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历史现场 | 徐家宁读《威宣渤海:清末醇亲王巡阅北洋海防》

图片

姜鸣先生和他主编的新书《威宣渤海——清末醇亲王巡阅北洋海防》(故宫出版社,2024)。

经过十数年对史料的不断搜寻,姜鸣先生的新书《威宣渤海——清末醇亲王巡阅北洋海防》终于由故宫出版社推出了。这本书围绕光绪十二年四月十一至二十九日(1886年5月14日-6月1日)醇亲王奕譞去天津、旅顺等地考察北洋海军的编练以及海防建设,用丰富的资料重建了历史现场,不仅是严肃的史料集,也是颇具畅销书气质的大众读物,更是一本精美的画册。

姜鸣很重视田野调查,他曾说自己在历史写作中“注重历史细节的积累,力图再现昔日的氛围,并把研究的人物和事件放到整体的环境中去推敲”。只要条件允许他都会寻访历史现场,身临其境地感受历史事件发生的环境,比如他为了写马嘉理事件,就跑去中缅边界探访马嘉理的被害地点;为了写吴大澂与土字碑,走访了紧邻俄、朝边界的龙虎塔;为了写张佩纶,亲自去马尾踏查,检验他是否如民间传说的那样在中法战争中“一闻炮响,放弃指挥,跣足而奔,一气逃了几十里”,如此等等。不过,这次他写醇亲王奕譞巡阅北洋海防,沧海桑田,涉及的很多地理环境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很难回到一百多年前的历史现场。但他巧妙铺陈不同类型的丰富史料,为读者重建了醇亲王巡阅北洋海防的背景和过程。

这本书在结构上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其一是姜鸣的“洪涛纵目望无涯:醇亲王巡阅北洋海防的历史回顾”和香港故宫文化馆研究员、军事史和科技史专家周维强先生的“醇亲王巡阅北洋海防及其军事图绘”两文。两位作者从不同的视角,侧重不同的史料梳理了此次巡阅的过程。其二是图像史料,包括关于此次事件的绘画、舆图和照片。其三是文字史料,包括相关的诗作、日记、电报、奏折和信件等。

姜鸣的文章中用了大量的一手资料,考证出了一些有趣的历史细节,如李鸿章与醇亲王建立信任,在两次饭局的觥筹交错间,敲定巡阅北洋海防的意向。这些细节不可能出现在官方文件中,只有通过诗作、日记或信札才能挖掘出来。周维强考证了两幅宫廷画师绘制“记事画”的图像来源。其一是醇亲王为之赋诗多首的“海晏”轮,出自该船的一张照片,不仅“照搬”了船上的光影明暗,甚至船上的缆绳都照样描摹在画中。更有趣的是,画家庆宽把醇亲王、李鸿章等人都放进了以照片为蓝本的画作中,艺术化地营造了几个场景。其二是一幅名为《兵船悬彩》的画作,“定远”舰以全舰饰和站樯礼欢迎醇亲王,其实是以当时德国出版《迈耶百科词典》中“定远”舰侧视图为蓝本绘制的。

图片

醇亲王巡阅海防时所摄。

说这本书有畅销书的气质,是经过姜鸣对史料的梳理,使我们得以管窥清末官场的运作机制,相信看到某些段落肯定有读者像我一样会心一笑。光绪元年(1875),李鸿章就在朝廷的支持下着手买军舰筹办北洋水师,光绪十一年(1885),他又建议设立统辖全国海防的“海部”或“海防衙门”。设立一个新机构涉及很多方面的利益,如人事、职权、财政等等,并非易事,即使有皇帝的指示,也不可能仅凭一两个人能完成,必须联合其他的政治力量。深谙官场运作的李鸿章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最初想谋求当时控制中枢的恭亲王奕䜣和军机大臣李鸿藻的支持,但“甲申易枢”的发生改变了高层的政治格局,恭亲王奕䜣和李鸿藻都淡出了权力中枢,走上前台的是醇亲王奕譞。光绪十一年九月初五,总理海军事务衙门成立,由醇亲王任总理海军事务大臣,李鸿章任“二把手”会办大臣。三天后,李鸿章在贤良寺宴请醇亲王,席间送给他几本海军建设方面的书籍。次日是重阳节,醇亲王在府中回请李鸿章。不管是醇亲王笔下的“小酌”,还是李鸿章笔下的“酩酊”,总之两人在酒桌上“推诚”相见,建立了互信。有了各方的支持,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建设后,必然要向领导汇报项目的进展和成果,于是便有了这次醇亲王对北洋海防的巡阅。

李鸿章作为一品大员,不可能亲自安排巡阅的所有细节,具体事务都是由时任津海关道的周馥负责。周馥是他的亲信幕僚,李去世时亦在身侧。周馥留下一部名为《醇亲王巡阅北洋海防日记》的资料,他对此次巡阅行程的车船、礼仪、座次等等都有非常细致入微的安排,最终作为领导的醇亲王和李鸿章也非常满意,可见其一流的办事能力。

除此之外,还能看到醇亲王是个很有趣的人。他作为光绪皇帝的本生父和慈禧太后的亲妹夫,有着至高的权力和地位,也有着文学作品里那种北京王爷的“刻板印象”。比如注重面子,为了维护亲民的形象,他要求随行人员自备车价、饭食、马匹喂养等,不准在地方收受财物、接受请托等,甚至在谕令中提到时值“麦初秀穗,大田播种之时”,随行人员“务循大路行走,不得任意驰骤,致有践踏田畴事”,醇亲王还非常豪爽,对工作人员大肆赏赐,同时又私下和李鸿章商量这笔五千两的赏赐费用从官员给朝廷的捐款报效中支出。他在这一路上写了很多记事诗,搁到现在就是一路在社交媒体上发动态,最后还把这些动态内容及同事和好友的回复印成书,再分送给朋友们。有李鸿章等人一路保障,醇亲王可谓意气风发,事后还专门刻了一方“皇七子和硕醇亲王渤澥乘风”的印章。

图片

左为会办海军事务大臣李鸿章,右为帮办海军事务大臣善庆。

这本书最吸引我的是“旧影”的部分,拿到书后我时时翻看,每次都会有新发现新体会。醇亲王奕譞是很早就接触摄影术的皇室成员,与他哥哥恭亲王奕䜣被迫在正式的外交场合由英国摄影师拍下照片不同,1860年代初还是郡王的奕譞就在南苑神机营主动留下一张帅照;光绪七年十月初十(1881年12月1日)在家宴清左宗棠并拍照留念。后来还请梁时泰为他和福晋拍摄合影,甚至把南府和北府的大部分房间都拍了照片。可能是这个原因,他早早就指示李鸿章要准备图像类的“汇报材料”以供呈览。此次巡阅有两名摄影师随行,在天津和旅顺都拍摄了照片,其中一位是华人摄影师梁时泰,另一位是德国摄影师来兴克,当时都在天津开设照相馆。现存此次巡阅的照片散落在国内外的公私收藏中,不仅有巡阅的场景,还有参与巡阅的大小官员肖像,在我看来,肖像照更有趣更耐读。在这本书收录的肖像照中,主要来自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册《王大臣官弁亲兵照像》,可能是醇亲王“自王大臣至亲兵,凡在事者,人照一相”指示的结果。虽然这本影集现存北京故宫,但我认为并不是当年用于呈给光绪皇帝或慈禧太后,毕竟里面一些职位较低的亲兵、太监与巡阅事不直接相关,与呈览无涉,更像是醇亲王自己的收藏,后来沿载沣、溥仪一线进入故宫。醇亲王家的照片是故宫所藏照片的一个很重要来源。从背景看,这些肖像照大概有三处拍摄地点,其一是天津,其二是旅顺,其三是在一家照相馆内。虽然醇亲王指示“人照一相”的条件之一是“在事者”,而影集中却有当时因被弹劾而离开岗位的天津武备学堂前监督杨宗濂,想来是因为醇亲王当时特别召见了他,并“慰劳有加”。在早期中国摄影史研究中,关于德国摄影师来兴克的资料很少,难以将现存的照片与他建立联系,在影集中两张与照相馆内拍摄的肖像分别是“办理北洋武备学堂江苏候补知府柯铭”与“办理北洋武备学堂已革湖北简用道杨宗濂”的合影及“督辕武巡捕尽先补用都司杨福同”“督辕文巡捕直隶候补知县胡良驹”和“督辕武巡捕留直补用都司萧万有”的合影,比对其它梁时泰的作品,布景、地毯及道具都不同,更大的可能是在来兴克的照相馆内所摄。假如这个推论成立,可以据此辨识出更多来兴克的作品,有助于对这位摄影师的研究。

影集中人物的装扮颇值得解读。周馥在日记里说迎接醇亲王涖津时,“统领营官挂刀请安,有黄马褂者应着”“凡统领营官,已见者不挂刀,未见者挂刀”,在阅操时,“统领行装挂刀送茶,在任提镇及司道补服”等等,对官员的装扮有很具体的要求,因此在这些肖像照中可以看到统一的着装,但也有很多有趣细节。比如亲兵,无论属步队还是马队,长袍下摆还要套一层只有中间开气的“裙”,且似更耐磨,不同于上装材质的棉布。一些需要骑马往来的官员,上身的马褂通常较短,而坐轿的官员马褂则相对长。还有很多旗人腰间悬挂有匕首,这可能与民族饮食习惯有关。还有大小官员们的腰刀也非制式,不尽相同,至少刀鞘末端的镖有方有圆,錾刻的图案更是各异。姜鸣也特意提到帮办海军事务大臣善庆,书中有两张他的单人肖像,一张站像,一张骑马像,但都炫耀式地拿着一杆老式火枪。善庆是醇亲王在神机营的旧部,这样不懂新式海军的旧式旗人充当海军衙门的管理层,实难有好的结果。

图片

左起:直隶正定镇总兵叶志超,署直隶天津镇总兵郑国魁,直隶通永镇总兵吴育仁,署直隶正定镇总兵潘万才。

更有趣的还是脸。虽然我明白“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但是看着这一张张脸,不由自主地就会将他们置于历史现场中,想象他们的表现。如“统领奉军记名提督左宝贵”,《清史稿》里记载他在甲午战争中轻敌,最后“登城指麾,中炮踣,犹能言,及城下,始殒”。还有“直隶正定镇总兵叶志超”,在甲午战争中驻扎朝鲜,“意甚满,日置酒高会”,最后兵败溃逃,被定罪斩监候。还有“办理北洋行营制造局分省补用知府龚照玙”在甲午战争中任旅顺船坞工程兼北洋海军水陆营务处会办,在得知金州失守后,竟然乘船逃离旅顺。还有“统领开花炮队直隶大沽协副将罗荣光”,在庚子事变中守大沽炮台,在炮台失守后,先“拔刀杀家眷”,然后带着一名仆人“赴难”,“他日得其尸台下,仆尸亦在焉”。

照片中有几张人像的底片都经过精心修饰:用涂红的方式提亮面部,比如爱图哩、怀他布与瑚图哩的合影,姜桂题、程允和与宋得胜的合影等。或用墨笔加深眉眼,比如李鸿章立像、景亨和博瑞的合影等。这很符合梁时泰的处理风格。

图片

左起:办理北洋行营制造局分省补用知府龚照玙,办理北洋行营制造局直隶候补道高骖麟。

收入书中的肖像照裁掉了原照片所在卡纸上竖写的标注,转录成了横写的正文记在图下。虽然这样方便观看,但也丧失了人名与照片中人物的对应关系。我经过考证,大体上可以确认这样辨别:即单排的合影,书中文字从上到下的顺序对应照片中人物从左至右的顺序(以观看者视角,下同);多排的合影,文字从上到下的顺序则是对应从后排到前排、从左到右的顺序。

书中还有照片的拍摄时间似有待商榷,另外还有因各种原因此次未能收录的巡阅相关照片。但瑕不掩瑜,相信姜鸣编著的这本书,肯定会成为后续学者研究的基石。

徐家宁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