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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的气象预报,又吊起了许多人的胃口,因为预报上说今年春节前几天可能会来点小雪花。在地铁上,我听见两个好闺蜜窃窃私语,其中一个说,今年我在杭州过年,终于能看到雪花了。我对此将信将疑。
近几年杭城下雪特稀罕,好几次气温剧降时,会出其不意地派一小股雪籽来安慰一下望雪眼穿的人们。即使这雪籽,常常也是悄悄地来,大多下在后半夜,早上起来很快地停了,改作飘雨花了,过不上二小时就会将已下的雪籽融化掉,所以杭城的许多人来不及反应,等从朋友圈里看到,昨夜的雪籽景象,它已经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雪籽虽少,但也能积得很厚,很晶莹剔透,闪闪发着亮光,对于几年难见雪影的杭城来说,已经实属难得了,有雅兴的影人一定已冲向西湖周边了。这有点拼手速拼脚力的功夫,每次一丁点的雪籽,都能让人们欢喜上半天。
偏离了密集居住区的河塘和景区,雪籽的成果相对可观些。树叶上,棕榈叶上,洁白的雪籽与墨绿色的叶片对比度非常强烈。平时游人的石凳边,桌子上像铺上一层白桌布,只等放上迎春的杯盏。湖心岛上,那一幢遗世独立的茅棚白雪覆顶,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更显出晨间的清寒。
今年春来得早,春节后几天就是立春。如果春节期间看不到雪影,立春后能来个雪花,那就算是春雪了。古人喜好冬雪,也不排斥春雪,比如韩愈曾写过:“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已经是春色满园的时候了,白雪却好雪不嫌晚,皑皑铺满了树。傍晚院门打开,有如飞花穿庭,着实可爱,这是春天的一场鹅毛大雪。
梅花已开的早春,梅花配雪景,另有一番风味。宋朝的卢钺对此有独到的见解:“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意思是梅花和雪花都认为各自占尽了春色,谁也不肯服输。难坏了诗人,难写评判文章。说句公道话,梅花须逊让雪花三分晶莹洁白,雪花却输给梅花一段清香。说得多么清新脱俗,一看就是个有趣的灵魂,不由人不爱。
我想起东晋的一代名相谢安,在寒冷的雪天举行家庭聚会的情景。看看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谢太傅召集子侄辈们开始测试他们的文才。谢太傅高兴地说:“白雪纷纷何所似?”你们说说,这白雪纷纷象什么呢?
他哥哥的长子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意思是在空中撒盐差不多可以相比。另一个哥哥的女儿谢道韫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意思是不如比作柳絮乘风飞舞。面对漫天雪花,谢道韫悠然发挥了加自己的遐想,将飞雪比喻成柳絮,就非常形象生动。
太傅哈哈大笑起来。回答中其下怀的自然是侄女,她就是谢奕的女儿谢道韫,左将军王凝之的妻子,也就是嫁给一代书圣王羲之作了儿媳妇。
这一段吟诗偶得的佳话,成为后世文人墨客津津乐道的典故“咏絮之才”。谢道韫文才十分了得,写过许多诗文,后人将她与汉代的班昭、蔡琰等作为中国古代才女的代表人物。《三字经》曾有“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的小句子,可见已家喻户晓了。
魏晋时代,谢氏与王氏是两大名门望族,历史上有“王与谢共天下”的说法。谢才女嫁王公子,可说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善草书、隶书,先后出任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有位有才,按理说,他们的婚姻是美满无虞的。然而剧情时常反转,婚后不久,谢道韫回到娘家,整天闷闷不乐。她认为王家人才辈出,偏偏自家夫婿王凝之是个没有作为的庸人!据史书说,她在王家的生活并不幸福。这么有情快怀又爱雪的才女,命运如此多舛,令我唏嘘不已。
想远了,现在收回联想,换一个角度,假如那天东晋谢太傅的庭院前下的是雪雪籽,谢道韫的回答还算是高分作文吗?往实处说,反而是那个侄子的回答更写实,“撒盐空中差可拟”。
雪要分冬雪和春雪。那么雪籽呢,是否也这样区分?雪籽,在江南的杭城见到的次数会比正儿八经的雪花要多许多,它在书面上叫“雪霰”,人们口中还是习惯称它为雪籽,一般在下雪前或下雪时出现,天空里经常有许多过冷水滴围绕着结晶核冻结,形成了一种白色的没有光泽的圆团形或圆锥形颗粒,气象学上把这种东西叫做霰。
严格地说,雪籽,也就是霰,是算不得雪的。但这不影响杭城人对它自然而然的联想。雪籽常常将小土豆们的欲望撩得痒痒的,大家调动自己的想象,以为雪籽再下一段时间,就会变成皑皑白雪,就会迎来白茫茫西湖,就会惊现断桥残雪。但是,一次又一次希望的背后是失望。
在我的记忆中,杭城下雪籽的机会不知遇上了多少回,绝大多数是浅尝辄止,被雨花消弥于无声,留不下什么痕迹。稍大一点的雪籽,能堆积成象模象样萌宠造型的雪景,还属不大多见。
下雪籽时,最动听的是它轻敲窗户的声音了,雪子打在窗户上发出细密的脆响,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仔细凝望,雪子落下的时候,还在树叶和晒衣杆上弹跳,然后高高坠落在地上,这时地上铺了密密麻麻的一层,踩在脚下,有种粉末感。
撑着伞走在林间小径,这种四面小珠子敲打的混合音响动听极了,那是雨滴穿林的感觉,嘀嘀嗒嗒,声音不大却密集,犹如万箭齐发。特别是在树枝高大茂密的叶间,稍大一点的霰粒坠落和碰撞的声音,觉得有一支队伍在悄悄地急行军。我心里就想,就这样不停地下着挺好,这是隆冬里的一次圣洁的洗礼呀!
下雪籽时,常有回风伴随,我多少能感受到“多少愁云恨水色,阵阵回风吹雪霰”的凄凉之状。也能考验“朔风洒霰雨,风霰暗纷纷”的逆行之勇。在雪籽声中既能感受“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的失落和遗憾,更能体味“忆昔寻梅汉水傍,故乘微霰渡澄江”的浪漫,这样的雪籽,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古代许多诗人都写过霰,也就是雪籽,在他们眼中,霰是那么的美好。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说:“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弯曲宛转的江流绕过芳香的草甸,明月照在花林上有如一层雪霰。月下的雪霰寒光闪闪,这样的静美只能闭上眼睛才能慢慢品味。
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在《玉楼春》一词中则把落花比作了霰:“洛城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就是期望不要等到落花纷飞的时候才回到家乡,因为那样的话,景色会像雪花一样飞舞,小小的霰被赋予了浓浓的思乡之惆怅。
不知为何,现在写霰或雪籽的美诗倒是变少了。因为雪籽常成为下雪的前奏,很少作为主角被人们正视,一场大雪过后人们会被雪沃遍野、银装素裹的美景陶醉,从来不会有人想起雪前打头阵的雪籽。许多时候,下了雪籽,雪却杳无音信,谁还会念叨着没有什么成果的雪籽呢?
可是,雪籽终于有一天成为了我所关注的对象。我曾经好几次追逐着它,收录着它,看着它醉意地四撒,放肆地吟唱。我想,把握每一次下雪籽的小美好,随遇而安,享受其过程,甚至享受每一个缺憾美也是一种幸福和能力,不必非得将每一个下雪籽的日子都变成漫天飞舞的完美大雪。
“你如何知道我的心
都已经被你占据
你是否愿意为我停留
今夜你来告诉我
你是否愿意陪我走过我的梦
我的所有
今夜你会不会来”
……
我的耳边恍然飘起黎明的歌。雪籽,今夜你会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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