”这个表现西门庆的心理活动的明显之句,而且回了七八遍头频率很繁多,读者大多会领悟很多。
而捕捉到“踏着八字脚去了”对这个很容易被历代点评家和读者都忽略的细末,这可是古典小说高妙的点睛之笔,也要有对古典小说琢玉的真功夫,鲁德才做到了。美学理论有一句话“美,也必须有人懂这美。”鲁德才就是懂古典小说艺术之美的人。
古典小说写“母大虫顾大嫂”的勇猛是“贴肉藏了尖刀”先独去牢里送饭。金圣叹、李卓吾们的批注是“去牢里送饭先独去”以表现母大虫的果敢,“独去”是古代的小说批评家们注意到的。
鲁德才却能把母大虫“贴肉藏了尖刀”挖掘出来,女人“贴肉藏刀”那话就多了,贴哪里的肉,怎么贴的肉。顾大嫂去牢里送饭,牢卒是要搜身检查的,也要细细搜送饭的竹篮。顾大嫂明知牢卒要搜身,顾大嫂把尖刀贴肉,那肯定是牢卒不好细搜的“肉处”,也就是作为女人的顾大嫂胸前和腹下私处的“肉”。
古典小说作者的这“贴肉”连金圣叹、李卓吾们都忽视了,而鲁德才偏偏重视,把古典小说的“玉”寻出来,又琢亮了。
“贴肉藏了尖刀”大有讲究,尖刀贴肉要贴得十分熨靠,“贴”不好就割了顾大嫂自己的肉,顾大嫂就偏偏贴得好,这才见“母大虫”的真面目。
那母大虫“生来不会拈针线,弄棒持枪当女工”,没有“生来就弄棒持枪当女工”那就没有贴肉藏了尖刀去牢里送饭的本事。
这古典小说的精妙,经鲁德才先生细细分析就彰显了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表现手法十分有生命力度,这一点儿上是比肩于外国一流小说艺术细节的。
鲁德才特意举例托翁写的小说人物“安娜”,美女安娜出席盛大舞会,特意穿一袭黒色的低领、短袖的长裙,黒色低领和短袖反衬出安娜皮肤异常的白皙,安娜在舞会上大放异彩。这就是小说家用艺术美的力量来表现小说人物的美;托翁小说如此写,中国古典小说的描写是完全与之媲美的。
《红楼梦》抄检大观园是个表现众多人物面貌的一场戏,“抄检”兴师动众,先抄了宝玉、黛玉住处。
抄检大观园是抄检各院丫鬟们的私物,第一个是抄宝玉住处,袭人“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拣一番”,到晴雯的箱子,问:“是谁的,怎么不打开叫搜?”有病躺在小屋里的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嚯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红楼梦》第963页)
而一向任性的贾宝玉此时就是个“假”货,没替晴雯说一句话,嘴上常挂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平日耍性子的“性子哥”宝玉此时就是个呆子,一个废物。当然这里也有小说家艺术上一个小小的安排,为后面的探春的“戏”做铺垫。
鲁德才注意小说写到“早有人报与探春”,庶出的探春是“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并打了来抄检的王善保家的对探春动手动脚的女仆一大耳光。
探春的“秉烛开门而待”是特意“命众丫鬟”来做的,探春已知抄检是对着丫鬟们来的,她偏偏“命众丫鬟”秉烛,就是要为自己的丫鬟们“挡事”。
前边抄检宝玉、黛玉的住处,抄得天翻地覆,宝玉、黛玉都没站出来为自己房里的丫鬟们说一句话,宝玉、黛玉是任抄家队伍在打自己的脸。探春是偏偏要保护自己的丫鬟,她要站出来挡门。
前两处的“主子”都不吱声,到了第三个院子,主人探春还是“庶出”的,王善保家的当然没把探春放在眼里,作者让读者也有这样的预判。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此处历代点评家都注意到了“故问”一词,但是这是很让任何人都注意到的“明处”,不必有火眼金睛。
鲁德才的洞察秋毫就是把“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十个字挑出来进行“琢玉”,抄检的人马还没有来,探春已经“挑灯看剑”了,这才是鲁德才的真知灼见,他看到了“舞台”烛火辉煌,抄检的大戏就要上演了,艺术冲突将达高潮。
“贴肉藏刀”和“秉烛开门而待”等等这些最见人物性格的细末,都是鲁德才在细读中国古典小说时挖出的玉,使千百年来评点、研究古典小说的专家忽略的艺术之花由鲁德才先生雕镂出来、捧出来,正像“春风又绿江南岸”一个“绿”字活了一首诗。
中国古典小说的美也在鲁德才手里“大白天下”;鲁德才教授研究古典小说的艺术形态发展史和艺术表现方法,几十年如一日,出版了此类专著十几册(套),鲁先生的研究成果实实在在惠及了两个领域:一个是古代小说艺术形态研究领域,一个是提炼出古典小说的艺术表现精髓来指导当今小说的创作。
鲁德才先生常说:“明代章回小说的出现是经历了从说书体艺术到案头文学的漫长演变,重视受众的接受程度是古代小说的习性,不像所谓的‘诗言志’是诗人自己言志,没有考虑听众的感受;小说这种体裁则有其特征。古典小说研究不能束之高阁,小说要顾及大众的接受程度,这涉及到接受美学范畴。小说更贴近社会的体裁,推动我们民族思想精神的健康发展是小说研究和小说创作的使命,鲁迅的小说就是照亮民族思想觉醒的火炬。”
鲁德才弘扬着鲁迅的小说使命,他这样说也这样做的;鲁德才对古典小说细节研究的学术价值应该被当下的小说家们汲取,使中国的小说研究与创作更上层楼。
【相关阅读】
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