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的时候,我们都太坚决了

他是一个山西忻州已故的农民,但现在是小红书上最火的人之一。因为喜欢写字,张福青把自己的生活琐碎、所思所想都写在自家房上,至少有数千字。他去世后,这座房子无意中被摄影师拍到,发在小红书上,就火了。平台甚至给他建了一个“数字博物馆”,用3d效果再现了小屋。年轻人涌进去参观,看他的碎碎念:“每年杏花落打药一次。”“我71岁老啦,用老人手机不会交费。”“宇宙有多大呀?”真的非常神奇,一位山西老农民,居然在中国最潮的应用上引领潮流。许多95后、00后就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整理家里的老照片、旧笔记,追读起老人的回忆录,互相点赞。这位外婆18岁时为爱私奔,和地主儿子的外公从广西凤山跑到新疆,厮守终生。“我拼命领悟到的东西,打拼、坚持、做自己,原来只是他们的基本功。”二
看到网上那座“数字博物馆”,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以前他家的样子。他没能把故事写在墙上,而是都告诉了我,却被我搞忘了。我再也无法为他建起“数字博物馆”,哪怕在心里也不行。他是内蒙古克什克腾旗人,1946年参军,成了东北野战军一名战士。从小,我就听他讲了许多故事,从行军打仗,到克旗的草原。然而,这些故事在我脑海里都是破碎的,时间、地点、人物、细节,都已不详。这些碎片包括,夜里的狼嗥,英勇的狗,山里凶猛的猪和熊。他的抛妻弃子而去的铁匠父亲,风雪夜里病死在炕上的母亲。他十几岁时当长工,被虐待。后来主人儿子娶亲,他用火把一房子的铺盖都点了。具体怎么被虐待,为什么去点,如何救火,一概不知道了。依稀记得是,冬天冰雪地里,大家在乱葬岗刨得筋疲力竭,只好开春再来。可最终,只刨到不知究竟是谁的一点遗骨,妥善葬了,算是尽了孩子的心意。作为一个“文学少年”,杂七杂八的东西已写了不少,我却居然从没想到去认真记一下他说的故事。他还说了许多打仗的事,同样地,都只剩一些模糊残片。他说自己的班长(或是连指导员)是位著名的女英雄,起初我不大信。说平津战役时,随部队进北平,还参与接管故宫,在故宫睡觉。不知真假。部队南下途中,他说和战友奉命“除虎害”,打过老虎,还吃了虎肉。说曾去捕捉野马,那公野马鬃毛极长,脾气极烈,又咬又踢。后来,奶奶、父亲、伯父相继离世,各种资料、老照片也保存不佳,遗失殆尽。我甚至连他的转业证、各种勋章、奖章都从没见过,甚至很长时间连他的部队番号也不知道。直到近年来搜集资料,才知道了部队番号,是四十八军一六一师四八二团。事实上连档案里的这个记载也是有偏误的。文件、资料、相片要么是没整理,要么因为各种原因而遗失。年轻的时候完全想不到这些,等到忽然想到时,人已经走了,东西也丢了,难以寻觅了。同事烟雨说,从小自己就很好奇,全村人都姓刘,为什么只有他一家姓李?至于时间、原因、路上的经历、怎么穿越的蜀道,都一无所知。上一辈、上上辈的汗水、眼泪、足迹、故事,都模糊成了一团,渐渐褪色。“那些没有被相机拍过的记忆——人脸、人声、语言、地方,熟悉的和不认识的,似曾相识的和梦里的,欣喜若狂或绝望无底的一切时间河流里的一块块石头,被岁月磨成了卵石,上面长出一层毛茸茸的青苔,边上沉淀了淤泥砂石。”它会终于断裂、飘远,像DNA双螺旋上的一处大缺损,使感到自己仿佛不完整了,甚至,成为一个心病。中国人的一生就是个循环,少年时坚决地走出故乡,后来又回头寻觅故乡。当初走得太坚决、太自负,以至于忘了去找到那座家人写满字的小房子。摄影师的恰好路过,网民的一时兴起,平台的顺势而为。其实谁也无法确信它会“火”多久,会不会一直这样游客盈门。但这里面有一种美好的东西,对回忆的珍视,对人的内心丰富世界的尊重。现在,都市人非常孤岛化,代际之间的不理解也很多。张福青的博物馆,让几代人之间多了温情和理解,让我们会更想念上上辈人,想在记忆深处和他们对视一眼,哪怕,看看他们的背影。想起来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里一句话,是年轻的殷素素问许多年前长辈的事:后来才明白,她是因为嫁了张翠山,就想从先人的记忆里,寻觅到一丝共鸣和勇气。遗憾的是,郭祖师什么话都没留下,身边人也没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