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万物相连,都在说话|N-TALK文学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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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邱华栋。(资料图)

非常高兴我的长篇小说《空城纪》获得了2024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年度好书。

我在小说结构上采取了石榴籽结构:由30个短篇构成6个中篇,再由6个中篇、类似石榴的籽房——分别是《龟兹双阕》《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和《敦煌七窟》,构成了长篇小说《空城纪》。

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全球化时代的深刻变革,世界文学的面貌出现了纷繁复杂的变化。小说不仅没有死亡,而且借助新型传媒具有了撒播效应,世界文学呈现出现代性和在地性、大众关注和精英阅读并行不悖的景象,一些文学大奖的影响也呈现出跨越国界、语种和地理范畴的面貌。

作为一个在新疆出生的当代中国作家,的确想通过小说来呈现我的写作的“在地性”,以“自我赋权”的方式呈现讲述中国故事、西域故事的自主性。这一点,是我写完了《空城纪》,又去翻阅那些西方探险家和考古学家的著作时,才意识到的。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他者的眼光,而我是饱含着对我的出生地的热爱和热情来写作的,这是最根本的区别。不知不觉,我实现了某种“纠偏”。

《空城纪》的写作探索对我个人而言,是圆了一场几十年的西域梦。我想,全球化与5G时代,从神话传说、历史文化、民俗信仰中寻求其中能够延续至今的古老民族心灵和现实创造性转化,是最重要的,可以将历史遗迹中的器物作为支点,去创造自己所理解的历史。

《空城纪》的后记叫做《盛代元音》。元,就是一,我强调了汉唐时期中华民族的初始强音,比如汉代的开拓进取精神,唐代的开放包容精神。小说中,汉唐千年延伸到当下的两千多年的时空中,我试图以鲜明的例证,来体现中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这“三交”过程中的大量生动细节。

写这部小说,是建立在大量史料和实地勘察的基础之上,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构思,花了六年时间写成的。我出生在新疆,多年来,我收集了许多关于西域历史地理、文化宗教、民族生活方面的书籍,得闲了就翻一翻。

久而久之,这样的阅读在心里积淀下来,那些千百年在西域时空里的人和事,就逐渐连缀成了可以穿梭往返的文学世界,对我发出遥远的召唤。我还造访了很多地方:高昌古城、交河故城、库车克孜尔千佛洞、尼雅精绝国遗址、于阗约特干故城、米兰遗址、楼兰废墟等等。昆仑山以南、天山南北、祁连山边,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古尔班通古特戈壁边缘,那些人去楼空的荒芜景象,引发了我不绝如缕的文学想象。

比如,说到楼兰,汉晋文献里关于楼兰的记载早已断流,如今,人们对楼兰更加神往。十多年前,我曾和一些朋友到楼兰古城废墟一探究竟,若羌博物馆里展示着罗布泊地区的文物和干尸。那趟行走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让我很直观地触碰到了西域大地自汉唐盛世以来所累积的历史文化的丰富性。

小说中,张骞、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冯嫽、弟史、班超班勇父子、傅介子等等很多在汉唐文献中出现的历史人物,出现在我的这部小说中,大都是自己在说话。这些历史主人公出场时,我更侧重于描绘人物内心声音的肖像,那些背景式的,脆薄的、窸窣的、噪钝的、尖锐的声音,让位于鲜活的历史人物,以此表达出他们在汉唐盛代中发出的元气充沛的初始强音。历史和历史著作更强调客观性,而我作为小说家,则强调了历史人物的主观性,也就是让他们自己说话,发出声音,让读者读了之后形成“声音的肖像”。

对时间的感受就是我们作为生命存在的基本感受。记忆、感觉,都在我的小说中的各个部分得到了强调。这部小说的六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表达上的侧重点。比如,在《龟兹阕歌》中,侧重的是西域音乐,贯穿小说中的是汉琵琶的声音和形状。在《高昌三书》中,侧重的是历史人物和帛书、砖书、毯书等书写表达的关系。《尼雅锦帛》主题是汉代丝绸在西域的发现及背后的历史信息。在《楼兰五叠》中,主题是楼兰的历史层叠的变迁,贯穿期间的是一支牛角的鸣响。在《于阗六部》中,侧重的是于阗出土文物背后的想象可能,涉及古钱币、简牍、文书、绘画、雕塑、玉石等附着的故事。《敦煌七窟》涉及的是佛教的东传和敦煌莫高窟发生的人间烟火故事之间的联系。

我提炼出来的侧重点,也是这六座古城本身所具有的历史文化内涵。最重要的是,这部小说中所有的古城故事,都延伸到了当代,在六个部分的最后,小说主人公“我”身临废墟,并发生了和这些地方的深刻联系。

我寓意穿越两千年,依然生机勃勃。空城不空生新城。

在倏忽而逝的生命旅程中,人会对历史和记忆、时间和空间产生敬畏感。面对西域古城废墟,就更有了沧海桑田、云谲波诡的复杂感受。在我脑海里,公元纪年后的第一个千年,汉、魏晋、隋唐史书里的记载和眼下的废墟交错起来,演绎成无数场景,一个个人物,开始有了生命,有了表情,他们内心的声音冲撞开那些本来覆盖于其上的风的呼啸、沙的呜咽,越来越响亮和清晰。

于是,我想复原这些废墟之上的实体。接着,废墟之上的人们重新来到这里,就像创世纪似的,远古的精神依靠自己充沛的底气矗立起来。我为那些远古的人和事做时间刻度上的呈现,是为“空城纪”。当一个作家已经写了三四十年,会开始进入一种有意识的写作状态,我开始对锦帛、简牍、石器、古乐有了兴趣。我意识到,探寻沉默的档案与考古发掘出来的器物非常重要,而文学想象赋予它立体的形象。

在这里,我想谈到这部小说中的一匹花斑马。在《于阗六部》这部分中,有一个篇章是《绘画部:于阗花马》,以一匹花斑马的自述,讲述这匹马自己的故事。公元前138年,汉代使臣张骞出使西域时,这匹花斑马就已经奔走在西昆仑山的山麓,并向张骞出使的队伍投去了长长一瞥,见证了张骞这位伟大人物的身影。

从此,这匹花斑马获得了奇特的神力:它能够借助牧人的岩画、僧人的壁画、妇人的织锦、和尚的木板画以及画家的纸本绘画,在一千年的时间里,不断在这个世界上出现和消失,它奔跑或者跳跃,静止或者凝视,超越生死,只有来去,它永不停息,充满活力。

这匹于阗花马穿越千年,经历生生死死,不停地在时间中驻留与奔跑。这匹马的形象来源于岩壁、锦帛、卷册,也来自于“五花马,千金裘”的启发,但我愿意相信,它曾经在我们踩着的大地上矗立过,具有强健的生命。正是这种生命力呼唤着我,使我怀抱着兴趣,去搜寻所有可以缝合历史的蛛丝马迹。我们今天认为,是玄奘和辩机留下的地理史籍《大唐西域记》为于阗最早留下了印记,实际上,在宋朝画家李公麟《五马图》问世时,于阗国可能已被喀喇汗王朝所灭亡。而《五马图》中的花斑马,是最为鲜亮的花斑马的形象。于阗这样一个隐匿于有限的物质实物和难辨的文献里的西域城邦,我必须以交叉的视角将其唤醒,重获新生。

因此,我认为,一匹美丽传奇的花斑马,是最能够担负书写宏大的西域历史地理的任务。这匹马可以以隐身的姿态逃逸出历史,并可以从正史中游离出来,参与到时间的跋涉之中。而在《空城纪》中,我也运用了同样的方法,我让一块块简牍和锦帛,我让雕塑和钱币纷纷开口说话,讲述自己所见证的非凡历史与人物。

那么,在花斑马的故事里,马的第一人称“我”的讲述,就显得更加自由,因为马儿经历的事情不需要定论,马儿的观察可以串联所有琐碎的细节,供我随意选择裁取。

这匹来自时间深处的花斑马穿越千年,经历了很多次的生生灭灭,隐喻着作家必须要有创造力和想象力,才能使自己的写作飞腾和奔跑起来,才能把杰作带给世界。

万物相连,都在说话。而我们可以通过阅读一部小说去倾听那万物说话的声音,那是你的内心里可以听到的万物之声。

邱华栋

责编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