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正是山色由翠转浓时。山中水汽足,浅青色的山峦坠在元江江水的幽幽翡翠绿中,互相浸染着。树林间倏地飞出一只鸟儿,头顶红冠,身上玄黑色的羽毛泛着蓝绿色的光泽,长长的尾羽在树梢的间隙舒展,如同景泰蓝的折扇。有笙扯了扯姐姐的衣摆,“看,蓝纹雀!”鸟儿昂扬地飞翔,尖而婉转的叫声冲破幽静的山林,像是一道锐利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火灰粘在人身上还留着阵阵滚烫。一声出鞘后,又有许多声鸟鸣层层叠叠地铺就而来,一重重环绕在山谷树梢。“原来是有两只呢。”姐姐笑着看鸟雀隐匿起矫健身姿,却能凭耳判断它们在何处。山雀的歌声也一环接一环地互相浸染,和山色分不开了。
姐姐名叫刘云,圆脸大眼,阳光将她的皮肤打成蜜色,粗粗黑黑的辫子,坠着两只银耳圈。最让人瞩目的是那双大眼睛,亮得像晨间的露珠,清而灵,常常倒映着天上的白云。 有笙看着姐姐的脸,心里鼓鼓涨涨的。“姐姐,去看我种的逍遥花吧,开得正好。明天卖钱,给你添嫁妆。” 有笙正在读研,特地赶来见姐姐。村里人常笑他,读书那么多,有什么用,不如回来种花。他无父无母,也不怕人说。倒是姐姐经常听不得和阿笙有关闲话,替他打断:“读书就是好。阿笙能读,就让他读。” 村里阿婆嗤笑:“你们家一个不嫁人,一个不干活,还有脸哩。” 阿姐二十七岁,带了他十年。他爸妈出去打工再也没回来,爷爷早死,奶奶瞎了一只眼。他住在山腰,村子在山脚下。据说因为祖爷爷和村里人打架,才赌气搬到山腰上的。时间长了,早就忘了为什么打架,但索性也就不再往下搬。姐姐家以前是猎户,猎老虎和山鹿。为了方便也住在山腰,于是成了他家唯一的邻居。十四岁时他割完猪草,淋着雨回家,看见路上的泥水像虫子一样飞向天空,一只只贴在他身上。他不怕,愣愣地看着泥点子和雨水对碰相融。他张着嘴看了半晌,喝了好几口雨水,可能把虫子也吃进去了,能幻听到许多嘈杂的人声,紧接着就不省人事了。再醒过来,是姐姐家里,姐姐一勺一勺给他喂稀米粥。姐姐的小妹在抱着小竹凳当马骑,哐当哐当的。姐姐和村下老人请教,用银针给他扎了指头,挤出几颗黑黑的血珠。又喂了他从诊所里讨来的土霉素和阿司匹林,他才慢慢退了烧。姐姐家里上面有个阿妈,下面还有个妹妹。她帮着阿妈种地,种树,卖果子,养鸡,把妹妹养得好好的。捡了一个人,多了张嘴。阿妈打了姐姐,姐姐也没说什么。 姐姐的嗓音真好听,煮的热水也特别清甜。他喝过温温的水,已经好了大半。 后来,他奶奶摔了一跤没了。姐姐帮他操持简单的土葬。连摔盆、烧纸、撒铜钱都是姐姐教的。姐姐好像什么都会。最会的就是唱歌。姐姐十六的时候,阿妈就张罗着说亲,要把姐姐嫁出去。有笙正在门外帮喂鸡,撒玉米粒,鸡拥拥挤挤地争抢。有笙把所有的鸡料都往远处扔,然后鸡又一窝蜂往远处跑。他心里烦。 姐姐长得好,手脚勤快,歌又那么美。每次在歌会上,都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个。阿妈挑来挑去,从村里挑到镇上,姐姐就是不称意。阿妈又打她,妹妹拉住阿妈的手,跺脚:“不要打姐姐!”他张开手挡在姐姐身前:“干妈,你打我,不要打姐姐。” 姐姐拍了拍他的脑袋:“你懂什么啊。”他咬着嘴唇:“姐姐不要嫁人,姐姐可以去读书,去识字。” 阿妈抱着柴火骂了两句什么,走开了。但姐姐的婚事一直没成。到了今年春天,歌会上,也许是花开得太好了,也许是小伙太俊,也许是周围同龄的女孩子都出嫁了,阿姐勉勉强强点了头。 有笙自从十四岁撞了虫子后,在学习上很有天赋。他吃得了常人吃不了的苦,一本书别人读一遍,他读四遍。他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把山里的虫子和草木弄明白。后来他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又成了第一个研究生。他修完了学分,索性回到村里。阿姐说网不方便,你还是回学校。有笙说网不打紧,一周去一次镇上网吧就行。他喜欢山腰这间破屋,能让他安安宁宁地学习。 他养了一些逍遥花,这东西村里人都种,稀缺,经济价值高。一来为姐姐的嫁妆做打算,好让姐姐嫁出去少受罪,二来正好研究一种叫罗敷的虫子,以逍遥花为食。 蓝纹雀的歌声还未弱,人声也响了起来,如白龙穿行在山沟里。 一曲唱罢,少年有笙拍了拍手,“姐姐,你唱得比蓝纹雀还好听。”说罢,山云散了,一片紫红色的花海倒进了两人的眼眸中。深紫色的是未成熟的花骨朵,花开后就会越来越淡,直到变成浅红色。纯白色的极为稀少,那是开得最好的。 这花只有这片土地才能种活。有笙花了几个月时间照顾这些花,终于等到了花期。山雾未褪尽,还在花朵中缭绕,整片花田就像是水彩画,缀满了深深浅浅的紫笔。 “真美。”姐姐低下头,仔细观察着花朵。花朵都是双生,一次开两朵,相互依偎,同生共死。治疗所的人来收购逍遥花,村里不少人靠着采逍遥花盖上了楼房,连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有笙自从十四岁那一次发烧后,在种植和养动物上也有了天分,他养的总是好一些。就如这逍遥花,整个古桃村,再也没人有这么好的花了!不枉有笙日夜睡在这里,守护着这些花。 有笙的花卖了。治疗所的人来收,按一对一对地收。治疗所的工作人员在地里一枝一枝地挑选,分拣。稍微有些瑕疵就不要了,颜色稍微浓郁的也不要。他们喜欢端正、饱满、成熟的浅色花朵。姐姐来帮忙,为那些没被选上的花朵惋惜。结账的时候,按一百块一双花卖的。一百块啊,土鸡,早晚伺候,养三个月,才卖五十块一只。阿云抬起头问:“逍遥花这么贵吗?是拿去做什么?” 有笙说:“听老师说,这花有一些药用价值,但在别的地方都种不活,只有古桃山能长出这么好的逍遥花。逍遥花应该是有让人快活的作用吧?” 工作人员正将花朵稍作清理,然后以冷冻形式保鲜包装起来。整整齐齐,小心翼翼。“这个东西是用来治病的。治心里的毛病,现在人抑郁症、焦虑症比较多嘛。” “哪有这么简单。操作复杂着哩。妹子,我看你们花养得好,我给你留个电话,下一批花成熟了你们就给我打电话!” 有笙收到了九千块的转账,心里如有几头山鹿在悬崖边跳,又高兴又有点怕。这下可以给姐姐买很多很多的棉被、新衣、鞋子和银手镯了。虽然他不喜欢姐姐嫁出去,但姐姐出嫁的行头不能比任何人差。 逍遥花是一年生植物,只能开一季。花开后就颓败了。花田旁来了两只蓝纹山雀,在吸着花蜜。有笙想去赶,姐姐拦住了。有笙觉得有意思,也摘下一双逍遥花,折下一枝递给姐姐。他将整朵花连同露珠一起放入嘴里,酸且涩的味道从嘴里绽放出来。姐姐咀嚼着花瓣,唇上染了红彤彤的颜色。“有点儿酸。” 咀嚼之后,逍遥花软滑的汁液包裹着舌头,吸附在口腔里。有笙有点别扭,但也不好吐出来。他喝了点泉水,才把花的碎末和汁水一起吞服下去。很快,他有一种头皮发胀的感觉,就好像大脑脱离皮壳,独自飘走。他能看到不存在的银河,从天上来,到远方去。静谧,舒适。这是怎样一种幻觉?他转过身,看见姐姐有同样惊讶的表情。 他脑海里升起一首歌谣,关于星辰,关于银河。很快,他的耳边便响起了这首从未有人唱过的歌。 是姐姐。姐姐身上的蓝黑布衣,绣了斑斑点点的图案,真的如同星空一般。清亮的嗓音幽幽地飘着。他喉头发痒,觉得心中那些酸胀、焦躁和不舍平息了许多。他记起十七岁时他和姐姐到一个野瀑布里玩耍,水量突然增大,把他们俩浇得一身湿透透。他脱了衣服晾在日头下,姐姐背过身去不看他。 有笙一直认为他少年时在泥水里看到的虫子便是罗敷。这种虫子和逍遥花共生,奇妙的是,别的地方也没有,只在这座大山里生存。它们会发出紫红色的荧光。至于为什么叫罗敷,或许是叫洛夫,落扶之类的名字,也许是紫红色的微光让人想起女子的罗裙,不知道怎么地就误传成罗敷了。 罗敷虫从逍遥花海中振翅蒸腾而起,如同逍遥花灵魂出窍。 那一瞬间,他们透过虫海回头相望,世界皆静。徐有笙的脸越来越红,虽然那股平静的力量一直不断地在抚摸他的全身。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害怕和危机。他觉得自己正在把一壶滚烫的热水倒入一汪冷冷的清池中。他跑开了,甚至连姐姐在他身后叫他,他也不敢回头。 草木细细簌簌,两只蓝纹山雀发出丝毫不差的高音鸟声,此起彼伏,两只就像变成了一只。他刚刚和姐姐的心短暂地连在一起。 晚上,他翻身趴睡在床上,不断回味相连时那几分钟的感觉。姐姐的心海多么平静啊。逍遥花,难怪是一双一双地长。他浑身的关节像装了灯泡,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姐姐的眼睛看见的山水,好像更为透亮轻柔。他好像吸了仙露,洗了骨髓,每一个细胞都轻盈,如同水融在水里,空气飘在阳光里。人飞在半空里,比风还轻。 有笙去问,“干妈,姐姐能不能找到更好的男子?”干妈正麻利地编篾箩筐,这是竹篾做的筐,能卖五分钱一个,用作装香蕉的。干妈头也不抬,“你姐年纪大,这就是最好的了。我早已当你是亲儿子,喜日你要背姐姐出阁,往后姐姐婆家有什么受气的,你要替她讨公道。” 干妈叫他帮忙削竹篾:“没得可是,你也有份,妈和姐给你存了讨老婆的钱。” 干妈又说:“你姐怕事,最烦人说闲话,这下终于好嫁出去,干妈晚上睡觉可以到天明咯。你一个研究生,眼界要高点,要个城里媳妇去做城里人,得空帮衬妹妹。” 有笙第二天就回了城,他说导师从国外回,课题比较急。他不想看到姐姐结婚的场面,做不到敬酒祝他们百年好合。姐姐不肯再见他。但照例给他带了些瓶瓶罐罐:腌辣椒,酱牛肉,野山蜜,怕没有下一次似的。他远远望着姐姐圆圆的脸,想着下次再见她已经是人妇了。有笙不敢问,姐姐与我同吃逍遥花的那一晚,到底看见了什么? 姐姐躲着他,有没有发现他禁忌的心声,知不知道他忍耐过的长夜。 罗敷的一生很短,只有六个月。这种常见的小虫子,应该从没想过,世界上会有一个人把它们当作正经东西研究。它们如米粒一样大小,雌雄一起飞。村里老人说这东西吃了明目解毒,能让脑子好用,常常逼着学龄孩子吃。初中生有了反骨,一般是怎么都不肯吞的。有笙在期末考试前也被干妈押着吃过,炒出来像炒米,香脆脆的,只有放进去的油盐本身的滋味。有笙的本地话说得好,常去和老人讨教。老人教他唱歌念咒。姐姐出嫁那天晚上,他喝了点酒,想起来了,罗敷和土话里的“落土”发音相同。小虫子寿命短,升天落土差不多就是一瞬间。他跟项目半年后,大致发现了逍遥花治疗心理疾病的机理。简单地说,病人与精神医生一起吃下同一组处理过的逍遥花,他们的意识会产生短暂的局部链接。精神医生使用技巧,会对病人的焦虑、抑郁、分裂等症状进行调整,和病人分享平和健康的精神状态。精神力量像水一样,从高处流向低处。病人无处发泄的情绪会转移到精神医生处,精神医生再运用知识进行消化。这种技术对精神医生的要求极高,心灵纯净,心理防线牢固的医生,非常受欢迎。 有人戏称为精神控制的巫术,其实并没有那么玄乎。古桃村的土地里有一种特殊的微生物,每一对逍遥花上的微生物群是相似的,能形成共鸣波段,从而实现精神链接。徐有笙从逍遥花入手,然后又转为研究与逍遥花伴生的罗敷。
后来,终于又有了阿姐的消息。温顺的典型的农村少女刘云,居然逃婚了。婚期将近,阿妈已经洒扫干净,连同小妹都添了新裙子。阿妈给大女准备了两床红彤彤的大棉被,从头到脚牙刷到鞋底的装备。夫家婚纱都定来了,据说是新潮款式。阿妈头天给刘云吃了红枣,说同你一起长大的阿娟阿丽,都生了二胎了。你也别再等了,这个姑爷在镇上有五层垂直房,开小饭店,好着哩。 有笙接到电话,阿妈生气得要紧,手机都拦不住那样的吼声,从养她花了多少到出了这种事情,小妹今后还怎么嫁人。末了来了一句,你姐不会给坏人骗跑了吧?会不会受苦?有笙给阿姐打电话,关机的。他赶忙回老家报了警。没想到姐姐竟早就跟派出所说过,出去打工。有笙急得不行,还得去给姐姐的未婚夫家赔礼道歉。那家人没什么好脸色,有笙挨了拳脚,心里却不恼火。 有笙去田里看花,看得出来最后一批逍遥花最近刚刚摘了卖过。他回忆起和姐姐精神链接的滋味,原只顾自己的治愈,忘了姐姐的那汪清池也有过波澜。不过他倒是很确定,阿姐只是把他当做小孩子。姐姐心里的水波,也许正是在谋划一场惊世骇俗的出走。那是猎户的女儿刻在骨子里的不顺从。 姐姐不再回他消息更不肯见他。他从干妈处得知,她去城里打工了,做美容师。他一遍遍打去电话,脸颊紧紧贴着手机屏幕,幻想从屏幕的机械温度里汲取一点属于姐姐的温暖。他非常想再和姐姐精神连接一次,那种浑身被温水泡过的柔顺感。他又那么怕,怕姐姐发现了他畸形的爱,此生再也不肯见他。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逍遥花能让村里人致富,制成的药物能卖出天价。溺水时有人捞一把的感觉,是会让人眷恋上瘾的。和姐姐有关的月色,花海,山中的重重歌声,都那么美好。 再见姐姐,是三个月后。他在导师的建议下继续读博,靠课题经费养活自己。还能给姐姐攒一些。他发现逍遥花身上的微生物来自罗敷。罗敷是这种微生物的天然培养皿,它们将微生物从土里带到逍遥花上。如果直接从罗敷上提取微生物,将比逍遥花的效率更高。也许,许多心理疾病的治愈又将上一个新台阶。 导师看中了背后的价值,放手让他自行研究。他回到家乡,常常扑在地里,观察罗敷的幼虫。它们在泥土里蛰伏五个月,然后长出翅膀,双双破土而出,有一个月的时间在逍遥花上缠绵,最终死在天光之下。 他找到了罗敷微生物形状提取的关键,那就是成熟的逍遥花汁液。他正聚精会神地简单提取,装进瓶子时。接到了干妈火急火燎的电话:你姐回来了。 他骑着摩托车到镇上接姐姐。短短三个月,她瘦了一大圈,风一吹,头发凌乱,衣服空荡荡的,下巴尖尖的。他叫了姐姐,她只是转头,好久才说:阿笙来了。他把姐姐带上车,山路颠簸,姐姐的手不得不扶在他的腰上。他的腰顿时像围了铁桶皮,硬邦邦的。怎么都不敢动。姐姐一言不发,状态很不对劲。 有笙戴着眼镜,身板骨精瘦,从小就是读书人的样貌。但村里没人敢惹他。 遇到姐姐的事情,他会跟人拼命。有一年阿五叔耍流氓,在乡道上摸了姐姐一下,有笙天天去他家蹲着,是被干妈强行拉回了家。有笙不服,半夜去把阿五家的牛杀了。费了很大劲儿,还被牛顶了胸口。牛血溅了一身,又腥又热。阿五叔理亏,又被十六岁的有笙凶狠的眼神吓着,不敢报警,连那头牛的牛肉都不敢吃,怕有笙下了毒。有笙血淋淋地回到家,姐姐吓坏了,忙看他有没有受伤。他累得衣服都脱不下,坐在地上休息,他怕弄脏姐姐家的板凳。姐姐给他洗衣服,让他今后不要做这么吓人的事情。 骑车到家了,姐姐做家务的时候再也没唱过歌,饭吃得很少。像变了个人。有笙坐不住,什么罗敷什么逍遥花,都见鬼去,没心思再管了。姐姐双眼怔怔的,乱乱的。常常一个人跑到屋后的竹林里哭,和猪圈里的猪仔说话。说话颠三倒四。徐有笙觉得姐姐像精神分裂,应该是受刺激引发的。 “姐。”他带姐姐去花田,让姐姐放松精神,他希望大山的环境能治愈姐姐。他坐在姐姐身边,给姐姐唱那首关于银河和星辰的歌。只属于他们两个的歌。 姐姐肩膀耸了起来,看起来非常紧张。有笙的歌无法使她变得平静。她终于肯开口试图跟上节拍。大家总说姐姐是刘三姐转世,唱歌就像喝水一样简单,连山雀都要退让几分。但是此时,姐姐的歌声就像是非要跑步的跛子,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唱着唱着就走调了。有笙抱住脸淡得毫无血色的姐姐。怕是老人说的撞邪了。“姐姐,别唱了,姐姐,我是阿笙,你莫怕。” 姐姐嘴里的声音却没有消失:“这个月底的绩效完成不了,就要失业了,七千块的房贷怎么还?”姐姐尖声说,“爸爸妈妈,我选考没进前十,妈妈别生气,我会做题的……” “妈,三十五怎么了,人一定要结婚生孩子吗?我有房有车一个人过不行吗?” “你这孩子,我放弃了工作全职陪你,你还考这么差!” 阿笙摇晃着姐姐:“姐,你听到吗,别怕,别再想了!” “每天一睁眼就是公司四百多号人的工资,今年订单少了那么多,马上要破产了……” “上级检查,发现我们有三十个问题没有整改完成,听说要抓一批典型!” ……姐姐的声音不断转换,就像是许多个乖戾的灵魂在她身上反复显现。徐有笙上过学,是唯物主义者。此时却真的有点害怕庄家老人口中所说的邪灵。也许是和姐姐有关的事情都让人不理智。他摘下两朵浅色的花,一朵自己迅速嚼了咽下去,另一朵含在嘴里,对着姐姐吻下去。 听说,地震的纵波会让大地如脉搏般跃动,他此刻无端想起剧烈的地震,天崩地裂,火山喷发,心里所有的防线都崩塌了。接触到姐姐柔软冰冷的唇,他多年幻梦成真时,却比梦境还像梦境。姐姐反应过来了,一直在挣扎,推开他。他痛恨自己的趁虚而入,但这是为了救姐姐,他想知道姐姐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确认姐姐咽下逍遥花后,松开了她。 晚了。他已经进入了姐姐的心。他撞入了那地狱般的场景。他就像是行走在开往冥府的地铁上,身边每个人都拧着眉毛,手舞足蹈,凶狠地咒骂。他感到浑身发冷,像极了温度开到过低的空调。一个孩子抱着他的腿说:爸爸,不要再打我了;一个穿衬衫的女生说,我不想结婚,我不想过年回到家,好像不结婚就成了罪人,一直逼着爸妈抬不起头,我没有……一个男人说,你多大了?你们公司还招人吗?治愈师挺赚钱吧?我三十五了,公司把我开了,我每天在街上逛,假装还在上班。我怕我老婆受不了。一个女人拦住他,你知道怎么解脱吗?每天都喘不过气,一点自由都没有,做什么都不会快乐…… 一个穿校服的学生牵着他,我好恨成绩,恨排名,恨爸爸妈妈只要我上学,像机器一样,连睡觉都不行。我想跳楼。 话音刚落,徐有笙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大厦楼顶,风刮得脸生疼,他往下看了一眼就头晕目眩,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他大口呼吸着,恐惧和烦躁像虫子一样游走在他的血液里。 他看到了姐姐的经历。治疗所工作人员来收花的时候,听说姐姐要去城里进厂打工,见她模样宁静,心思单纯,便告诉她可以做精神治愈师。一个月两万元。姐姐怕是什么不正经的营生,不敢答应。但后来去看了现场,发现是用逍遥花提取液对精神疾病人员进行治愈,算是救人的好事。姐姐在救了一个焦虑的小男孩后,同意做这份工作。她的精神状态稳定,安宁,病人都喜欢找她。也许是她心思单纯体质特殊,负能量到她这里后,一直没有往外传送。她一直超负荷地进行治愈,早就超出了精神阈值。人们的痛苦源源不断地倾倒到她这里,姐姐心底那片纯净冰冷的清池,已经被污染得不成样子了。 未经提取的逍遥花,药效只有一刻钟左右。徐有笙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太难受了,姐姐这几个月竟然一直在经历这样的痛苦。直到出问题了自己赶回家乡。他心目中最灵动的神女,已经被浊世祸害成碎片。徐有笙紧紧拥抱着姐姐。正如少年时他生病发冷,姐姐抱着他那样。从小他没有父母疼爱,姐姐的出现,给“母亲”“爱人”“亲人”这样模糊词汇下了具体而美丽的定义。他知道自己不该对姐姐有割舍不断的,男人对女人之间的感情。可是感情就像山泉从山上奔下来,像歌声从喉咙飘出去,哪里是控制得了的?他的心像被人砸烂了一样,那么疼。 “有笙,不要。”他听见姐姐的拒绝,整个人都要碎了。 可是姐姐继续小声说,“有笙,不要去听那些声音,也不要再去想那些事情。你的脑子好,是用来读书的,不能为了我就弄坏掉。”原来姐姐是在为他着想。 他和姐姐链接时,心里已经自动浮现出答案。姐姐早已知晓他的心意,只是怕阿妈,怕村里人的异样眼色,还怕有笙年纪小,分不清亲情和男女之情。做姐姐的不能看着弟弟继续行差踏错,不然就是罪人了。阿笙是个孤儿,怎么能欺负他?阿笙是研究生,应该找一个体体面面的城里姑娘。 姐姐揉着太阳穴,痛苦地皱眉毛,满头大汗地晕倒在他的怀里。有笙知道凭借外力是无法消除姐姐的精神压力了。于是他想到另一个办法。他一直做罗敷的研究,已经能提炼出高纯度的罗敷微生物液体。他自己做了好几次实验,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副作用。此刻,他拿出微生物液,递给姐姐:“喝下去,你会好起来的。” “没用的……”姐姐脸色苍白,“就让我一个人耗死吧。你不要再跟我分担了,你的头脑好,以后能救更多人。” “姐姐,罗敷身上的微生物能吞噬逍遥花留下的微生物,你会好起来的。” 徐有笙倔强地将罗敷灌进了姐姐嘴里。姐姐的精神状态早已影响了躯体反应,根本拗不过他。 他们身边的水池里,青蛙呱呱叫着。清朗的圆月如同过去一样照耀着山谷,铺就一层静谧的银灰。附近的桉树林有一个蓝纹山雀的群落,常常到水池里寻找食物,洗漱羽毛。一切都那么宁静,就好像姐姐和阿笙从没有离开过的日子,像牛背上草垛里,一天和一天都相似的日子。又有谁会想到,农家女阿云此时此刻,正装着城市那头许多人的悲戚和喧嚣,正将她折磨得撕心裂肺。 徐有笙已经做好了和姐姐分担一切的准备。甚至他希望能承受姐姐的心灵痛苦,即使会疯,会傻。如果没有姐姐,他情愿死。 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突然从有笙的手里抢过瓶子:“阿笙,我撑不下去了。我原本想多给阿妈赚些钱,然后过自己的生活。去唱歌,去种地,去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但现在我受不了了……你不要再跟我分担了,你头脑好,以后可以救更多人。”姐姐纵身一跃,翻入水池,巨大的水花溅起。 她往水底潜去,剩下半瓶罗敷虫液在清水池中散开,消失,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此刻,浑身湿透的徐有笙躺在草地上,就在姐姐身边。虽然他没吃逍遥花,却依然觉得和姐姐的心牢牢链接在了一起。 “我听不到那些声音了,怎么回事?”她惊喜地笑了,“溺水能治好我?阿笙,你是不是学了蛊术?” 有笙清俊的脸被月光映出柔和的神色,那双深深的眼睛藏在一片阴影里。“姐姐,这是天意。罗敷微生物溶解在池塘里,你的压力被转移了。” 阿云在山里生活了二十五年,从未听过如此尖锐恢弘的青蛙叫。青蛙们站在池边,排队排得整整齐齐,发出奇异的声响,就好像在对话,或者在控诉,紧接着,青蛙一只又一只地跳入池中。扑通扑通,就像是中了邪。姐姐坐起来,好像明白了什么。“青蛙……病人的情绪转移到青蛙身上了?”话音刚落,一条又一条的鱼跃出水面,就好像在赶着集。鱼儿们瞪大了双目,疯狂地扭动身躯,在池塘里游窜,看起来非常亢奋而痛苦。 她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好像族人流传下来的精怪传说。 徐有笙说:“你喝下的罗敷微生物吞噬了你体内残留的微生物,然后又和池塘里的罗敷微生物链接共鸣。你变成了一个中转站,真正的压力被池塘里的青蛙和鱼承受了。” “可是……青蛙和鱼会死去,或者被别的动物吃掉,这里的动物们会乱掉的……人类的事情,怎么能牵扯到动物身上?” 姐姐,你真善良,这时候竟然考虑的还是生物们的未来。有笙安慰道:“照我分析,精神压力经过稀释,分散到每一个个体身上,不会很大。何况,人世间这么多苦,也不该是你一个人承受的。” 但是,谁也说不准,人类的意识和精神压力传导到动物身上,会催生什么。动物会不会因此提高智商,或者情绪受到影响,甚至变异成可怕的怪兽?徐有笙暂时无法回答。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让人类的压力转移给动物。 蛙叫还未平息,阵阵鸟鸣从山中爆发出来,尖利,好似天降神雷。蓝纹山雀张开翅膀,铺天盖地地盘旋。它们叽叽喳喳地吼叫,诉说和发泄着,如同蓝色的炮火轰炸着天空,声音割得人遍体鳞伤。 山声重重,引起了更多的鸟鸣和蛙叫,连树木都在阵阵摇晃。 天将亮了,远方的晨雾厚重,东边的天空里已经蘸满了红色的云霞。姐姐低低地唱着歌,为动物们祈祷。动物的悲鸣如同玻璃碎地,她沉沉的歌声就好像羊毛地毯一样接住了所有的尖锐。 有笙已经决定此生继续投身精神压力的研究,向山中生灵赎罪。他牵起姐姐的手,和声接了上去:
审核 |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