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
自从发现新出版的周作人文集多有与原本龃龉不合之处,我便强制自己改变了在选版本上喜新厌旧的毛病(大家不也是常说“后出转精”么?),找来民国时出版的周作人文集的PDF文本,从《自己的园地》开始,与新印诸本对照着,准备一直看到《立春之前》,算是第一次规规矩矩、一字不遗地读上一遍知堂(当然只是自己喜欢的那部分)。这样读书是有些麻烦,但也自有它的意外收获,就是发现了不少有趣的看点,增加了不少知识。举例来说:如果没有新版把“应了力量”改为“用了力量”,我就不会知道浙江人还有“应了”这一方言,如果没有新版把“厨司”改为“祭司”,我也不会把婚庆公司的源头追查到北宋去。当然这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夜航船上的“学问”,但有时也不尽然,比如下面要谈的这一桩小小的疑案。
读完《自己的园地》之后,下一本就是《雨天的书》。在现在通行的自编文集中,《初恋》就初见于此。作为周作人早期散文的名篇,我曾经读过,但认真地读却是第一次,于是发现在新出版的《雨天的书》中所看到的《初恋》,已经不是民国版的本来面貌了。让我从北新书局出版的《雨天的书》中摘录其中一段如下:
……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说道,
“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了。……
《雨天的书》中的一段。
这里的“阿三”,是作者暗恋着的女孩儿,比十四岁的作者还小一岁,人称她作“三姑娘”。她本姓杨,姚家老夫妇膝下无子女,认这文静安详的女孩儿做了干女儿。而宋姨太则是作者祖父的妾,与姚家老夫妇感情很坏,所以发生了上面一段。
这一段连标点符号算在一起才120字,但近年新出版的《雨天的书》,居然有三处对原本做了变动。这三处是:
一、“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改为“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东西”。
二、“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改为“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
三、“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了”,改为“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去了”。
这些改动都不是没有根据的妄改,但现在不谈其“根据”,只对这三处改动做一下比较:
我不懂文学,作为读者,我觉得“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没什么毛病,改成“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东西”后,倒让人感到宋姨太太的毒舌颇有些搅拌不开的样子。至于“消费过去了”,如果不比“消费过了”难通,起码也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读者不会都是钝汉,不至于看不明白这句半截话的意思。而作者也没有粗心马虎到丢下那两个字,他不说,是他不愿意说,不忍心说。“婊子”二字是从宋姨太太狗嘴中喷出来的,足见此妪心里肮脏,口中无德。十四岁的少年对“婊子”是什么虽然“不很明白”,但也知道是一句恶毒的咒骂,加于他心爱的女孩儿之上,会让他心中激起痛苦和愤怒,他不会、不忍再重复这句恶毒的话,甚至多想一遍都会觉得是对女孩儿的伤害。所以我认为那两个字是故意隐去不说的,现在把它“补足”,与原句相较,便让人感到有些像是蛇足了。
所以我的看法是:现在这“新版”改得真不怎么样!
但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
原来《初恋》一文最初在《晨报副刊》上发表时,正是“新版”所改的样子。也就是说:“新版”并没有改周作人的文章,只是用另一个“版本”的《初恋》替换了《雨天的书》中的《初恋》。因为这一情节的发现是借助于朋友的启发,所以此处必须费些口舌。我手头有的“新版”中,三处全改的是岳麓书社版和上海三联版,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一套九本十种版和天津教育出版社的舒芜选本四卷版,则是只改了第二处,加了“婊子”二字。我想知道北京十月版的情况,但我却嫌它炒得价钱太贵而没有买,于是就问此版的校订者止庵先生。可是不巧他正在顺义,无法查阅北京十月版究竟是哪些字,但他却保证说,他是用初印原本做为底本的。然后他说:“不过《初恋》还收入周氏其他的书,如《知堂文集》;《谈虎集》里也可能有。”这个信息对我很重要,它引导我查了一下,《初恋》一文实际上前后出现在五个出版物中,而文本换来换去,竟给后人留下了一个难解之谜。这五种出版物分别是:
一、1922年9月1日,刊于《晨报副刊》。
二、1923年8月,作为“《晨报社丛书》第十一种”而出版的《自己的园地》,《初恋》因是“夏夜梦”中的一篇而收入。(到1927年,《自己的园地》一书转由北新书局出版,杂文部分全部删去,《初恋》一文也就看不到了。而此后通行的《自己的园地》正是北新本。)
三、1925年11月编成的《雨天的书》。
四、1927年11月编成的《谈虎集》,《初恋》仍然作为“夏夜梦”中的一篇。
五、1933年编的《知堂文集》,《初恋》还是作为“夏夜梦”中的一篇收入。
我把五个版本找齐,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了:一、二、四、五四种的文本是一样的,只有三,即《雨天的书》是别一种文本。也就是说,不是别本改动了《雨天的书》中的《初恋》,而是《雨天的书》改动了《晨报副刊》,但后来又被《谈虎集》和《知堂文集》改回到《晨报副刊》的老文本。
《雨天的书》北新书局版。
对此我很是疑惑。《雨天的书》中《初恋》文本明显优胜于《晨报副刊》,这一改动并没有不合理之处。不可解的是,周作人为什么又要在《谈虎集》和《知堂文集》中把它改回去呢?如果他认为《晨报副刊》的文本本来就好,那他何必要在《雨天的书》中做出一个新文本?既然做了新文本,如果觉得不好,何必用在《雨天的书》中?如果觉得好,何必又把它放弃?于是我想,难道这个新文本不是出自他自己之手么?
上述五个版本中的第二个版本我是最后见到的。在此之前我曾经有过一个设想:《雨天的书》中这个文本是经过鲁迅修改的!
《初恋》写作于1922年9月1日之前,那时鲁迅和周作人还是兄弟怡怡,但到了第二年七月十八日,周作人就与鲁迅分手了,此事好像对他们俩人都很突然,此前几乎没有任何反目的迹象。十几天之后的八月一日,晨报版的《自己的园地》编成。1922年周作人在《晨报副刊》上开辟的“自己的园地”专栏共发表了十九篇文章,其中《阿Q正传》一篇理当收入集中,但此时因为“反目”自然被剔除了。鲁迅如果对《初恋》做了修改,只能在《晨报副刊》发表之后到兄弟决裂这段时间内。于是不妨做这样的设想:
那三处修改出自鲁迅之手,但由于某种原因,这几处改动没有被周作人删掉,直到1925年11月,周作人把《初恋》重新编入《雨天的书》时,仍然维持不变。但到周作人编《谈虎集》时,鲁迅早已离开北平南下,他们之间再也不会出现偶然见面的尴尬,裂痕已经越来越大,于是《初恋》的文本就被撤换了。
以上只是个假设,而这假设如果要成立,起码要有一个前提,即第二个版本就已经是修改过的了。但这假设我只维持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小朋友宋希於就把作为“《晨报社丛书》第十一种”的《自己的园地》找到了,《初恋》的文本与《晨报副刊》完全相同!如果“鲁迅的修改”在1923年8月时没有从编好的《自己的园地》中勾掉,那么就更不可能在1925年11月编入《雨天的书》,“鲁迅的修改”就只是一个没根据的假设。那么就又出了一个新问题:这三处修改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呢?除了鲁迅之外,还有什么人敢改周作人的文章,而这改动又一度为周作人所认可,而最后又终于抛弃呢?
这个疑惑我请教了不少行家,都找不到说得通的答案。当然,这个谜现在可以说是解决了,因为《雨天的书》中的《初恋》一文已经——如果北京十月也能“少数服从多数”的话,——都换成了统一的文本,这个疑惑就不存在了,好像历史上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文本不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