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导演贾樟柯通过录制视频参加2025南方周末N-TALK文学之夜,分享了他制作电影《风流一代》的过程。
2.《风流一代》是一部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电影,贾樟柯在拍摄过程中,发现了许多记忆符号。
3.他意识到人工智能时代即将到来,对未来的生活产生了许多想象,认为记忆中的生活经验是理解未来的重要钥匙。
4.另一方面,贾樟柯认为电影和文学作品可以呈现人类的最新情况,将记忆、当下和未来的想象呈现出来。
5.通过制作《风流一代》,贾樟柯希望未来的导演能够拍摄出一个充满活力的、充满人情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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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拍摄工作延期,贾樟柯通过录制视频参加2025南方周末N-TALK文学之夜。南方周末资料图
南方周末的各位读者,各位观众大家好,我是导演贾樟柯。说到文学与回忆,让我想起我制作《风流一代》的过程。这部影片是在2020年开始制作的,那个特殊的时期大家都经历过,我也跟所有人一样,平常过惯的生活,包括拍摄、国际旅行、聚集大家在一起聊天吃饭,这些好像突然都终止了。更主要的就是那样一个过去我们埋头往前走,匆匆忙忙的生活节奏突然被改变。我开始拥有大量的时间。正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好像我们处在一个历史的关口,就是眼前的处境,以及这样的一个在家的状态,让我们往往会想到过去,很多记忆在脑子里面涌现。而同时也对这段时间结束之后的未来产生了非常多的想象,这里面也包括疑虑。
我在想这样的一个时刻,其实对于创作者来说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我突然想做一个焊工,把过去现在跟未来焊接到一起,这是一个非常迷人的时刻。对于创作来说,因为往往这样一个过渡阶段,或许说这样一个转型时期,它是稍纵即逝的。因为我们面对历史,面对记忆,往往我们能够记得是它的结。而这个过程中的渐变,只能靠我们的想象去弥补。
但是电影不一样,因为它可以实时地同步地记录这个世界真实的面貌,人的声音、面貌、表情、状态。如果我们今天去想象一个唐朝人走在街上的样子,是很难的,因为并没有活动影像存留下来。所以我当时就想到要制作《风流一代》。我从2001年开始,就在拍一部影片,叫《拿数码摄影机的人》。因为2001年那个时候,我们国家加入了WTO,北京申办奥运会也成功了。全球化的浪潮席卷,中国经济也开始迅速发展,社会充满了活力,每个人都想出去闯一闯。那个时候我们就拿着摄影机来到了不同的城市,最后聚集在山西大同拍摄,捕捉千禧年整个社会的面貌和人的精神状态。这样的拍摄拍了两三年之后,我觉得好像还处在一个渐变之中,这个影片似乎一下无法完成,所以就断断续续拍了二十多年。
而在剪辑的过程中,我对于电影这个媒介跟记忆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一个理解。二十多年,很多不经意间拍到的影像、景物、声音,都似乎一下子聚集了非常多的记忆信息,人们把它称为记忆符号。但是在拍摄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它会成为一种符号,因为它就是现实世界里自然存在的。我记得最早吸引我的影像是2001年拍的,满街的夏利出租车,还有那个年代独有的小的载人三轮车,这些已经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甚至在我的记忆中都非常模糊了。但是看到那样一些交通工具,你一下子就回到了过去。我记得大学毕业,我们整个年级同学聚会。(北京)电影学院离北航很近,当时北航有一个大排档,那天我们整个九三级的同学在那儿吃饭告别。然后我们摄影系有一位同学就喝多了,我们觉得应该把他送到医院去,就打了一辆夏利出租车,带着他去了医院。
电影《风流一代》中2001年北京申奥成功时人们上街自发庆祝的画面。资料图
谈到声音,我记得我们曾经剪辑一场公共电话亭的镜头。跟我合作的剪辑师非常年轻,二十多岁,他突然站起来说,导演这些素材声音有问题,都有一种怪声音在响。我说什么怪声音?他说你听那个滴滴滴的声音,然后我就笑了。因为那个滴滴滴的声音实际上是当时传呼机的声音,他的生活里没有这样的记忆。后来我的剪辑师就给他父亲打了个电话,说我听到一个声音是BP机的声音,你用过吗?他父亲说我当然用过,我用的是一个汉显的传呼机。
写了当代的部分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东西,形成了《风流一代》这部电影的一个大的结构——我意识到人工智能时代即将要到来了,它以一个静悄悄的方法进入到了我们的生活。因为那时候在写完当代部分的剧本初稿之后,我跟同事去了五台山。在五台山办理酒店入住的时候,我坐在那儿就看到有一个送货物的机器人,在大堂里穿行,两个小朋友拦住它跟它玩,这个机器人左躲右闪,还跟两个小朋友说我很忙,祝你们入住愉快。
我意识到,其实人工智能已经在我们的生活里面了,而它的出现是以一个非人化的方式出现的。比如说我们在酒店大堂,我们可能看到是一个立柱形的物体在移动。但它已经是一个智能人,够准确地上电梯、下电梯,进入到某一个空间。只是它的智慧还没有那么多。
而那个时候,因为我也主持了一档科学节目,科学家跟我聊了很多即将到来的事物,包括无人驾驶,包括脑机接口,还有最新的生物工程。整个人类的生活方法以及情感状态一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个时刻还是记忆在产生作用,所以我就在想我的记忆中发生过的这样的一个科学带来的改变是什么?我突然想起,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的英文课本里面,有一课是讲电脑的,讲未来你可以在电脑上购物,可以在电脑上买衣服,可以在电脑上订票,可以在电脑上做很多事情。
在1980年代末,它完全是一篇科幻的文章,目的其实是教我们学一些像computer这样的词汇。但是到了2001年,互联网已经开始全面地进入我们的生活。
今天网络能办非常多的事情。它改变了业态,改变了我们的精神世界。我们开始有一个新的容身之处,就是虚拟的网络空间。它也改变了我们的情感表达方法。比如说在智能手机产生之前,我们在传统的文学里面一直有一个意象就是相思。比如说“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长江头跟长江尾就是一个空间距离。而那个年代生活很慢,信息只能书来信往,一直到人工智能时代到来之前,分居两地的人,会有一种很浓烈的相思的味道。我在读大学的时候,经常会想我的父亲、母亲、姐姐。因为他们在山西生活,而那个时候只能写信。一封信来往,一来一去最少也要七八天。智能手机产生之后,我们马上可以拨一个视频电话。这样的话,其实相思这样的感受或者说文学意象,我不能说它消失,但它减弱了很多。
人工智能要来了,它会改变哪些东西?沿着这样一个想象,当你去思索未来的时候,实际上你的一个坐标就是你的记忆。记忆中的生活经验,你所经历的社会变革,这些成为你进入未来的非常重要的一把钥匙。如果你调动不了自己的生命经验,调动不了记忆中你所经历的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那么我们很难有一个出发点去理解即将到来的新世界。
比如说我们在这十几年里面一直在谈一个文化上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碎片化的信息。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一本经典的作品都可以用几分钟讲完。
但是当人工智能到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好像这些东西都是在为人工智能服务。因为人工智能无论是生成文章,还是生成影像、图形,它都建立在一个大模型里面。而这些大模型的工作方法就是把碎片化的信息储存起来,然后我们再利用这些大模型生成新的东西。
导演贾樟柯在电影《风流一代》拍摄现场。片方供图
这时候你就会理解,记忆中我们走过的这段路,它未来的走向是什么样子的。另外一方面,从一个电影和历史的角度,从我从影以来,我们经历了非常多的转折时期。1990年代初因为冷战刚刚结束,整个人类通过电影聚焦的话题,很多是在一个制度、意识形态的焦虑上面。慢慢随着全球化的到来,我们利用电影又开始不约而同地去面对身份焦虑的问题。因为那时候开始有大量的移民,开始有人的流动,从一个国家移动到另一个国家,从边远的地区移动到沿海或者发达的地区。人的移动就会带来身份的改变,而这个身份里面也有非常多的改变。
到了近几年,人们对于身体的关注,也包括性别意识,又引向了人工智能——就是未来可能跟我们一起生活在地球上的很多智能人是没有性别的。我们要接受这样的一个多元化的生活状态。
我们去理解未来的时候,调动的其实都是我们的记忆,都是记忆带给我们的一种文化经验。人们往往说不要过于怀旧,怀旧跟调动记忆去理解现在是有区别的。怀旧是一种情绪,而调动记忆去理解今天跟未来,它是一种逻辑,是一种内在线索,就好像一个导航,当我们设置一个目的地的时候,我们所经过的路程实际上是我们记忆支撑起来的高速路。如果没有我们的记忆,我们就没有抵达那个地方的通道。因此在制作《风流一代》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确实很像一个焊工。就是我们要把过去、今天和未来焊接到一起。而这个时刻我觉得它非常重要的一点在于,它是一个工作的价值,也是一个工作的危机。也就是说,如果人们对于过去的生活不通过一些作品,不通过文化的一些载体去了解,甚至有兴趣接受的话,更年青一代对过去会是陌生的,而现在的一个生活状态可能我们也是不清楚的,没有那么多自觉的思考,那未来的可能性也谈不上去抵达。
所以我觉得一部文学作品也好,一部电影作品也好,非常像大江健三郎所说的,其实文学家或者编剧、导演,传递人类最新的情况,就是将我们的记忆呈现出来,将我们对于当下的观察呈现出来,将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呈现出来。
《风流一代》在拍摄之初,我自己是对那样一个时代充满了兴趣。无论是人们怎么样生活在一起,那是一个人人爱人的时代,人对人很亲近的时代。虽然难免会有情感上的碰撞,情感上彼此的伤害。我希望我们能够把记忆中这些珍贵的东西带到今天,带到未来。在若干年后有更年青一代导演拍电影的时候,我希望他们拍到的2030年、2040年、2050年,还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充满了人情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