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听见,我的声音 | 书评·故事

这是一个失语者的故事。

秋天的公园,阳光下的回廊里,我翻开了一本新书,《素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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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书页,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混沌的青苔,颓废得湿漉漉的,像书封的颜色,仿佛从没有被阳光晒过。

一本好的书会进入你,仿佛春生夏长,日夜更迭,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我喜欢阅读。但是读这本书,感觉沉重压抑,像它引领你进入了一个不透气的空间,观想一场荒谬的悲剧,一场无声的闹剧。合上书本,好几天以后,在秋风有些清冽的一个午后,一个细微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你可曾听见,我的声音?”

仅仅是因为某天醒来后,她决定食素。

丈夫的嫌弃,娘家人的霸凌,离婚,被性侵。这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件作为全书的情节被串联。读过这本书的人应该都不会忘记她的那个重复的梦境,在血淋淋的血肉丛林中穿过。梦境仿佛是她的现实世界的写照。她纤弱的生命,无法对抗仿佛整个森林里那杀戮般的浓重。

书中被物化的女性形象,功能是家务、配偶、佣人和服从。在被整个家庭遗弃之后,作为猎物,被姐夫以艺术之名侵害。最后,在精神病医院里结束。

这本关于女性散文书的作者,是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者韩江。亚洲女作家,散文,这些标识让我尤其对《素食者》这本书好奇。

作者笔下的女性形象,似乎是一种群像,丧偶式的婚姻,父权社会里的压制,男凝、欲望,这些让人感觉似曾相识的东西,出现在作者笔下的2024年,而不是奴隶制时期。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被归类的“功能和属性”,经历了这么久的年代变迁,仍然会在书中的某些时刻硌疼人心。

女性在文学作品里往往是以类似土地的形象出现,作为母体承载着繁衍生息,一切生命体的本源,来自母体。这本书里,失去了生命力的母体,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她以自戕宣泄愤怒,那长久以来被压制、损害的愤怒。而失去了母体生命意识的社会,将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女作家的文字里,常常会有清洁美丽和富有生命力的形象,以彰显自由与爱的人类命题。尤其是作为树的形象。当一个女性不再追求生命昂扬的姿态,甚至对于好好生长没有基本的想法,那么作为女性,她是从精神上彻底放弃了活着本身。比如三毛的“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比如舒婷的“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清洁和美丽的蓬勃朝气,是属于女性独有的、存在于世间的本能。这本书里的她,也有一段话:“我在梦里倒立……身上长出了树叶,手掌生出了树根……一直钻到地里,不停地,无止境地……”对于爱和自由的向往,对于清洁的精神世界的向往,是超乎于她所处的那个将她视为功能物、猎物的世界的,可惜,她没有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或者说她没有机会,没有支撑去过她想要的人生。“她不是不想活下去,只是不想这样活下去。”从大众视角,尤其是男性视角来看,她是个异类,是个疯子。

姐姐将性侵她的姐夫和她一起送入了精神病医院。姐夫内心对美的定义,被周遭世界的价值观和审美观扭曲,在书里,滥交似乎是艺术家圈子的常态,那么,他们输出的文化产物,都是阴郁的霉变的,像从来没有被太阳晒过。他的苦闷和欲望,是文化层面的阴霾,是这层层废墟中的另一处荒蛮。

作家都是以生命来写作的。我读过一篇女作家的文章,说她写作时喜欢拉上厚厚的窗帘,每天几个小时地沉浸在文字里,脱稿后,人好像生了一场病,需要长时间的能量恢复。我懂得她的话,语言文字的推敲对于一个作家,是古代文人口中的“苦吟”,不是作者的自娱自乐,而是天赋一般的使命感下诞生的鲜活生命。

韩江的这部作品,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解读。以我的女性视角来看,沉浸在这样的写作能量里,是累的,整篇没有阳光,没有希望的文字,大段大段荒诞绝望的描述,不知道她是如何度过这样的创作时光的。诺贝尔奖颁奖词对韩江的评语是:表彰她用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示人类生命的脆弱。每一位作家写下作品,都像用镜子去映照这个世界的面目,在这面镜子里,有山川河流,有四季轮回,有美丽,也有丑陋。

假如《素食者》里的她,是真实存在的形象,在茫茫人海中,一个平凡普通的妻子,女儿,妹妹。她要怎么做才能摆脱这样的命运,要多久才能意识到,并且从被奴化、被物化的时空里觉醒。

我也那么地喜欢树。

它们从泥土里汲取养分,在时间的长河里,经久伫立。任凭风吹雨打,用枝干撑起生命独立的形象。他们互不侵犯,在呼吸中允许各自的存在,鸟儿可以在树上筑巢,松鼠也可以在枝边打闹。当我在公园里拥抱一棵大树,常常会看见树干上的小蜗牛在慢慢爬行。一棵大树,是一个小小的生态植物园,在四季轮回里浸润时光的故事,深刻、美丽。我在古树最多的公园里观想它们的前世今生,仿佛看遍了时间的模样。

但愿,每一片废墟里,都有希望的种子。

作者:韩莺燕 编辑:徐征 编辑: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