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一部女性视角下的“人世间”的故事《如雪如山》触动了万千读者,荣登豆瓣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TOP1。自此,青年实力作家张天翼走入了更多读者的视野。
近日,张天翼全新小说集《人鱼之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新作中,张天翼延续了其独特敏锐的女性视角,以华丽灵动的笔触,重新修葺那些耳熟能详的经典童话故事,将现代性思考、情感和生活经验融入其中,重构了一个看似真实又充满梦幻的绮丽世界,也折射出关于爱情婚姻、关于家庭人生的普遍法则。
在真与幻之间,歌与泪之间,爱与痛之间,《人鱼之间》是成年人心中的童话,是搭建在现实与幻想之地的天梯。
精神上很多东西,是从童话里获得
记者:继《如雪如山》这本讨论和关注女性现实困境的作品之后,《人鱼之间》用童话解构的形式书写了成人世界的荒诞与忧伤。可否先谈一下这本书的创作过程?
张天翼:这本书共收录了《雕像》《红外婆》《人鱼之间》《辛德瑞拉之舞》《十二个变幻的母亲》《普罗米修斯和鹰》《豆茎》七个故事。
这七篇中最先写的是《辛德瑞拉之舞》,写于2017年冬天。那段时间总失眠,每次在黑暗里辗转,都有一股想掀翻被子一走了之的冲动。几个月后,我写了个故事,让那里的主角替我溜走。
《普罗米修斯和鹰》写于2020年。身处封控之中,我想起被锁在山上的普罗米修斯。孤独的普罗米修斯与每天定时到访的鹰之间,是不是也有产生感情的可能性?……遂写了这一篇,探索故事里折叠起来的部分。
《人鱼之间》《十二个变幻的母亲》写于2021年。除了《海的女儿》,《人鱼之间》里还放进另两个童话,一个“玫瑰与芸香”(《玫瑰与芸香》是王尔德一首诗的名字),另一个故事改写自《西班牙公主的生日》。
《十二个变幻的母亲》也是个“之间”的故事:母亲如何度过孩子熟睡到清晨重启之间的时光?当她短暂地从母职中卸任,会不会背对世界,跳起舞来?那几个小时她不再是妈妈,但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红外婆》《雕像》写于2022年。《红外婆》重写了小红帽的故事,《雕像》则是围绕着一座“消失的雕像”延展出了一个人如何在命运中辨识自己的故事。
《豆茎》是2023年最后完成的一篇。写完后有种奇异的感觉:这本书完整了。
这些故事里写了很多我的相信和不相信。这是我尽心莳育的花园,是童话与现实之间的林地。每个故事是一朵心血染成的花。
记者:每个孩子都有属于自己的童话启蒙。您最初的童话启蒙是什么样的?这些故事对现在的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
张天翼:我记得我的第一套《安徒生童话全集》,是旧书,受赠于亲戚里某个不再是小孩子的人。一套很多册,叶君健译本,平装,暗绿封皮,那个宁静的绿,一看就想起放糖的绿豆沙,心头一阵清甜。书的纸张很薄,背面字的油墨透过影子来,跟正面的字叠在一起,仿佛句句有回声。他的每个故事都像一朵神异的花,每朵花散发不同的香气。
另外几本最心爱的:姜尼·罗大里《蓝箭》,米切尔·恩德《毛毛》,拿到诺贝尔奖的《丛林故事》和《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以及《吹小号的天鹅》。
还有《王尔德童话》,他的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心碎的吻,巨人亲吻男孩,燕子亲吻王子,矮人亲吻公主扔来的玫瑰,星孩吻他母亲的脚,渔夫吻着死人鱼的冷嘴唇。每个故事里,都有人把赴死的过程当一场舞会,擦亮生命别在衣襟上。
我精神上很多最重要的东西,是在童话里获得的。现在,我一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腔,就能看到深爱的那些童话,像恒星在宇宙里稳定地燃烧,像长明灯在神殿里昼夜亮着。
记者:阅读这本书很大的一个感受是,跟随书中的文字又进入了一个瑰丽迷离的童话世界。可是,小红帽又不是那个小红帽,辛德瑞拉也不是那个辛德瑞拉。对于童话,您有没有较为特别的阅读感受?这也是现在作为一名作家会重写童话故事的原因吗?
张天翼:有些故事,长大后不再喜欢,比如《彼得·潘》。我曾深爱彼得,他会飞,战斗起来冷静又聪明,我曾想象他一定有一对细长发亮的小腿,掠过云层时像鹤或鹳鸟。成年后重读,读到了童年时漏掉的、令人震惊痛苦的东西:“永无岛上孩子的数目经常变动,他们眼看要长大的时候,彼得就把他们饿瘦,直到饿死。”
还有些故事,小时就不那么喜欢。作为女孩,我读故事会把自己代入里面女性的角色。但说实话,代入进去,体验并不太好。比如《白雪公主》,一个女孩跟七个有老有少的陌生男的睡一屋,睡他们的床,这太可怕了。
对《睡美人》《小红帽》等故事的不满,源于女主角的被动、愚笨。前者躺着睡一大觉,醒了就立刻跟眼前的人结婚,脑子不动一动吗?后者明明看到床上“人”的耳朵眼睛嘴巴都不对劲,居然还认不出那不是奶奶,我们小孩哪有那么蠢!
成年之后,我时常还想回到那些故事里,走在有人鱼的海边,跳上十二个公主的船,站在通往魔法之地的参天豆茎下。所以在长达七八年的时间里,我的一大乐趣是一次次回到老故事里,像修葺旧居一样,扩充空间,重新装饰,给花园种上新鲜的花草,把这些年我长出的血肉分给那些人偶,让他们有毛孔,有指纹,有……
后来,它们变成了这本书里的样子。
希望小说是“层层叠叠”的
记者:《人鱼之间》是我阅读这部小说集的第一篇。读到结尾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叙述者是一头海狮。不过这个结尾并不让读者觉得作者在“抖机灵”,因为从头至尾感受到了文字的真诚。请再谈谈这个结尾的构思。
张天翼:几年前我陪家人到一个海洋动物馆去,先跟着人群一起看了整点的人鱼表演,又到小剧场看海豚海豹海狮表演。一切动物表演都是残忍的,尤其是海洋动物。坐在硬塑料椅子上,给倒立投篮的海狮鼓掌,我一直在想,它快乐吗?想念大海吗?它不能跟族群一起在加利福尼亚半岛海岸上晒太阳、寻找心仪的伴侣,如果它只能爱上海洋馆里的生物,它会爱上谁?门开了,对面的巨型玻璃缸,那是美人鱼游动的区域。
爱上“人鱼”的海狮会怎么样?会像王尔德童话里爱上西班牙公主的小矮人一样心碎而死吗?
为回答这个问题,我写了这篇小说。
博尔赫斯有一首诗《不可知》:“月亮不知道她的恬静皎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月亮/沙砾不了解自己是沙砾/任何事物都不了解它独特的模样/象牙的棋子和摆弄它们的手/和抽象的棋艺都毫无关系。”(王永年译)
这个故事里,海狮知道它是海狮,但我希望读者在读小说的过程里不知道,直到最后一句话,因为深情就是深情,跟它是哪一颗心迸发出来的,没有关系。
记者:《雕像》《人鱼之间》《辛德瑞拉之舞》《豆茎》这几篇小说都是在叙述中穿插了另一个童话故事,两个故事双线并行,也像是我们所说的“故事套故事”。请分享一下这些小说结构布局上的一些思考和探索。
张天翼:是的,我喜欢这种故事套故事的形式,好比在一个空间里放置几面镜子,镜子与人、镜子与镜子相互映射,会出现无限多的、真假难分的空间和人。多数时候,我希望小说是层层叠叠的,像一朵大牡丹花似的,不仅仅让读者看到眼前的时空。好比招待人家住,不是给个小单间,而是给一套房间,有里有外,有阁楼有地窖有花园。
国外恐怖片有一大类叫“大房子恐怖”——这是我自己给分的类,就是那种郊外大别墅,坐落在叫911都得一小时才过得来那么偏僻的地方。有那么一家人,图房价低买下来高高兴兴搬进去了,结果头一宿爹妈就开始看见乱七八糟的东西,水龙头冒血汤,地下室有亮光,大半夜阁楼咚咚响,转天大宝在游泳池玩水被一只手差点拽下去,二宝不停地画一个没脸的小女孩,还一脸天真告诉妈咪这个姐姐夜里会来找她玩……电影最后全家死伤大半才发现大房子原址是精神病院,是孤儿院等地方。这种恐怖片,就全仗着一个房子很大,它才有剧情展开的余地。
我想说的是:小说的故事就像“鬼”,它要闹起来,必须有一个层层叠叠的大房子,甚至需要有联通几十年前时空的诡异黑洞。所以每次等“鬼”有了,我要做的,就是尽力给它搭一个足够大的房子。
读者找到了写作全凭任性的“我”
记者:从《如雪如山》的关注女性困境到《人鱼之间》的以童话解构现实,我想读者看到了你的创作抵达了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故事更加丰富绵密、写作技巧更加纯熟圆融。接下来在写作题材上还会有什么样尝试和拓展吗?
张天翼:我的第一本小说《扑火》,第二本小说《性盲症患者的爱情》都是幻想题材,第三本《如雪如山》是抱紧“地气”老老实实写现实生活,第四本《人鱼之间》仍是幻想,下一本基本写完了的长篇小说是再回到地面写现实。就是这样,两条腿交替往前走吧,以后还会尝试写天津市井生活、写武侠小说……想写的很多,一步一步来。
记者:我注意到您在豆瓣上有很多读者,也有很多关于作品的讨论,其中不乏一些比较专业的评论。作为一名青年作家,您与读者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您觉得作家有没有必要“迎合”读者的胃口?
张天翼:首先,读者是我的衣食父母、金主爸妈。没有读书买书的诸位君子,我哪能以写书谋生呢?其次,我写书,读者读书,我们是纸上的君子之交,所以读者们的夸也好骂也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君子”的君。
至于迎合读者,这个我是没有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个提倡断情绝爱的时代,还如此不合时宜地写“恋爱脑”的故事,如《雕像》……
要问“有没有必要”,那要看作者本人把书看作什么东西。如果作者把书当成一样产品,把自己当成产品经理,目标是产品要畅销,要改编影视剧,扩大知名度以便更加畅销,那当然是要摸索读者喜好、瞅准时代情绪,按照最大需求搞生产——注意,这都是褒义,完全没有说不好的意思。“迎合”读者,这么说看起来似乎居心不够光明,但我真诚地觉得,为了“人民群众喜欢”而写,这是创作者的正途之一。书为什么不该像巧克力、牛仔裤一样为了讨人愉悦而生呢?应该的。
正途之二,就没那么好走了。那是一类不太幸运的作者,他们写书的时候根本不想考虑读者爱不爱看,只是一门心思发泄自己的表达欲,只想把自己梦见过的场景安排角色表演出来,只想把自己悟出的哲思的敝帚塞进故事里……
这类作者的存活就要碰运气了,也许他能找到不少跟自己同样口味、胃口相合的读者,也许他找不到,或者很少。
我走的应该是第二条路。不过我的运气还不错,我这种口味不算太偏门。有一些我始终在思考的、迫切想要表达的东西,也是跟我同时代的年轻人们所思、所要看的,因此虽然我写小说全凭任性,但我的读者们还是找到了我,一万个感谢他们!
记者:徐敏 编辑:徐征 校对: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