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湾区)年度盛典上,吴思远、黎耀祥、六神磊磊围绕香港武侠文化进行了圆桌对话。
在1月17日举办的2024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湾区)年度盛典上,围绕“香港武侠文化”的圆桌对谈精彩纷呈。三位对谈嘉宾从各自视角回溯了武侠文化在大湾区的发轫与繁盛,共同探讨了这一文化现象的独特魅力与当下面临的挑战。
香港电影导演会永远荣誉会长、香港电影工作者总会永远荣誉会长吴思远荣获2024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大湾区文化杰出成就”。他根据自己丰富的从业经历分享了金庸、古龙等小说家如何为武侠注入文化与历史深度,同时透露其幕后推动《蝶变》和《新龙门客栈》等经典作品的趣闻。中国香港艺人黎耀祥曾四度饰演周伯通,他解析了这个迷人角色的复杂与鲜活,并现场展示“左右互搏”,引发热烈掌声。作家六神磊磊作为金庸迷,谈到了金庸作品的永恒吸引力以及武侠文化的瓶颈期问题,呼吁新一代武侠作者的崛起。
本场圆桌对谈由南周文娱首席研究员、南瓜视业总经理向阳主持。
勇气与诚信,是大湾区文化与武侠文化相似的地方
向阳:武侠,好像当仁不让的是我们大湾区的首席文化特产,凭什么、为什么武侠文化的这朵奇葩能够在香港首先开放呢?
吴思远:武侠小说曾被视为大逆不道,很多家长都不喜欢小孩子看武侠小说,很多人是晚上躲在被窝里面用电筒偷偷看武侠小说的。直到梁羽生和金庸开始连载高水准的武侠小说,在香港乃至整个东南亚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大家每天等着《明报》看金庸连载的武侠小说,他每十天出一个合订本,读者争相购买。
什么是武侠?当社会有不平等、恶霸欺压,武侠(的想像和概念)就出现了,武侠可以代表当时一般香港市民的心声,因为我们都希望武侠能拯救被伤害的人,能打倒恶霸,这是武侠的恒久主题。在当时的环境来讲,香港的确可以说是武侠小说的发源地。我曾邀请金庸先生参加香港电影金像奖领“最佳编剧奖”,我在介绍他时说:“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说。”这话一出,大家热烈鼓掌,金庸听了以后也很高兴。现在这句话在市面上很流行,我想我是这句话的“文化原创”。金庸先生的国学底子非常浓厚,他对中国历史非常熟悉,通过他的想象力将两者结合,写出了非常有深度的武侠小说,对香港影视剧起到了非常大的推动作用。
黎耀祥:大湾区的文化是海纳百川的,因为地理位置,它自古以来就是对外交流的前沿阵地,有着开放包容的文化,而且我觉得大湾区的民众都有一种冒险闯荡的精神和勇气,这与武侠小说中勇闯江湖的大侠是有点相同的。而且大湾区在商业上也是很活跃的地区,做生意重要的是诚信,武侠小说里倡导的,一方面是勇闯江湖的勇气,另一方面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诚信问题,这两个元素是大湾区文化与武侠文化相似的地方。
六神磊磊:我觉得可能因为当时香港报纸办得很好。金庸先生、梁羽生先生都是报社出来的,他们还曾是报社同事,说明报纸办得好的地方文化就繁荣。
资深电影人吴思远,享有“香港电影教父”之称。
向阳:思远先生,越剧《新龙门客栈》与您有关系吗?
吴思远:现在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演的《新龙门客栈》是我授权的,听说非常成功,几个月的票都已经售罄,两位主演也是红得不得了。我当然感到高兴,艺术是一体的,无论是电影还是舞台剧,都应该互相帮助,既然他们对《新龙门客栈》有兴趣,我就授权给他们,因为我知道国内舞台剧生存不易,接下来我的其他电影(比如《青蛇》)也会授权给他们。我在上海用一块钱的代价把《新龙门客栈》授权给了京剧团,完全是出于中国传统戏曲能蓬勃发展的心愿。
一部好的文学作品、电影作品,影响力是很大的。60%以上的好莱坞电影改编自畅销小说,文学创作对电影来讲是非常重要的后援力量。香港现在欠缺的就是好的原创小说,香港人拍电影是为电影来写剧本,而不是改编小说。希望大湾区乃至全国能涌现更多好的小说家,为电影编剧增加后援力量。
向阳:《新龙门客栈》虽然是您和徐克先生合作的代表作,但你们合作的第一部作品其实是《蝶变》。请问您是怎么发现徐克的?
吴思远:当年他还在嘉视电视台拍电视剧《金刀情侠》,我偶然看了一集,觉得它与普通电视剧不同,那个镜头语言比电影还要电影,所以我就特别留意导演是谁,结果发现是徐克。我认定他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导演,就给了他第一次机会拍《蝶变》。
向阳:一部“主角打死也不出手”的武侠片。
吴思远:对,那里面用了很多科学力量来讲中国的暗器、炸药、如何飞檐走壁、如何吊钢丝。这个戏拍得非常好,而且还有悬疑元素。“能用蝴蝶杀人”的噱头贯穿全片,饰演男主角的刘兆铭是一个芭蕾舞舞蹈家。我投资了很多钱,整个片子是在台湾拍的,台湾蝴蝶谷的蝴蝶都被我们抓完了:开始是一台币一只蝴蝶,因为我需要很多蝴蝶,后来蝴蝶少了,我就用五台币一只的价格请当地的小孩子去抓,最后季节过了,多少钱都买不到蝴蝶了。为了拍这个戏,我们花了很多精力。虽然这部电影票房不成功,但它是最频繁受邀参加海外影展的香港电影。很多人从《蝶变》看到了徐克的创作力。
在这里要特别讲一句作曲家黄霑先生,他也是我的好朋友。当年他还不认识徐克,《蝶变》午夜场票房不好,我一个人晚上坐在香港酒店,走到大门的时候黄霑过来喊我“吴思远”,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被吓一跳。他说:“这是部好电影,导演是谁?”我后来就介绍他们认识,黄霑后来与徐克合作,创作了很多电影音乐。
香港演员黎耀祥,曾四次在金庸小说改编影视作品中出演周伯通一角。
现在武侠到了瓶颈期
向阳:徐克拍的第一部武侠电视剧《金刀情侠》是根据古龙小说改编的,但徐克最优秀的武侠电影是根据金庸小说改编的,如《东方不败》。古龙、梁羽生都是大家,为什么无论在文学上还是在影史上,他们“打不过”金庸呢?
六神磊磊:现在武侠到了瓶颈期,挑战还挺大的,观众、读者也在变少。2000年以后经典武侠片瞬间变少了。如果武侠现在特别火爆,大家都喜欢,那我们聊金庸、古龙、梁羽生谁更厉害会很好玩,但现在这种情况感觉像是华山派到了相对低潮期,我们还在说几十年前门派中谁能打得过谁,我觉得这不是最要紧的问题,因为别人会觉得很奇怪。我觉得他们都很好,但我希望会有更好的作者出来。
吴思远:金庸可以说是开创了武侠文化,把它提升到了非常高的高度。他的小说不仅有故事,还有文化、有历史。发展了一段时间以后古龙出现了,他代表了更年轻一代的武侠小说家,他使用的语言是简洁现代的,可以说金庸和古龙各有所长。古龙我很熟悉,他是在台湾的广东人,可惜的是去世得早。他把自己代入了小说里的大侠——大侠都是要喝大杯酒、吃大碗肉的。我去台湾,他在隔壁房间听说我来了就马上过来,两只手指夹着一个很高的酒杯,白兰地是泼进去不是喝进去的。他的助理站在一旁拿着一瓶酒,他刚泼进去,马上就给他满上。古龙每天这么喝,可以说是喝死的。所以在这里奉劝各位小说归小说,在现实生活里,酒千万不要多喝。
向阳:大侠离不开酒,武侠的辉煌时代,我们记忆中有无数多的金庸武侠剧,而黎耀祥先生您四次出演周伯通,周伯通在您心目中是怎样一位大侠?
黎耀祥:其实我以前觉得周伯通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里是一个挺完美的人:他武功高强,没有人可以欺负他,人缘又好,与郭靖亦师亦友,与东邪黄药师这个怪人也可以斗嘴嬉闹,与晚辈小龙女、杨过也有一段很深厚的感情。而且他又不争名利,吃吃玩玩就过了快乐的一天,我觉得“哇,怎么有这么完美的人”?但金庸先生写每个人都比较立体完整,他让周伯通在年轻时犯了一个错,与瑛姑有一笔糊涂账。
我觉得金庸先生笔下的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特色,不仅仅是一个功能性的角色。周伯通这个人挺好玩的,从戏剧性来讲,他负责喜剧感,娱乐性在一部戏里也是很重要的。这个人物在我现在看来是一个很好的角色,我很幸运能有机会扮演周伯通。
向阳:磊磊,周伯通在你的大侠排行榜上能占一位吗?
六神磊磊:我小时候看黎老师演的周伯通长大,所以我上台后忍不住看他的手是不是可以左右互搏。
黎耀祥:我练成了(现场示范左手画圆,右手画方)。
六神磊磊:我想,周伯通是金庸先生最羡慕的小说角色,好玩、武功又高、又不操心。他自己做不到。我也很喜欢周伯通,如果大家没有看过金庸的武侠小说,我给各位推荐一下,里面的周伯通很有意思。
六神磊磊(左)与黎耀祥(右)现场对谈。
向阳:思远先生跟李小龙和成龙都有特殊的因缘,能够简短回望一下吗?
吴思远:李小龙在好莱坞一直幻想能得到重视,但一直演配角,比如在《青蜂侠》里他演了一个助理,还戴着眼罩,脸都看不清楚。当电视剧《功夫》出来,他觉得这个角色自己十拿九稳,满怀希望地去试镜,但最后还是落选,那个角色给了一个白人演员。中国人在美国要出人头地非常困难,尤其在演艺圈。他就非常失望地回到香港,他第一次接洽的是邵氏公司,邵氏也不欢迎他,没有看到他的潜力,只给了他一个非常低的价格。李小龙觉得受到了侮辱,非常生气地回美国去了。
这是李小龙职业生涯的第一阶段。嘉禾公司的制片看到李小龙,顺便问他有没有兴趣回香港拍戏,这次不是去邵氏,而是去嘉禾。他当然有兴趣,因为在好莱坞不得志,他一直想回香港发展。李小龙在嘉禾公司拍的第一部戏《唐山大兄》是在泰国拍的。当时嘉禾也不是很有信心,所以是一个小制作,与泰国片商合作。拍戏过程中,导演跟李小龙发生矛盾,最后还换了导演。
当时李小龙还不能全面地发挥他的优势。他还是新人,当时的武术指导韩英杰是香港的一流武术指导,在他的设计下,李小龙只能非常有限地表现他的功夫。尽管如此,他的连环三脚已经不得了了。我记得当年在香港午夜场的时候,电影一结束全场鼓掌,观众发现中国人终于有了一个功夫偶像。我回头一看,李小龙跟嘉禾公司的老板邹文怀就在后面坐着看,当时全场轰动,这个场面我历历在目。李小龙的功夫、他的身材——不单是他个人的,而是表现了我们东方人——让中国人“东亚病夫”的形象一扫而空。而且他的打斗方法跟我们以前的动作片完全不同,他有一种能量,一种爆发力。所以李小龙真的是为我们中国人争光,不但是拍了好电影,还提升了我们整个民族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