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坊 | 邓安庆:冬深

一天雨,又一天雨夹雪,到了第三天终于放晴了。我跟母亲决定去镇上采购年货。地面依旧湿滑,薄薄的雾气低低地徘徊在湖面上,冬麦田地残存几绺雪痕,提醒我们寒潮刚刚来过。到了镇上最大的菜市场外面,我们的手都冻僵了。好半天我们才从街边挤得满满当当的车群中觅得一个空隙,把电动车挤进去停好。菜市场放眼望去,全是晃动的人头,耳朵里充塞着轰轰的人声。豆果儿、佛手山药、腊鸡、干笋、海带、酥糖、老豆腐……母亲一样样挑选,一样样还价,我两手拎着买好的年货,闲在一旁看热闹。高大的顶棚,喧腾的生禽,风从敞开的门口灌进来,挂在铁钩上的肉片轻轻摇晃。当我把目光落在鱼摊那边时,有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蹲在玻璃水缸前面,盯着游动的草鱼。大人们在他旁边绕来绕去,哪怕拎着的菜袋子有水落在他脖子上,他也不动一下。母亲叫我几声,我接过她买好的干笋后,她也跟着我看过去,确认了半晌,“那不是你虎哥的儿子天星么!” 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天星。他鼻头、双颊、耳垂都冻得通红,穿着带毛领的小夹克,膝盖、脚上蹭得全是泥,左右手套都破了,露出同样冻得通红的小手指。他仰头看母亲,轻快地喊了一声“大姑妈”,瞥了我一眼,不太确认,又看我母亲。母亲说:“叫庆表叔。”他喊了我一声“庆表叔”。母亲蹲下来,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捏捏他的衣服,又摸摸他的头发,“你爸嘞?”天星随即带我们穿过菜市场,到了另一头的出入口。刚一走出去,江风啪地一下打在身上,让人冷得一哆嗦,稀薄的阳光毫无热度可言。菜市场外面也有很多菜贩子穿着军大衣坐在那里,再往前走,穿过一条窄小的马路,到了长江大堤坡下,停着一辆小卡车,后车厢堆放着一车苹果,车前泥地上摆放一条长桌,也是放着苹果,一个扩音喇叭循环播放:“山东大苹果,脆甜的山东大苹果。便宜又好吃。” 刚走到车前,虎哥从驾驶舱探出头,热情地喊道:“大姑哎!哎哟,庆儿也回咯?!”他穿得极严实,皮帽子护着头和耳朵,裹着军大衣,戴着皮手套,膝盖缠着护膝,一见天星,瞪大眼睛,“活贼!你又乱跑!老子把你脚打断哩!”天星躲在我母亲身后。问起情况,才知道虎哥已经在这里四五天了,从山东运来的苹果想趁着年底卖上一波,谁料前几天的鬼天气没人来,就指望着今天人多能销出一点。我们聊天的当儿,很多人在摊子前面翻翻捡捡,却并不买。母亲问他们吃了没有,见虎哥指着车头下面扔的方便面桶,叹气道:“哪么行嘞!你大人没得事,细伢儿正长身体。”不由分说地,母亲要带天星去吃饭。天星小心翼翼地看虎哥一眼,虎哥扬扬手,他才跟着我们往小饭店走去。 一碗米粉很快就被天星嗦完了,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母亲再买来两个烧饼,天星吃一个留一个。母亲说:“你敞开吃,不够我再买。”天星这才慢慢地啃起第二个烧饼。问起他每天吃什么,我们这才知道他已经连续吃了四天的方便面,刚才因为不愿意再吃,被他爸骂了几句,他怄气跑到菜市场躲起来。睡觉呢,也不回家,每天就在车里睡。毕竟水果不禁碰撞,来来回回运,破了坏了品相不好了就很难卖出去。说着说着鼻涕流了出来,天星随手一抹,母亲见状说:“这是着凉了,唉!”等天星吃完,母亲又打包了一份炒河粉。等我们再次回到虎哥这里,虎哥缩着脖子,来回跺脚,吆喝着:“便宜卖啦!正宗山东大苹果!哎哎哎,便宜卖啦!”少有人停留。阳光收起,天又一次阴沉如铅块压在头上。地面上全是众人走后留下的泥巴。趁着虎哥大口大口吃着炒河粉,母亲说:“我带天星回去洗个澡,这脏得看不得!”虎哥瞥了一眼天星,点头说好。等我们要走时,虎哥装了一大袋苹果递给我,母亲说:“你留着卖哎!”虎哥说:“大姑哎,客气话莫说咯。”母亲又要掏钱,虎哥又说:“你这不是折煞我么,我还要你钱?!”母亲这才作罢。临走前,虎哥再一次朝着天星瞪去,“你要是在大姑妈家调皮捣蛋,你晓得我脾气的哈!”天星默不作声。虎哥说:“耳朵聋了?!”天星这才回:“晓得咯。” 穿过菜市场时,天星一扫刚才在虎哥跟前的怯色,活蹦乱跳地走在我们前面。这只公鸡可爱啄旁边那些鸡了!那只母鸡一直蹲在那里不动,看样子是生病了。那只鸭子,嘎嘎嘎,嘎嘎嘎,闹人得很!这只鱼,看到没得,一只眼睛一直看着我,看看看,动了动了。那些鳝,扭啊扭啊,跟蛇一样……短短三十米的路,我们走走停停,天星兴奋地跑来跑去说个不停,看样子对这里熟得不能再熟,但母亲不得不喊住他,让他走快点儿。看样子,又像是要下雨了。回去的路上,风吹得割耳朵。母亲驾车,我跟天星坐在车厢里的小板凳上,买好的年货堆在脚边。天星缩着脖子,全身缩紧,双手握成小拳头搁在膝盖上。我问他是不是很冷,他嘴巴紧抿,没有说话。我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搂他,他略躲了一下,还是靠了过来。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很久没洗澡的腌臜味儿,满是头皮屑,脖子处也是一层垢。我用身子挡住风,他头贴在我胸口,莫名地让我想起一只流浪的小狗。我让母亲开慢一点。雨,又一次下了起来。 在等母亲烧水的间隙,我带天星去前厢房,不过与其说是带,不如说是他引着我去的。在床头柜拿起遥控器,换到自己喜欢的动画片频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套动作下来毫不生疏。等广告时,他爬到沙发靠墙处,弯腰摸出一辆卡车玩具来,上下翻看确定没有损坏,嘿嘿一笑,趴在那里玩。我讶异地问他怎么知道那里有,他头也不抬地回:“我放在那里的噻。”嘟嘟嘟。嘟嘟嘟。开车咯。前方有炸弹,注意闪避。砰砰砰。砰砰砰。他嘴里念念有词,玩得忘形时,跳下沙发,拿着卡车在房间里转。飞咯。飞咯。啪啪啪。躲避炸弹。玩累了,他把车子扔到一旁,蹲在电视柜前,打开玻璃门,从里面摸出一个瓷罐,揭开盖子,掏了一大把炒花生,一边剥着吃一边接着看动画片。我又问他,他这才瞥我一眼,“大姑妈告诉我的噻!”既然他在这里毫不拘束,我也就放心地去到灶屋。水已经烧好了,母亲拎了一大桶到洗澡室,又吩咐我在脚盆里放一大把干青艾。等青艾水不那么烫了,催天星过来洗澡。天星站在洗澡室门,突然说:“我要自家洗。”母亲愣了一下,笑道:“要得要得,你自家把头毛手脚都搓一遍……”天星忙不迭关上门,“你走嘛!走嘛!我晓得!” 洗完澡,换上母亲早就备好的衣服,母亲上下打量一番,“果然是长个子了,衣袖、裤脚都短了一截。”这次我没有讶异于家里何以有天星的衣服,母亲已经告诉了我,天星去年在这儿住过半年,我因为在外地工作并不知晓。天星坐在沙发上接着看电视,母亲拿吹风机给他吹头发。过了一会儿,天星忽然转头看看窗外,“雨停了。”母亲还未回话,他走到门口,又说了一句:“真停了。”说着,他又问:“我鞋子呢?”母亲回:“洗了。家里你穿个拖鞋不就好了么。”天星说:“我想回去了。”母亲问回哪里,他回:“我爸爸那里。”我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天渐渐黑了下来,便说太晚了。天星没有动,怔怔地看着稻场前面的油菜田,“爸爸还没吃饭。”我问他怎么知道,他回:“每回这个时候他都给钱我,让我去买饭带给他吃。”母亲把天星往房间里推,“站在冷风口,要吹感冒咯!你爸是个大人,晓得照顾自家。”天星不肯坐在沙发上,说:“我要是不回,他一个人在车上睡,好冷!我可以给他暖被窝。”母亲没办法,让我打电话给虎哥,直到听到虎哥让他好好待着,天星这才肯留下来。 晚上睡觉时,天星跟我一个床。关了灯,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等了好半天,才试探性地碰碰我,我问他是不是想撒尿,他说:“能不能借手机用?我想给我爸打个电话。”我把手机递给他,电话拨过去几次,无人接听。我说:“这么晚了,你爸肯定是睡着了。”天星这才把手机讪讪地还给我。睡到半睡半醒,感觉肩头溜风,睁眼一看,天星坐了起来,看向窗外。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又下雨了。”雨点正敲打着窗玻璃,看样子是要下一夜了。催他睡下,他才钻回被窝,来回翻转,弄得我也很难入睡。好半晌,他小声地问:“庆表叔,你睡了么?”我说没有。他又问:“你能不能看看手机……我爸爸没准儿打过电话来。”我瞥了一眼手机,没有未接电话。天星叹了一口气。我第一次听到小孩子叹气,不禁好奇地问他担心什么,他答道:“天气不好,人就不来,苹果就卖不出去。”我说:“你就好好睡你的觉,这是大人操心的事情。”天星好一会儿没说话,我以为是睡着了,却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问他怎么了,他没回话。我起身,他突然说:“莫开灯。我没得事。”我只好再次躺下。他哭了一会儿后,渐渐地传来小小的鼾声。我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早上起来时,发现天星发烧了,可能是昨天着凉的缘故。还好村卫生所离家不远,请医生过来给天星挂了水。天星时醒时睡,脸颊烧得发烫。虎哥打电话过来,我说了情况,让他不用担心。绵绵细雨,夹杂着零星的雪粒子。门外的水泥路上,陆续有人拖着行李箱往垸里走,滚轮发出隆隆的响声。这两天跟我一样从外地回来过年的人越来越多了。妈。我听到天星在叫。我走到床边,天星睁开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妈。他又叫了一声。我问他怎么样了,他迷瞪着看到我,露出失望的神情。我让母亲过来,天星这才说:“前两天我看到我妈回来了。”母亲问在哪里,天星答:“在镇上。我看到她了,我爸没看到。”母亲问:“你没叫?”天星回:“我怕我爸生气,就没叫。”母亲想了想,又问:“想不想见你妈?”天星撇过头去,“不想!”母亲笑道:“说假话。”天星迟疑了一下,说:“有点儿想。”母亲点头说好,让我打电话给梦君姐。我没有梦君姐的手机号,母亲拿出自己的手机翻找。天星流利地背出一串数字,我拨通后,让他说话,他又撇过头去,“我才不要跟她说话!” 干笋泡好,又去洗海带,高压锅里还炖着排骨,锅里翻炒着土豆肉片,母亲兴致高涨地在灶屋里忙得团团转。我过来时,她又催我去村超市买条鳊鱼,我问她:“梦君姐也吃不了这么多啊!”母亲一边剁着肉馅一边催我快去。等我买好鱼回来,梦君姐已经来了。堂屋的大桌上放着一提盒装牛奶,想必是她带来的。刚到房间门口,迎面遇到一个十三四岁大的女孩,穿着粉红色的羽绒服,斜刘海,有几绺头发挑染成姜黄色。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打招呼,只是闪躲到门口,房间里有声音传来:“天琴,这是你庆表叔。”天琴敷衍地“哦”了一声,靠着门框刷短视频。进到房间,分外安静,梦君姐坐在床边,双手插在兜里。天星已经挂完水,背着她躺着。我跟梦君姐寒暄了一会儿,又跟天星说话,“你不是念着你妈么?”天星猛地把被子蒙在头上。梦君姐说:“他在跟我怄气。”天琴在外面说:“当初是他要选爸的,怪得了谁?”梦君姐叹口气,“跟我我也养不起。”天星忽然从被子里露出头来,气呼呼地说:“你走!你走!”梦君没动,天琴过来说:“走就走!”一边说一边拽梦君的胳膊,梦君姐没动,伸手去摸天星额头,天星又把被子罩在头上,她的手在空中悬了片刻,慢慢地落下,贴着被子拍了拍。 跟着梦君姐往灶屋走时,才意识到她只到我肩膀高,细瘦娇小,随意地扎了一个马尾辫,脸上起皮,手上还有冻疮,穿的那件浅蓝色羽绒服背面从手肘到手腕都发黑,感觉是经常干活的缘故,来不及清洗。问了一下,知道她这一年在东莞餐馆里做服务员,天琴年纪小,又读不进去书,只好让她退学跟着自己,现在在学美容美发。到了年底,她带着天琴回来,爸妈都不在世了,老屋子也拆了,没地方去,现在只能在她大哥家借住。跟在我们后面的天琴说:“大舅妈今天又在骂人。”梦君姐回头小声讲:“你莫跟她吵嘴。”天琴说:“我是忍咯。哪一天忍不了,我把他家桌都掀掉!”梦君姐伸手打了天琴一下,“你敢!”天琴看得出来是像虎哥,虽然年纪不大,肩膀宽宽,走路垮垮,说话时眼睛喜欢瞪得老大,初跟她说话的人,比如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怵。梦君姐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说:“她啊,没个女伢儿样!在理发店,有人敢说她一句,她就敢打人。我是真头痛!”天琴响亮地回:“噢,那男的动手动脚,我不打回去,还等着他们来欺负我?个个跟你似的,被人欺负了,只晓得暗地里掉眼泪。”梦君姐又回身要打天琴,天琴躲开了,“天天只晓得打我!有本事,你跟那些混账打噻!” 去灶台端菜,母亲正往窗外看,问她看什么,她笑而不答。把菜端到饭桌上时,梦君姐胳膊肘碰碰天琴:“人都还没上齐,你就吃起来咯!”天琴不管,夹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梦君姐摇头,“你这个样子,以后哪个男人会要你?”天琴“噢”的一声,“你就有男人要哦?那个天天到你餐馆吃饭的大胖子要你哦?”母亲探过头来,“哪个大胖子?”梦君姐忙说:“莫听她嚼蛆!嘴里没得一句正经话。”天琴瘪瘪嘴,“我哪有瞎说!那个大胖子不是还请你吃饭……”梦君姐连打了天琴几下,“你还说!还说!”母亲端碗过来,每样菜都夹一点,准备拿到房间给天星吃。梦君姐起身要接过去,母亲说:“星伢儿现在跟你怄气,我过去。”梦君姐颓然坐下,眼眶一红,“我也是没得办法。两个我么样带?”天琴说:“是他非要选跟爸的!他有么子好气的!”母亲夹了满满一碗菜,梦君姐坚持要接过来,两人一起去了房间。只剩下我跟天琴,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 虎哥走进灶屋时,我颇感意外,再往外面看时,那辆卡车停在门口。问他怎么来了,他说:“大姑打电话说星伢儿高烧,一直要我,我就来看看。”正说着,瞥见天琴,“咦”地一声。天琴没有看她,埋头对着碗。我说:“梦君姐来咯,在前厢房。”虎哥问:“她来做么子?”天琴突然抬头说:“你莫打我电话了!”虎哥扭头看她,“你头毛搞成这个鬼样子。就会学坏!”天琴再次说:“听到没有,莫打了!”虎哥朝她走近了一步,见天琴习惯性地抬手挡,又停住,口气柔和了下来,“我是你爸,问问你情况不行?”天琴立马回:“我不需要你管。”虎哥拉开衣服拉链,往里摸了摸,掏出两百块递给天琴。天琴没接,也没说话。虎哥把钱放在她旁边,转身往前厢房去。我有一种隐隐的担心,随他一起走。他问起我父亲,我说父亲在城里哥哥家。我问起他卖苹果的情况,他看了一眼门外稀稀落落的雨水,说:“惟愿年前能卖完。就怕烂完了。” 天星是第一个发觉我们进来的人,他迅疾推开梦君姐喂饭的手,叫了一声“爸”。梦君姐扭头讶异地看了虎哥一眼,又去看站在一旁的母亲,母亲笑笑,招呼大家都去吃饭,她来照应天星。大家都没动,也没说话,直到天星说想喝水,梦君姐突然说:“手上脚上都是冻疮,也不晓得给伢儿换个保暖的衣裳。一天到黑不晓得忙么事!”虎哥毫不示弱地回:“一个女伢儿,搞得跟个女流氓似的,当妈的也不上心管管!”梦君姐把碗往床头一搁,还想说什么,母亲上前站在两人中间:“好咯好咯,大过年的,大家都消停消停。在大姑这里,就莫吵了,好不好?平心静气在我这里吃个饭,好不好?”两人各自看向一边,没有说话。母亲示意我拉着虎哥,她去拉梦君姐。半推半拽,好不容易让他们都坐下了。天琴已经吃完了,站在一旁,看看梦君姐,又看看虎哥,扭头走到灶屋门口。母亲招呼她再吃点,她说饱了,歪靠在门框上,过了一会儿偷偷擦拭眼角。那两百块已经不在桌子上了。 有一刻我是心疼母亲的。她努力地想要活跃一下饭桌上的气氛,一会儿给右手边的虎哥夹菜,一会儿又给左手边的梦君姐舀汤。而他们两人都不动面前的碗筷。母亲又找话题来聊,她问虎哥天星上学的事情,虎哥回:“星伢儿只要上学,就住在他老师家里。”母亲点头说:“那蛮好的,老师盯着点儿,就不敢闯祸。”梦君姐“嘁”了一声,“期末考试全班倒数第三,哪里好得起来?也没个大人看着,只会鬼混的。”虎哥声音大起来:“我哪里有时间看着他?我不在外面跑车,他读书哪里来的钱?”梦君姐随即呛了回去:“你挣的钱不都赌到你好兄弟的钱包里咯,你哪里有钱用在伢儿的身上。”虎哥“噢”的一声,“你几好哩!你天天在外面浪,哪个有钱男人看得上你?你想一步登天,做梦!”天琴突然过来,拽起梦君姐,“走哎走哎!说么子说!”母亲拦住,也让虎哥别说话了。大家再次坐下来,天琴气呼呼地又跑到门口。 母亲叹口气,停了许久,才慢慢说:“我是希望你们能好好一起过日子的。要不然也不会费这么多心思,把你们聚一块……”虎哥说:“打死我也不会跟她过的!”梦君姐冷着脸,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天琴跟上她。母亲急得推虎哥:“去追哎!”虎哥绷着脸坐在那里不动。母亲气恨地骂道:“你真是不晓得好歹!”说着,忙往外赶。到门口时,梦君姐骑着电动车带着天琴已经往水泥路上开了。妈哎!妈哎!我们正打算追过去,天星已经冲了出来,只穿着内衣内裤,光着脚踩在泥水里,快到水泥路上时,摔了一跤。梦君姐“哎哟”了一声,车子都没停好,迅速跳下来去扶天星。等我们赶过去时,天星已经紧紧抱住了梦君姐。母亲说:“立马去换衣裳!烧刚退!”我们想把天星抱走,他不肯松手。没办法,梦君姐抱着他回到屋里。除开母亲给天星擦洗身体和换衣服时松了一下手,其余的时间他一直拉着梦君姐。梦君姐动一下,他就焦躁地喊:“妈!妈哎!”梦君姐说:“我不走。不走。”天星再一次躺在床上,母亲给他盖好被子,而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梦君姐。 虎哥走时,给母亲一百块钱,说是医药费,他明天再来带走天星,见母亲不肯要钱,他直接放在饭桌上,匆匆出门开车走了。母亲站在原地发呆,我叫她,她像是丧失了气力,瘫坐在桌旁,风从窗户缝隙挤进来,吸走了一桌子菜的热气。我没敢打扰她,悄悄来到前厢房,梦君姐正在给天星剪指甲。天琴坐在沙发上,手指在玻璃上划拉,见我一来立马收手。等剪完了指甲,天琴起身跺跺脚,“我们走吧。”梦君姐捏着指甲剪,想了想,说:“我再给他脚指甲也剪剪……”天琴说:“趁着雨停,我们赶紧回去吧。”天星小声说:“还会下雨的。”天琴回:“现在没下。”天星说:“马上就要下大暴雨!”天琴哼了一声,“你净胡扯!”天星没有说话,梦君姐坐在床尾,掀开被子一角,给天星剪起了脚指甲。天琴不情愿地又坐到沙发上,好半天又说:“你自家要跟那个人的,现在哭死哭活要妈妈做么事?”天星默然了片刻才回:“爸爸一个人……”天琴“嘁”的一声,“他才不是一个人哦。等以后后妈来了,你就是个老米壳,没人疼咯!”天星哽了一下,忽然锐声叫道:“你走!你走!”天琴说:“这也不是你家。我偏不走。” 梦君姐始终没有说话,脚指甲也剪完了,小心地把剪下的指甲扔到垃圾桶,再去打量天星,转头跟天琴说:“给你弟剪剪头发吧。你也学了几个月了。”天琴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天星,“又没剪头发的工具。”天星喊道:“我不让她剪!”梦君姐没好气地说:“你们再这样吵,我就走了!”姐弟俩没有说话。等我帮母亲收拾了饭桌再回去时,天星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堂屋了,梦君姐找母亲要来一件做饭的罩衣给天星围上。天琴拿着我家的那把细长剪子走过去,见天星躲了一下,没好气地说:“我待会儿把你头皮都剪破哩!”天星求助地看梦君姐,梦君姐笑道:“莫怕,我头发都是她剪的。”天琴剪起头发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神色变得极认真,一边让剪刀灵巧地在头发上游走,一边呵斥天星让他不要动来动去。在旁围观的母亲啧啧称赞:“手艺要得,可以回来开个理发店咯。”梦君姐也点头说:“那个店里的老板几喜欢她哩,说她上手快,脑子灵,就是说话太冲,容易得罪人。” 等头发理完了,掉在地上的碎发也扫干净了,母亲带天星去房间换件衣服。梦君姐一时间不知再找点什么做,只好搓搓手。天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说:“走啵?”梦君姐说好,走了两步又停住,“电动车有电啵?要不在这里充个电?”见天琴说电很充足,她有点儿失落地点头说好。母亲此时正好带着天星出来,一听梦君姐要走,忙说:“住一夜再走!我做了这么多菜,哪里吃得完?再说咯,虎子明天接星伢儿走,今晚又不来。”梦君姐试探性地看看天琴,天琴等在门口没有说话。母亲见状,过去把天琴拽了进来,“你们三个夜里都在这里睡!就这么定咯!”梦君姐松了一口气,她没说话,但走路轻快了好多,走到天星身边,“要给你换新衣裳了,个子又窜高咯。”天星说:“爸爸给我买了,我留着拜年再穿。”梦君姐问:“他自家带你去买的?”天星迟疑了一下,天琴冷笑了一声,“肯定是哪个女的买的!”天星急忙说:“没有!就是爸爸买的。”天琴反问:“在哪里买的?”天星又被噎住了。梦君姐呵斥天琴别再说了,天星眼眶一红,小声地说:“他没买……”天琴愣了片刻,撇头看门外,咕哝了一句,“没买就没买,非要给他挣个面子。”梦君姐搂了搂天星,安慰他道:“过两天我给你买。”天星兴奋地问:“真的过两天?就是……后天?”梦君姐犹豫了一下,“总之……嗯……过年期间……”天星追问道:“哪一天?”梦君姐想了想,说:“就今天好咯!” 出行前,母亲把梦君姐叫到后厢房,偷偷塞给她五百块。梦君姐不要,母亲说:“这是给他们两个的压岁钱。”梦君姐捏着钱,半晌没有言语。母亲推推她,“快去快去!晚上回来吃饭。”等梦君姐三人去垸头的国道搭去市区的公交车后没多久,虎哥打电话来问,母亲推说天星已经睡着了不用担心。到了下午五点多,梦君姐一行三人又回来了。天星兴高采烈地跟母亲展示新的羽绒服、裤子和鞋子。母亲让他穿上看看,天星摇头,“我要等大年初一穿!”晚饭我本以为母亲热热中午的剩菜就好了,没想到她准备了一个鸳鸯火锅,用了我从外地带回来的火锅底料。雨就没有停过,墙壁蜿蜒着水渍,风一小缕一小缕带着寒气缠绕指尖,我们都不在意了,毕竟火锅吃起来煞是热闹。之前紧绷的气氛消失了,笑闹之间,天也黑了下来。火锅吃完,梦君姐要帮母亲收拾,母亲不让,催她带着孩子们去前厢房看电视。等我帮母亲收拾好灶屋再去看,他们三个已经坐在床上,腿上盖着被子,玩起了扑克牌。 回到灶屋跟母亲汇报,母亲笑道:“去年你虎哥和梦君姐没离之前,两人去南方打工,天琴和天星就放在咱这里念书,吃喝住行都是我来管。所以他们在这里都不拘束。”我忍不住追问虎哥和梦君姐离婚的原因,母亲说:“你虎哥嫌弃你梦君姐不会照看家里,每回跑车回来屋里一团糟,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梦君姐嘞,看不惯你虎哥爱赌博,一赌就输,输完了回来就发脾气。总之,两个人没个过日子的样子,一天吵到黑,你梦君姐就跑出去打工。有一次我到你虎哥家里去,天琴天星一天就只吃一碗泡面,你虎哥跑车去了,也管不了他们。我看不过眼,就让他们到咱家来。为此,你爸几有意见哩,说我多管闲事。”母亲沉默了许久,才接着说:“你舅当年晓得自家癌症晚期了,专门托付我看管你虎哥,他实在是放心不下。那时候你虎哥十五岁,从小就没得妈,你舅又总是在外面打工,就经常放在咱家照看……”我点头插了一句:“我记得,那时候他总是暗地里哭。”母亲“咦”的一声,我接着讲:“我跟他睡一个屋,他有时候半夜里哭,我都听到了。” 后面的我都知道了,虎哥在我家待了一年左右,初中毕业就出去了,有时候听说他跟人学剃头,有时候又听说他在工厂流水线当工人,更多的时候杳无音讯,甚至连过年都没见他回来。有一回也是过年前,也是在镇上跟母亲采购年货,迎面碰到他,他跟我们说他在网吧里当网管,晚上就睡在网吧。问他这些年忙些什么,他说自己去过工地,跑过船,送过快递,还捡过破烂,说到这里时嘿嘿一笑,问母亲有没有三百块钱借的,他手头缺钱。母亲把买年货的五百块钱都给了他,他拿到手上后,说自己有事先走了。母亲叫他去家里吃饭,他说有空就去。结果再次见到他,又是三年后了。他开着小卡车停在我家门口,跟他一起下车的是个女孩,两人在我家里吃了一顿饭后,虎哥说这个叫梦君的女孩怀孕了,所以他们想赶紧结婚。母亲跟其他亲戚一起凑钱给他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过了半年,梦君姐生下了天琴。虎哥跑车赚了一些钱,拆掉了老屋,盖了三层高的新屋。母亲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几年虎哥一家虽然也有些争吵发生,都很正常,哪一家夫妻不是如此呢?天星的出生,更让母亲心里踏实了,虎哥儿女双全,舅舅地下有知肯定高兴坏了。只是没有想到,才高兴几年,虎哥就跟梦君姐离婚了。 一大早,天星就在闹脾气。先是起床时发现跟他一起睡的梦君姐不在,连喊了几声,正在洗漱的梦君姐跑过去,天星嘟囔着嘴说不叫他;再是来灶屋等母亲热饭时,梦君姐又不见了,他跑到门口,又跑到二楼,哪里都找不到,天琴不耐烦地说:“上厕所了!你跟丢了魂似的!”直到梦君姐再次出现,天星发脾气了,“你不跟我说!不跟我说!”梦君姐说:“上厕所也要说?”天星说:“要说!要说!”梦君姐气笑了,“你这就不讲理了。”天星不管,紧跟着她。梦君姐去房里拿充好电的手机,他跟着;梦君姐去灶台帮着端菜,他跟着;梦君姐坐了下来,他贴着坐。吃完饭后,梦君姐起身,天星随即起身。天琴去堂屋推电动车,没过一会儿,听到她在问:“电动车钥匙不见咯。”我们过去看,天琴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梦君姐去前厢房床上找了一遍,母亲和我在灶屋桌子底下也都仔细地寻找,都没有。天琴盯住一直靠墙站着不动的天星,“你藏起来了吧?”天星说:“我没有!”天琴不听他辩解,上手就去天星身上摸索。天星一边躲一边喊:“我没有!我没有!”梦君姐和母亲要上前阻拦,天琴已经从天星衣服的里面口袋摸出了钥匙。天星要去夺,天琴比他高,跑得又比他快,他追着追着忽然停下,转身跑到前厢房,把房门锁上。 母亲去劝,梦君姐也去劝,最后天琴还去道歉了,门里面没有动静。我们绕到门外透过玻璃,看到天星蹲在门旁埋着头,身子一抖一抖。梦君姐敲窗玻璃,他也不回应。按照跟母亲约定的时间,虎哥就来了,梦君姐和天琴决定先走一步。电动车推了出去,启动时梦君姐按了几下喇叭,冲着前厢房大声说:“星伢儿,过几天我再来看你。”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梦君姐带着天琴上了水泥路,往国道那边去了。我没让母亲再去敲门,天星也许想一个人待待。到了九点钟,该是虎哥说好要来的时间,他没来。十点,十一点,十一点半,天星打开房门,脸上看起来很平静,母亲也不说什么,让他吃午饭。天星坐在桌前,没有任何异常地夹菜吃饭,我反而有点担心起来,没话找话地问他什么时候开学,他木木地盯着我,眼神却像是穿透了我,定在虚空的一点。吃完后,天星说:“我想回去了。”母亲说虎哥还没来,让他再等等。等到十二点一刻,天星又提出想走,母亲让我打电话给虎哥,没人接电话。等到一点,还是没人接。母亲有点焦急了,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天星再也等不下去了,径直往外走。母亲一边起身去赶,一边让我赶紧把电动三轮车推出去。 等到了镇上,我们的衣服都被这如粉如雾的细雨濡湿了一层,江风一吹,冻得人直哆嗦。人比上次来少了大半,母亲很容易就在菜市场外面找到停车的位置,我带着天星穿过空空荡荡的菜市场到了另一边出入口,虎哥的小卡车没有停在那里。我们又爬上长江大堤,放眼望去,那一整条马路都没有卖货的车子了。再转身看向江畔,轮渡码头上一群人在等去江心岛的轮船靠岸,灰白的江水平缓地流淌,偶尔几只江鸟扑簌簌地穿过防护林,从我们头上掠过。母亲找了过来,她问一圈菜贩没有人知道,让我再给虎哥打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天星突然冲下堤坝,往码头那边跑。等我追到他,已经到了码头,天星一边探头往里看,一边高声喊:“爸哎!爸哎!”候船的人纷纷看过来,没有虎哥。天星喊声中带着哭腔。爸哎。爸哎。爸哎。寒风带着江水的腥气扑过来,天星猛烈地咳嗽,咳着咳着连带着中午吃的食物都呕了出来。我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他可能回家了啊。”天星一听,连连点头,“走!回家!快走!”他来不及擦掉鼻涕,就往大堤上跑去。 紧赶慢赶到了虎哥家,没有看到小卡车。天星快要哭了出来,“他不在!”我让他先别急,等进屋再看看情况。屋门口长满了荒草,草丛中这一处堆着一大袋垃圾,那一处躺着生锈的自行车轮,唯有通往大门口的一条路上是可以下脚的。母亲摇头叹道:“我几个月没来,又变成这样了。”母亲有大门钥匙,刚一推开大门,一股不知沤了多久的臭气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天星毫不介意,立马冲了进去。爸哎。爸哎。爸哎。他跑到卧室,又跑到楼上,再跑到后面的厕所,最后一脸沮丧地返回。我稍微适应了一下,才走进堂屋。正中央的饭桌上全是方便面桶,有些摞着,有些倒了,面汤从桌沿淌到了地面;沿墙摆放的沙发上堆摞着夹克、棉袄、羽绒服、裤子、内衣,散发着霉味儿,根本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靠门口往里一些的窗户下面是煤气灶,白墙上全是油污,锅里堆着脏乎乎黏兮兮的碗筷。再往卧室去,即便是白天,也是昏暗的,按了开关,灯泡却是坏的,床上薄薄的被子皱成一团,床底下的大可乐瓶装着半瓶尿液,桌子上、椅子上又是随手扔的衣物……我跟母亲说:“我待不下去了,先出去透透气。” 虎哥屋子前面是一片池塘,结了一层薄冰。我忽然想起外婆当年经常在这塘边洗衣服,我还在池塘里游过泳,自从外婆、外公和舅舅都去世后,我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心里不免有些伤感。当年的老屋已经不在了,外婆经常做饭的小灶屋也坍塌成一堆乱砖头,而现在在老屋地基上盖成的这栋新屋,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建筑。二楼和三楼本该是窗户的地方没有安装玻璃窗,任凭风雨灌进去;屋顶上的瓦片也碎了不少,难怪在堂屋和卧室都看到漏雨的痕迹……正看着时,虎哥打来电话。我刚“喂”了一声,天星飞快地从屋内跑到我身边来,眼巴巴地看着我说话。我问虎哥在哪里,他说自己在朋友家。天气冷,人又少,苹果卖不掉,他就去朋友家喝喝酒打打牌,酒喝得有点多,一直睡到现在才看到我打来的电话。母亲过来接过电话,开口就问:“你是不是又去赌博了?”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母亲明显露出了生气的神情,“你赶紧回来!都是有伢儿的人,还这么瞎搞!” 既然虎哥没事,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等虎哥回来的时间,母亲开始了大扫除。先把方便面桶全都扔掉,再把碗筷洗干净,擦干净灶台,地面拿拖把拖了又拖,脏衣服全都堆到电动三轮车后车厢,准备带回去洗。我跟天星也不能闲着,卧室里一件件衣服叠起来,桌子拿抹布擦干净,椅子摆放整齐。母亲做了这些还不够,又拿着长竿绑上扫帚,把天花板靠墙角的蛛网都一一扫掉。我问母亲是不是经常过来,母亲“唉哟”了一声,“那有么办法哩!我不来料理一下,这屋里更待不住咯!”过了一会儿,母亲又叹道:“还是得要有个女人。梦君虽说也不勤快,毕竟还是可以捡捡扫扫的,总比现在强些。”我忍不住反驳道:“虎哥自家没得手没得脚?他就不晓得把屋子收拾干净点?天天指望你来弄,算个么子嘞!”母亲喘了口气,“我哪里管得了他那么多?也就是偶尔过来看看,实在看不过眼,就帮着收收捡捡。”我说:“这种忙还是少帮,他这么大人了!”母亲沉默了半晌,才说:“你说的也是。我看他这样心里也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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