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龙:“前四史”中“大秦与犁鞬”的生成与演变

作者:郭子龙

来源:《历史研究》202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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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大秦国一名犁鞬”是《后汉书·西域传》罗马帝国一节的起笔,作为早期中西交通史的重要记述,其中关涉地名考释引发百年聚讼。《后汉书·西域传》成书于5世纪中叶,但可追溯到更早的中西古典文献,涵盖相关历史著作乃至街谈巷说,保留了罗马从共和国演进至帝国的重要信息。“大秦”与“犁鞬”相提并论,反映了内战时代至弗拉维王朝的迁都传言,特别是罗马城与埃及亚历山大城作为权力中心的竞争关系。作为欧亚非交通中端的主导者,帕提亚与地中海世界和中国的交往,使罗马“东西两都”传言最终被改塑为“大秦”与“犁鞬”并列的叙述模式。
关键词:汉朝  罗马帝国  亚历山大城  帕提亚  中西交通


汉朝与罗马关系是中西交通史的棘手问题。第一,两大政治体处于欧亚大陆两端,统治当时世界的大部分人口,却未有官方往来,彼此的认知多源自间接途径。第二,随着与中亚和西亚交流日增,汉廷得以从邻国窥见罗马兴衰起落,但中国史家以汉字转写西域地名,有关中亚、西亚及地中海地区的记述并不确切。在以《后汉书·西域传》为代表的早期历史文献中,以“大秦”(罗马及其首府)、“犁鞬”(埃及亚历山大城)所涉地名的考释最为学界瞩目。伯希和与白鸟库吉主张“大秦与犁鞬”为“罗马与埃及亚历山大城”已成为通说,但基于音韵勘同和史料互证的讨论间见层出,《后汉书·西域传》“大秦国一名犁鞬”一语,仍是中西交通史往复论辩的重要议题。

一、问题的提出


由于中西古典学研究路径不同,有必要对本文力求解决的问题先作一般性介绍,以便知晓史料和方法的互证互鉴。

汉武帝时期,汉廷采取“断匈奴右臂”的进取策略,与西域诸国建立联系,通过张骞等人的外交活动探知中亚和地中海世界,“西北国始通于汉矣”,史称“凿空”。公元97年,班固之弟班超遣甘英再通西域,进一步搜集地中海世界信息,足迹远至伊朗高原与波斯湾,但因“海水广大”,半途转回。东汉安帝末年,班超子班勇以西域长史代行都护之职,汇编甘英出使见闻,撰成《西域风土记》进呈汉安帝,成为官方文档。该著失传已久,但有关罗马帝国的记载被3世纪史家鱼豢的《魏略》采纳,后以注文形式保存在《三国志》中。至5世纪中叶,范晔撰成《后汉书·西域传》,汇辑前人述作,对以往西域知识进行更为全面的梳理,罗马帝国作“大秦”或“犁鞬”,被视为西方大国。其云:“大秦国一名犁鞬,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国。”

中国史家早期西域论述主要取材甘英的出使报告,但碍于中西语言迥异,地名转译颇有龃龉。《后汉书》的“犁鞬”,《史记》作“黎轩”或“黎轩条支”,《汉书》和《魏略》作“犁靬”,读音相若而用字有别。至于地理方位,“前四史”皆强调与安息帝国即帕提亚的相对位置,《史记》谓在安息北,《汉书》《三国志》(所引《魏略》)和《后汉书》则倾向于安息西,总体皆指向罗马东部或中亚西部。研究者基于读音相似性给出不少解释方案,包括埃及或中亚的亚历山大城(Alexandria)、王者之城(Basilike/Regnum)、希腊之城(Graecia/Hellenikon),里海东南的赫卡尼亚(Hyrcania)、拉丁姆(Latium)、军团之城(Legiones)、利西亚(Lycia)、米提亚及巴比伦尼亚(Media and Babylonia),罗马治下佩特拉(Petra,对应古都城名Rekem),今德黑兰的雷伊(Rhages)和安条克的塞琉西亚(Seleucia in Antioch,对应“黎轩条支”)。当代学者多支持埃及亚历山大城一说,但“Hyrcania”、“Rekem”和“Seleucia”仍具语音学的合理性,至今未有定论。

“大秦”一词较为晚出。据《史记》记载:“闻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而其内食尚多。”“秦人”指寄居大宛(即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中国工匠,自王国维《西域井渠考》以来,不少学者据此认为坎儿井系由关中传入西域。《资治通鉴·汉纪十三》记录同一史事时径作“汉人”,可见在史部典籍中,关联“秦”(特别是“大秦”)与“罗马”是甘英再通西域后的产物,不是《史记》《汉书》等更早史书的表述习惯。藤田丰八认为,“大秦”源自古波斯语“Dasina”,帕提亚人用以表示“右面”或“西方”,刘南强等则试图建立“秦”与“丝”的对音关系。这些观点促进了学术争鸣,但基于语音的孤证,同时加深问题的复杂程度,给嗣后研究造成不便。时至今日,“大秦”究竟指罗马帝国全境或东部地区尚有争议,但通常被视作中国史家对西方的修辞性描述。伯希和等多数学者认为,“大”是修饰词,“大秦”与“罗马”语音关联甚微,彼时罗马帝国国势强盛,主宰地中海和欧亚非大陆的一端,随着西域知识增加,中国史家才发明新词汇(neologism)取代过往的模糊论述。《后汉书·西域传》有关中国与罗马类比反映出史家对东西方世界的整体认知,具体地说,“大”与“秦”二字合用,意在比附中国首个统一王朝及其勇武强悍特征。其云:

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至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焉。


“安敦”为安敦尼王朝的对音,可见此时“大秦”已特指罗马帝国,遣使入献的记载意在彰显“羁服外域”的天下观念。翻检比照传统史籍可知,“大秦”之名与传统天下观乃至夷夏之辨一线相通,如《史记》言及秦国: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

周室微,诸侯力政,争相并。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遇之。


“翟”同“狄”,意谓秦属华夏但地位不高,一度与中原隔绝。《后汉书·西域传》极可能连缀相类事物进行对比,将中国内部秩序用于认知外部世界,因此,西方“大秦”也逊于代表天下正统的“大汉”。

当代研究者已意识到在不同语言中构拟古音的危险。比如,格拉夫因擅长罗马佩特拉考古而采纳“Rekem”的对音,并将此说收入古代史工具书,言之凿凿却颇具误导性。希尔将“海西”释作“埃及”的论点更不足取。“埃及”的古汉语对音初见于南宋《诸藩志》,作“勿斯里”和“遏根陀”,“海西”只是早期史地文献中模糊的地理方位,当取字面意作“大海之西”,犹如今人所言“西洋”,代指汉使未能到达的遥远地域。虽然传世文献有“舌人”等译官的记载,但今人不应过高估计古人对印欧语言的掌握程度,更不宜根据自身研究需要,随意片面取舍。总而言之,“大秦”与“犁鞬”相关地名考释是中西交通史的未解难题,百家争鸣的同时亦给研究带来极大不便。本文将提出一个立足多语种史料的解决方案,首先分析《后汉书·西域传》的史学编纂特点,再考察西方古典文献相关记载,重新评估将“大秦”与“犁鞬”并列的叙述传统和帕提亚人在中西交通中的枢纽地位。文章旨在扩展现有史料的应用范围,着重论证罗马“东西两都”传言如何形成并传至中国的过程,以呈现古代欧亚非交通网络的潜流伏脉乃至整体图景。

二、早期中国史籍的西域认知及其流变


从汉亡至隋兴,300余年朝代更易伴随史学编纂的繁荣。在众多史部典籍中,《后汉书》是一部特出之作。范晔出身南朝刘宋时期的士族家庭,才华横溢而极富个性,两次卷入政治风波,分别标志著史活动的开始和终结。432年,范晔因在皇子母亲葬礼前夕纵酒被贬,政治生涯受挫,“左迁晔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445年,他又被控参与谋反,翌年遭处决,留下一部未竟的史稿。班固之后,续写《汉书》的史著纷纷问世,既为范晔提供了蓝本,又加大编修一部良史的难度。这些著作无一完整存世,但将罗马和亚历山大城相提并论的叙述见于鱼豢《魏略》、司马彪《续汉书》和袁宏《后汉纪》三处,相关记载为:

大秦国一号犁靬,在安息、条支西大海之西。(《魏略》)

大秦国,名犁鞮鞬,在西海之西。(《续汉书》)

大秦国,一名黎轩,在海西。(《后汉纪》)


范晔汇总其成,将有关大秦的叙述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大秦国一名犁鞬”至“故谓之大秦”)涉及罗马混合政体的信史与传言:罗马帝国统辖约400座城市和数十个附庸国,国都有5座宫殿,皆以水晶为柱;“王”是陈情上奏的最高对象,每日移居1座宫殿处理政事,但王位并非世袭,而是选贤任能的结果;元老院成员被描绘为“三十六将”,或指奥古斯都于公元前27年设立的第一公民资政会(Consilium Principis),是沟通元首与元老院的顾问团。第二部分(“土多金银奇宝”至“谲怪多不经,故不记云”)关涉大秦物产与贸易,罗马与汉的互动放在易于通晓的时空线索中,以汉朝皇帝年号为经,陆地和海洋交通路线为纬,反映精英阶层对异域商品的需求和对地中海新兴大国的想象。除“大秦王安敦遣使”的史事,“以石为城郭”和“金银为钱”亦为罗马文明的特点。一说“城中有五宫”系塞琉古帝国“四城之城”(Tetrapolis)安条克(Antioch on the Orontes)的误记,“犁鞬”则为“塞琉西亚”的对音。过往研究忽略一则有关埃及亚历山大城的重要史事,据《亚历山大传奇》记载,亚历山大按希腊字母顺序将该城划为五区,“城中有五宫”可能间接反映此事实。此书具有历史演义性质,一般不宜采用,但相关记载广泛见于莎草纸和传世文献。加上《亚历山大传奇》在传播过程中形成涵盖逾20种语言、80种版本的流传谱系,是古代世界流行程度仅次于《圣经》的文本,“五区”之说仍不失为中西古典文献互证的新材料。


范晔在《后汉书·西域传》开篇交代撰写背景和史料依据,凸显甘英出使报告的重要性:

班固记诸国风土人俗,皆已详备《前书》。今撰建武以后其事异于先者,以为《西域传》,皆安帝末班勇所记云。


但在大秦一节的结尾,他通过论述罗马役属诸国,对所谓“一手材料”的准确性质疑,采纳班勇信史的同时,对后世演义采取去粗取精的态度——“诸国所生奇异玉石诸物,谲怪多不经,故不记云”。可见《后汉书·西域传》既延续正史体例,又具备较高的史料批判意识。有汉一代,数批西域幻术师先后进谒汉帝,司马迁作“黎轩善眩人”,班固作“犁靬眩人”。但甘英再通西域后的记载发生变化,鱼豢《魏略》谓为罗马风俗,范晔《后汉书·西域传》从阙,仅在《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提及,谓为海西之人。二者均强调幻术师与“大秦”的关联,避免“黎轩”、“犁靬”等引发的歧义,记载如下:

俗多奇幻,口中出火,自缚自解,跳十二丸巧妙。(《魏略》)

永宁元年,掸国王雍由调复遣使者诣阙朝贺,献乐及幻人,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又善跳丸,数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掸国西南通大秦。(《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


魔法与幻术常见于东方宗教,埃及末代法老内克塔内布二世(Nectanebo Ⅱ)就深谙此道,可见《魏略》与《后汉书》的记载颇符合“罗马—亚历山大城”叙述模式,呈现罗马帝国治下东方的新局面。刘知幾评价范晔为“广集学徒,穷览旧籍,删烦补略”,故而“颇有奇功”,从“大秦”与“犁鞬”的使用上也可见其良史之才。《后汉纪》和《魏略》均将二者并置,但分别采纳“黎轩”和“犁靬”的译法以附和《史记》《汉书》。问题在于,司马迁和班固的西域知识在甘英出使后已经过时,亚历山大及其继业者建立不少重名城市,《史记》《汉书》的异文很可能源自对诸多亚历山大城的混淆,地理方位不足为信。古代域外描述有“渐次移向远外”的趋势,以西王母神话的地理方位为例,其所代表的“西极”从西汉至东汉逐渐由中亚地区扩展至地中海,反映张骞至甘英200余年间中国西域认知的变迁与深化。至《后汉书·西域传》时,“西极”已到达罗马所控制的西地中海:

或云其国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处,几于日所入也。《汉书》云“从条支西行二百余日,近日所入”,则与今书异矣。


甘英抵达条支后,有关此地名的信息便湮没于史籍。可见到达传说之地后,地名一旦与事实不符,便有可能消失,此种祛魅过程恰好印证“渐次移向远外”的趋势。“黎轩”到“犁靬”的叙述脉络展示“认知西扩”过程,研究者不必将目光局限在《史记》等早期文献上。范晔以“大秦国一名犁鞬”的说法呼应既存史地文献,又使用早期史书所未见的对音“犁鞬”,与新词“大秦”并置,以凸显其作为重要都会的地位,参酌前人记述,增添新内容,从而廓清旧说,巧妙调和前辈史家在译名和地望上的矛盾。另一个例子是罗马帝国与华夏王朝的类比,《魏略》《后汉纪》均将罗马人描绘为华夏后裔:

其俗人长大平正,似中国人而胡服。自云本中国一别也。(《魏略》)

大秦人皆粗长大,平正若中国人,故云外国之大秦,而其国中常自言是[中]国一别。(《后汉纪》)


如本文第一节所引,范晔略去“中国一别”而仅称“有类中国”,在继承既有比较传统的同时,又能匡正谬误。过往史家不加辨别地记录此事,强加褒贬以满足天朝威德,失去史学的求真旨趣。范晔的贡献在于筛选过往记录,提供对罗马帝国更加完备的描述,使《后汉书·西域传》成为权威文本。

为解决“犁鞬”问题,伯希和另辟蹊径,从佛典中寻找证据以支持“埃及亚历山大城”的对音方案。据公元前1世纪巴利文《弥兰陀问经》,印度—希腊王国的米南德一世(MenanderⅠ)亦称弥兰陀(Milinda)。《弥兰陀问经》也见于汉文大藏经,成型于东晋时期,题名《那先比丘经》,包括南本和篇幅较短的北本。米南德的出生地,南本作“阿荔散”,是伯希和据以论证的基础。其载:

那先问王:王本生何国。王言:我本生大秦国,国名阿荔散。那先问王:阿荔散去是间几里。王言:去[是]二千由旬合八万里。


格拉夫等学者对此对音方案存疑,原因是“亚历山大城”的“亚”字(即“阿荔散”之“阿”)不见于“犁鞬”。但正如该城名又作“坎大哈”(Kandahar),省略外来词的第一个音节在各种语言中并不罕见,此种辩难纠缠于纸面文字而忽视日常口语。在古希腊文中,“Alexandreia”的重音落在第三个音节上,沟通时无须强调头一个音节,《后汉书·西域传》的“犁鞬”源自口语表达,《那先比丘经》的“阿荔散”侧重书面形式,都是合理转写。至明朝时,利玛窦将“亚历山大”音译作“历山”,“亚历山大城”作“历山府”,与“犁鞬”省略第一个音节的做法相仿,此时汉语声韵已发生很大变化,但可触类旁通。司马彪的《续汉书》也值得重视,因为“犁鞮鞬”相对复杂的译法恰好对应“Alexandreia”的诸多辅音。该书未流传至今,有关大秦的佚文仅见于《文选》注文,用以解释张衡《二京赋》“西包大秦,东过乐浪一句”,严格说不属于史部典籍,常为治史者忽视,仅有少数研究者提及。

伯希和以“罗马与埃及亚历山大城”对译“大秦与犁鞬”的方案并非无懈可击。米南德一世的出生地应为印度河流域的亚历山大城(Alexandria on the Indus),或希腊人所谓“高加索地区的亚历山大城”(Alexandria in the Caucasus)即兴都库什山脉南方的殖民都市,二者均与埃及的同名城市相距甚远。蒲立本认为,“大秦”仅见于汉文大藏经,原典无相关记载,以伯希和的权威地位当然可以将“大秦”作为阙文补入,但梵文以“伊奥尼亚人”(Yavana/Yavani)指希腊人和西方人,中文典籍译作“邪寐尼”,都与“大秦”关联甚微。对此类争议,可以通过梳理中文典籍的年代顺序重新审视。《那先比丘经》署名文字尤为重要,“失译人名今附东晋录”表示译者未知,但明确汉译本成型年代在东晋,晚于鱼豢生活的三国时期而早于范晔生活的六朝时期,在《魏略》和《后汉书》之间。依此推断,《魏略》“大秦国一号犁靬”代表甘英之后将罗马与埃及亚历山大城并举的全新叙述。可以想见,《那先比丘经》译本较为晚出,在此基础上引申推衍,采用更接近亚历山大城读音的“阿荔散”取代“犁靬”,再以新词“大秦”强调米南德的显赫出身,将其祖籍夸大为后起的罗马帝国。这有助于理解文字上的出入,“二千由旬”并非巴利文“二百由旬”的误译,而意在以10倍之差匹配地中海的遥远距离。尤有进者,《那先比丘经》也将米南德创立的王国比作“大秦”,南本和北本各作:

北方大臣国名沙竭,古王之宫。其国中外安隐人民皆善。

今在北方大秦国,国名舍竭,古王之宫。其国中外安隐,人民皆善。


“沙竭”同“舍竭”,为王国首府(Sagala),“大臣”同“大秦”,意谓国力强盛但逊于汉朝。这是对原典改动较大的译写,沿用了史部典籍对罗马帝国的叙述模式。可见《魏略》代表的“罗马与亚历山大城”译法在3世纪初已颇为流行,甚至影响《那先比丘经》和《后汉书·西域传》的编修。因此,除非有新证据出现,现存多语种史料表明,“罗马与亚历山大城”是“大秦与犁鞬”最有力的对音方案。

三、西方古典文献所见罗马“东西两都”记载


伯希和注重考察语音学证据,对“大秦与犁鞬”并列叙述模式未予详述,仅提到亚历山大城是地中海世界的“大都会”(métropole)。刘欣如强调该城在古代贸易体系的关键地位,并提出“罗马与亚历山大城”说法反映罗马与希腊二元一体的关系,即作为后起之秀的罗马帝国继承和发展了希腊化时代。该说呼应“长希腊化时代”概念。有关希腊化时代的论述多从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去世开始,到屋大维将埃及并入罗马领土的公元前30年结束,当代西方古典学研究已有扩展该年代学框架的趋势。从历史发展而言,“希腊化”进程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56年腓力二世建立腓力城——此举开启地中海世界政治、社会与思想文化领域的融合转变,延续至“亲希腊”皇帝哈德良逝世的138年。采用此长时段年代框架,将“罗马与亚历山大城”置于罗马共和国晚期的广阔政治语境下,或可为解决学术争议提供新视角。中文典籍为何将亚历山大城与罗马并举?中国史家为何如此确信两城足以代表西域大国?汉籍留痕之外,答案可在西方古典文献中寻到。

塔西佗笔下的罗马城是“世上一切可畏可耻事物的聚散之地”。就本文而言,罗马城是制造政治恐慌与流言的中心,以迁都传闻为甚。有关“第二罗马”的叙述频繁出现于罗马历史的不同时期,牵涉统一与分裂、东方与西方、皇帝与元老院、元首制与独裁制等诸多议题,早期史料记载有维爱(Veii)、卡普阿(Capua)和科尔菲尼乌姆(Corfinium),三地都在意大利。共和国晚期,罗马陷入内战,在有关迁都亚历山大城的议论中,恺撒及其部将安东尼被视为始作俑者。今存最早的记载来自尼科拉奥斯,他曾服务于安东尼和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七世,担任二人子女的塾师。作为历史亲历者,他在《奥古斯都传》中称恺撒一度计划迁都埃及或小亚细亚半岛的特洛伊:

流言蜚语在民众当中流传,各人所言不同而各有眉目。有人称恺撒决定宣布埃及为包罗陆地与海洋的王者之城,在此克娄巴特拉女王流连于恺撒的床榻,为他诞下儿子小恺撒。但此说在恺撒本人的遗嘱中被斥为谎言谬说。也有人称恺撒将在伊利昂城建都,因为他的先祖与达耳达诺斯的子孙同气连枝。


伊利昂城即特洛伊,相传是恺撒家族的发源地。尼科拉奥斯未明确言及亚历山大城,但此地无疑是迁都埃及的首选。至哈德良时期,迁都叙事随着时间累积而愈加可观。据苏埃托尼乌斯的《罗马十二帝王传》,恺撒在内战胜利后表现出宽宏大度的姿态,却无法摆脱复辟王政的传言。公元前44年,在恺撒出兵帕提亚前夕,其舅公、祭司卢修斯·奥勒留·科塔(Lucius Aurelius Cotta)提出一项耸人听闻的动议:

传言四起,称恺撒意图迁往亚历山大城或伊利昂城。此时意大利已被苛捐杂役所耗竭,他要转移国脉,而将罗马城托付给故旧掌管。传言也称,卢修斯·科塔将在下次元老院会议上宣布十五人委员会的提议:鉴于神谕有言,帕提亚非王者不能征服,恺撒应当称王。


苏埃托尼乌斯在后续段落中称此事立即引发反弹,使相对分散的反对派势力团结起来,加速刺杀恺撒计划的实施,研究者因此推断“下次元老院会议”正在恺撒遇刺当日。部分学者认为,“亚历山大城或伊利昂城”意味着恺撒将邻近特洛伊的另一座亚历山大城(Alexandria Troas)作为备选方案,但“意大利已被苛捐杂役所耗竭”的说法表明,罗马本土形势不容乐观,埃及才是恺撒实现政治野心的要地,必须用心经营。公元前47年,恺撒将埃及的统治权归还克娄巴特拉姊弟二人,不设罗马总督,以防止国内政敌干预。即使在奥古斯都确立元首政制后,埃及也从未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行省,总督由皇帝钦点的骑士而非元老院成员担任。亚历山大城被苏埃托尼乌斯喻为“埃及之门”,也是斯特拉波笔下“人居世界最大的商埠”,作为国际都会的战略地位毋庸赘言。“传言四起”(varia fama)的说法更应引起注意,古代地中海居民认为“传言”具有正面效力,甚至可以举直错枉和断定是非。拥有百万人口的罗马城则如塔西佗所言,是古代世界最大的信息集散地。信息在沟通交流中的易变性丰富传言具体呈现形式,也为政客操控舆论提供园地。在泥沙俱下的环境中,“传言”时常成为政争工具,政敌的互相攻讦不仅发生在公开场合,还以蜚短流长的形式私下流传。恺撒可能考虑在征服帕提亚后建立另一政治中心,用以制衡罗马本土势力,但他从未承认小恺撒的地位,即便后者是他唯一亲生儿子并有托勒密王朝的血统,在遗嘱中依然指定屋大维为继承人。对于恺撒称帝的神谕传说,即使维护共和制度的西塞罗也表示怀疑,斥为“新出的不实传言”,可见当时谣言之多,迁都计划近乎街谈巷议,基本可以判定为政敌的夸张之说。

然而,罗马在内战后期经历了从共和国到元首制的剧变,“传言”也从大众舆论场转向更加讲求阵营的意识形态领域。“传言四起”表示信息通过转述、改编和再加工的方式扩散流传,作为罗马和恺撒家族发源地的特洛伊,则在口头传播中构成亚历山大城的变体。换言之,在迁都传言中,“特洛伊与罗马”和“亚历山大城与罗马”都遵循“权力中心转移”的叙述模式。直到奥古斯都统治时期,特洛伊仍被认为是西方罗马在东方的对应者,贺拉斯以神后朱诺之名写道:

只要伊利昂城与罗马城之间仍是滔滔巨浪,便让流亡者们从心所欲,在任意一地立国安邦。


此句意谓罗马人虽为特洛伊流亡者的后代,但应摆脱对东方的乡愁并建立强大的世界帝国。奥古斯都从未计划迁都,争夺亚历山大城和重建特洛伊均有史可考,贺拉斯不满于“东方政策”,因而在诗篇中呈现“第二罗马”的叙述模式,表达对帝国未来的忧心。此种史诗式的恢宏叙事一般被看作构筑罗马族群认同的手段,强调经营“西方”的现实战略,作为先祖埃涅阿斯故乡的“东方”此时已成历史记忆。但自古史权威蒙森(Theodor Mommsen)以来,仍有不少学者相信贺拉斯诗篇中隐含“东西分治”、“帝国统一”等现实议题。想要调和历史、现实与未来的矛盾,须将解读视角移至共和国晚期的意识形态宣传,特别是屋大维本土战略和安东尼东向战略。相比于恺撒,安东尼的权力欲更加膨胀,导致在与屋大维竞争的十数年间,分裂罗马的传言未曾中断,与对安东尼个人专权的指控联系在一起。公元前36年,安东尼征讨帕提亚未成,但经营东方的用意已十分明显,有关东西分治的传言也引起政敌重视。据卡西乌斯·迪奥记载,屋大维以此为把柄,意图在最有利的时机公布安东尼罪状以造声势:

传言属实,皇帝及其党人对此仔细追查并加以散布,但未向公众披露,而是行礼如仪地举行了祭祀和节庆活动。因为当时皇帝在与小庞培的激战中仍处下风,形势不明而时机不利,无法披露实情。


“散布”(thruleisthai)一词表明,屋大维将“传言”视为政治攻讦和战时宣传手段。公元前34年,安东尼将亚历山大城献给埃及王室,坐实分裂企图,触及罗马国本,终于在公元前31年遭元老院宣布为国家公敌。此时罗马执政官和部分元老投奔安东尼一方,奥古斯都在众多政要缺席的情况下召集元老院,不失时机地将一系列传言公之于众。卡西乌斯·迪奥记载,此举罔顾法律却未招致谴责,反而是安东尼一方激起民愤。“其他被散布的传言也属实:倘若安东尼获胜,他恐将罗马城也献给克娄巴特拉,同时将权力中心转移到埃及”。苏埃托尼乌斯记载,罗马人将屋大维比作创城者罗穆卢斯,寄望他抗击东方的威胁,从而再造罗马。有人甚至提议,屋大维应被称作罗穆卢斯,因为他也是建城者。屋大维策略性地回绝了此荣衔,毕竟罗穆卢斯代表厉行君主制的王政时代,稍有不慎就会遭到专权乱政的指控,重蹈恺撒和安东尼的覆辙。这一舆论操作巩固屋大维“再造共和”(res publica restituta/reddita)的历史定位,在内战的决胜时刻收揽人心。


公元前31年,屋大维在亚克兴海战击败安东尼,后者逃回亚历山大城,于翌年自杀。内战至此终结,但亚历山大城依然是新兴帝国体系中可以媲美首府罗马的大都会,“东西分治”与“帝国统一”的叙事传统在后来几个世纪里得到延续和发展。在亲奥古斯都的叙述中,该城被描绘为安东尼青年时代挥霍纵欲之地和战败后寻求庇护之所,其后裔日耳曼尼库斯和卡利古拉也有迁都于此的念头。亚历山大城与罗马城,一个是东方势力的滋生之所,一个是西方帝国的肇基之地。此种“东西两都”的宣传模式一直持续到尼禄和提图斯统治时期,恰好在1世纪末甘英再通西域的前夕。

综上所述,可以作出以下推断:第一,西方古典作家记录诸多有关迁都的传言,在一定程度上将罗马共和国晚期历史塑造为罗马城与亚历山大城的“双城记”。第二,同西方古典文献“罗马城与亚历山大城”的记载一样,中国史籍也将“大秦与犁鞬”相提并论,形成二元并立的叙述模式。第三,因为山海远隔,语言不通,中国史家仅能勾勒模糊的历史线索,对照阅读《后汉书·西域传》和古代希腊罗马文献,可以弥补中文文献的缺失细节,有助于理解多语种史料的文本互涉关系。

四、早期中西交通网络与跨文化交流


传言可以穿越时空,在罗马“无远弗届”的帝国体系下尤甚。一方面,通用语(希腊语、拉丁语、亚美尼亚语等)的普及、空前完善的道路设施、遍布社会的恩庇体系,以及演讲和涂鸦文化等促进各类传言扩散。另一方面,频繁的贸易活动将信息向东传递至亚洲,构成从政治中心到帝国边疆再到异域世界的传播路径。下面着重论述早期中西交通的中间媒介,借以管窥迁都传言从“罗马与亚历山大城”演变为“大秦与犁鞬”的过程。

现存史料表明,通用语的使用促进跨文化交流,族群与地域差异不影响商人沿途传递信息。公元前4世纪末,亚历山大通过军事扩张建立横跨欧亚非大陆的亚历山大帝国,开启“长希腊化时代”乃至第一次“全球化”进程,巩固希腊文化的强势地位,使希腊语成为欧亚大陆西半部的通用语之一。早在张骞出使西域之前,汉朝使节就留意到西亚和中亚族群在商贸活动中使用通用语的现象。据司马迁记载:

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


大宛是希腊移民建立的王国,安息则长期处于塞琉古帝国统治之下。可以想见,西亚和中亚诸国在一定程度上皆具备“希腊化”特征,母语虽有差异却不妨碍获取外界的有效信息。

“丝绸之路”概念不完全适用于早期中西交通史。汉代的丝绸出口并不十分可观,无证据表明当时存在某条主干商路或要道,西方古典作家则以“丝人”(Seres)泛指贩运东方物产的中间商。但依靠考古遗存、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三重证据,可以复原一个横贯欧亚非大陆的“经济带”。一是从事长途贩运的行商群体及贸易据点构成的交通网络,正如范晔所说规模可达“百余人”的“行旅”。其中,叙利亚古城帕米拉(Palmyra)是公认的商队城市(caravan city),出土过东汉丝绸残片。二是马其顿商人梅斯(Maes Titianus)率队实现东西陆路穿越。据托勒密《地理学》记载,梅斯在1世纪末完成一次陆路远行,从罗马治下的叙利亚出发到达中国。梅斯可能止步于塔什库尔干,由雇员深入中原腹地,其马其顿血统则可与《后汉书》“远国蒙奇、兜勒皆来归服”的异族朝贡记录相互参证。三是一部2世纪以希腊文写成的草纸残篇,记录亚历山大城的商业合同,所载商船与货物信息尤其值得注意。商船属于罗马,载重250吨,以印度物产为主,表明海上香料及珠宝等贸易在当时较陆上丝绸之路更为繁荣。

上述证据皆定年在甘英再通西域前后,一方面反映贸易活动的频繁,另一方面表明陆路中间商与印度洋海路运输的重要性,也促使研究者将关注重点从汉朝与罗马屹立的东、西方两端转向联通两者的中间地带。汉朝与罗马帝国无官方往来,但两者与西亚和中亚诸国的广泛联系有史可证。传世文献表明,粟特人、贵霜人和纳巴泰人均充当东方物产的转运者。在行商及贸易据点构成的经济带上,最重要的枢纽又非安息帝国(即帕提亚)莫属。“安息”,一作“安西”,是王室名号“阿尔萨息”(Aršak/Arsakes)的音译,既与汉廷有频繁往来,又是希腊和罗马主导的西方世界重要参与者,是位居欧亚非核心地带的大国。帕提亚的政治架构相对分散,扩张不倚靠帝国式集权,而是借助塞琉古衰落的历史契机,于公元前3世纪中期成为独立王国后,趁势渗透至伊朗高原和美索不达米亚,建立互相联通的网络。尽管史家描述可能存在夸张成分,但帕提亚与中国官方往来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早在公元前2世纪米特里达梯斯二世(Mitridates Ⅱ)统治时期,汉武帝就派使节到达帕提亚,至东汉和帝、帕提亚国王帕科罗斯二世(Pacorus Ⅱ)在位时期,两国仍有交往。范晔对大秦的记载更堪细味,根据甘英出使的官方记录,汉使从帕提亚境内的水手口中获知海上航行风险,导致放弃继续西行的计划:

和帝永元九年,都护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临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谓英曰:“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人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英闻之乃止。


“大海”指帕提亚以南的波斯湾,正是甘英望洋兴叹之地。帕提亚以马军闻名,但“条支”指当时臣服于帕提亚的查拉塞尼王国(Characene),“安息西界”的水手和滨海人群为维护宗主国利益,而夸大航行距离也是远洋贸易的常见现象。从上述记载可以推断,甘英及其前辈亲自探索中亚与西亚地区,但对通往罗马帝国的陆路交通所知甚少,尤其是位于帕提亚和罗马帝国之间的“波斯湾—叙利亚沙漠”路线。甘英受帕提亚人误导,认为仅存在海路交通,在“临大海欲度”时产生畏难情绪,选择终止行程。总而言之,甘英再通西域的目的是与罗马建立联系,但帕提亚或为控制贸易网络,阻碍两国直接沟通。鱼豢和范晔对此皆有评论,反映帕提亚在贸易与外交活动中充当中间人的事实:

自云本中国一别也,常欲通使于中国,而安息图其利,不能得过……前世但论有水道,不知有陆道。(《魏略》)

与安息、天竺交市于海中,利有十倍。其人质直,市无二价……其王常欲通使于汉,而安息欲以汉缯彩与之交市,故遮阂不得自达。(《后汉书·西域传》)


汉朝与罗马各自遣使但无功而返,很大程度上源于帕提亚刻意为难,冀求垄断陆路交通的枢纽地位,在中西贸易中两头通吃。166年,当所谓“罗马使节”最终抵达汉廷时,官方记录也显示中亚与西亚陆路交通不便,行人须从印度洋途经中南半岛才能到达中国腹地。《后汉书·西域传》云:

至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焉。


可见中南半岛在古代印度洋贸易的重要地位不仅取决于地理位置,还在一定程度上源于帕提亚故意创造的陆路隔绝。应该承认于阗塞人(斯基泰人)在古代中印关系中的重要作用,如152年的于阗叛汉。然而,汉朝与罗马在此事件之前亦未建立直接联系,可见在双方交往中,安息的影响明显高于其他国家。

“大秦王安敦遣使”不见于西方古典文献,中国史籍所谓的“罗马使节”或许为商人自封,但此事标志着中西互通的新阶段。不幸的是,瘟疫同时削弱汉朝与罗马,阻碍两者进一步交往。罗马在165—180年暴发天花或鼠疫,史称安东尼大瘟疫。因为疫情最初出现于罗马与帕提亚战争期间,此时汉朝也经历桓灵二帝时的大疫,张磊夫等学者主张同一种疾病的全球大流行,可备一说。各种史事的内在关联足以说明中国、帕提亚和罗马之间的互动关系。首先,中国通过帕提亚等地行商与中间人扩展了旧有的西域知识,不仅获知罗马治下东方的具体信息,还了解到地中海区域的发展形势。其次,“不知有陆道”、“遮阂不得自达”,以及“自日南徼外”等记载,均指向帕提亚的陆上封锁政策,并可进一步归因于其与罗马历时逾300年的恩怨。公元前96年,苏拉会见米特里达梯斯二世的使节,此后罗马与帕提亚的联系日益频繁,先后爆发四轮战争,从共和国晚期延续至安敦尼王朝。这一漫长的历史周期使交战双方彼此了解,也为迁都传言自西向东传播提供充裕时间。尤有进者,迁都传言的当事人均为帕提亚宿敌。如上文所述,恺撒在出兵帕提亚之前的数日遇刺,安东尼则率军亲征,宣布“在完成征服后”将帕提亚与亚历山大城一并献给托勒密王室,可见“东西两都”是帕提亚对罗马认知的关键一环。最后,屋大维登基后,以“丝人”自称的异域商人抵达罗马宫廷,中国文献无相关记载,但史家弗罗鲁斯将这批人和印度人、帕提亚人相提并论,大体可证其亚洲来历。此事与“大秦王安敦遣使”的记载遥相呼应,表明随着时间层累和中间地带联通,欧亚非大陆两端的庞大国家逐渐被置于多元一体的格局之中,帕提亚人则始终如影随形,是汉朝与罗马之间极其重要的中介族群。

综上所述,《后汉书·西域传》“大秦”一节展示异域想象与真实信息的混合。汉朝与中亚及西域诸国建立广泛联系,获得了解西方大国的良好立足点,尽管身不能至,罗马仍在汉使所能知晓的范围之内。通过中西史料互证以及欧亚非史事的勾连,研究者可以给出合理推测。罗马城与亚历山大城是当时西方世界最重要的都市,两城不仅影响罗马国运,更关乎帕提亚存亡。作为中西交通的主要媒介,帕提亚人对信息的掌握广泛而准确,大概不会给出两城之外的其他描述。相关信息传至甘英后,再经移译、改塑乃至曲解,最终呈现为“大秦”与“犁鞬”相提并论的叙述模式。其传播渊源有自,不能简单地解释为以讹传讹。相较语言差异与空间距离,帕提亚人有意制造隔阂可能是当时中西交通的最大障碍。

结  语


通过关联中西古典文献和不同时空范围的历史事件,有充分理由将帕提亚比作一个庞大的信息中转站。从公元前3世纪中叶塞琉古帝国衰落至224年萨珊王朝崛起,帕提亚作为欧亚非大陆中部最主要的政治势力,长期占据跨文化互动的中心,是中国对西方认知的关键信息来源,也是罗马在东方的主要竞争者。除所论“渐次移向远外”的趋势外,古代域外叙述亦存在“慕强略微”和“比物连类”的倾向。比如,两汉以降北方游牧民族以“大汉”称呼中原政权,此称呼至7世纪初传至拜占庭时,中原早已朝代更迭,“大汉”已并非实际控制中国的政权,而是基于匈奴对“强汉”的历史印象或认知。可见,不同地区和国家对异域的称呼各有渊源,各自体现历史上某时期强势政治和文化的影响。基于上述考辨和史实,很难将“犁鞬”解释为赫卡尼亚或佩特拉的对音。赫卡尼亚当时为帕提亚所占,甘英深入实地考察,没有理由将之视为罗马治下的政治实体而与“大秦”等量齐观。佩特拉的贸易地位不容忽视,但由于纳巴泰原住民和罗马人冲突频发,很难想象帕提亚人和汉朝使节将纳巴泰国都与罗马首府等而视之。甘英再通西域时,欧亚非大陆正呈现汉朝、帕提亚与罗马鼎足而立的局面。研究者须将三者放在一线相通的脉络之中,立足多语种文献和历史事件的互证互鉴,而非孤立地构拟语音关联。推其原始,“犁鞬”的具体所指取决于当时世界的整体政治与文化图景,而在现存史料中,比肩罗马城的大都会唯有埃及的亚历山大城可以当之。

“大秦”作为修辞性描述,形容媲美东方秦朝的西域大国。但有学者提出,始皇“以暴虐为天下始”,赋予“秦”字极大贬义,以负面词汇表达对异域的美好想象,于情理上难以说通。易言之,尽管“秦国”并非“秦政”的同义词,“大”字和“秦”字并置,一褒一贬,易引发歧义。贾谊《过秦论》问世不久即被奉为经典,标志着史论体例的萌发,也强化批评秦政的传统。《史记》和《汉书》皆援引相关章节以总结秦亡教训,范晔在绝笔中评价《后汉书》亦称,“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凡此种种,皆可见“过秦”传统之深厚,问题也随之而来:既然“天下苦秦久矣”,后世史家缘何以“大秦”寄托对异域的美好想象?对于此种辩难,不妨另辟蹊径,从修辞理论和文化记忆的角度给出解释。“大秦”将相互矛盾的词语并置,在修辞学上属于矛盾修饰法(oxymoron)。古人不知西方修辞理论,但使用此种手法的实例广泛存在于各类文献,如庄子的“无用之用”和梁启超的“开明专制”等。解释“大秦”表述,关键是理解矛盾形成的内在机理。如前文所述,由于帕提亚有意在汉朝和罗马之间设置障碍,“大秦”极可能是彼时复杂“国际关系”的产物。帕提亚人因与罗马交恶,必然向汉朝使团传递各种有类“海水广大”的负面信息,夸大罗马人作为异族好勇斗狠的特征。甘英、班超和范晔等则沿循民族志书写中惯用的类比手法,以尚武的秦人比附罗马人,与之相类,罗马元老院被描述成由“三十六将”领衔的准军事机构。但罗马并非汉廷的直接威胁,它又被形容为“大”,表达对异域世界敬而远之的复杂心态。可以认为“秦”字源于帕提亚人与罗马长期交战中体验的切肤之痛,因而带有贬义,“大”字则具有积极意涵,代表中国史家基于二手转述而形成的异域想象。此种认知模式持续至唐代,如《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一样,反映汉唐时期对异域文化相对开放的心态。因此,“大秦”是跨文化交流的典型案例,表现文化记忆的异质性和多样性,类似于现代语境中“熟悉的陌生人”表述。

总之,《后汉书·西域传》所代表的“大秦”与“犁鞬”相提并论的叙述模式是多语种史料转译、传播与融合的结果,反映汉朝、罗马与帕提亚之间的互动关系。通过对照阅读中西古典文献和追踪历史事件的关联,可以对《后汉书·西域传》大秦一节的起笔给出更为合理的解释。“大秦”形象并非汉朝与罗马直接接触的产物,而受到中介族群的显著影响。在帕提亚人和各类商人的叙述中,罗马被描绘成一个富有异域风情和组织能力极高的西方大国,其城市发达、疆域广阔,与东方的汉朝交相辉映。倘若范晔更大程度地掌握西域信息,“大秦国一名犁鞬,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国”可以扩展为如下论述:作为地中海区域无可匹敌的强大势力,西方的罗马帝国与东方曾经的“大秦”多所相似;但帕提亚等中间人报告说,罗马的权力中心一度从同名首府转移至埃及的亚历山大城;因为罗马位于红海乃至地中海之西,故而也被唤作海西之国。


(作者郭子龙,系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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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审:正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