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义《绿烟琐窗集》中《题红楼梦》二十首七言绝句是迄今所知最早直接题咏《红楼梦》的诗作之一,其文本史可能的价值倍受学者重视。对此二十首诗的解读及与今天存世脂评本(以下简称今本)的对比,不少学者从“缺失”出发,得出明义所见的《红楼梦》抄本是不同于今本的结论。
如吴世昌把明义所见抄本定名为《红楼梦初稿》[1],马瑞芳认为是一部“早期的、原创性的、内容单一的、而首尾齐全的《红楼梦》”[2],朱淡文认为是早于甲戌本的“脂砚斋初评本”[3],刘广定认为“内容尚今本较简”[4],刘上生认为“我们可以称之为《红楼梦》初稿”[5]等。
综合这些学者的意见,认为明义所见抄本不同于今本的理由大至有几个方面:一,缺失前二十三回暨入住大观园以前的情节;二,缺失宝菡之交的情节;三,无元妃省亲的情节;四,不涉家族衰败的情节;五,无大观园结社和史湘云的缺失。
当然,不少学者对此提出异议,认为从明义的《题红楼梦》绝句来推测《红楼梦》的版本,是不可靠的、不可行的。
如曲江认为“概而言之,作诗之要当在不即不离。以明义《题红楼梦》而论,许多篇章不过是拈取书中一、二情景,辅以想象,敷演而成。故诗句所咏有些为实有之事 有些则是以情理度之必有,于原书索之或无。若只知一味斤斤于字句之间妄求其本事,则实未免迹近刻舟,形同缘木,只能是茫然无解。”[6]
周林生认为“决不能说这些七绝中没有提到的情节,明义看到的《红楼梦》抄本中也就没有。”[7] 刘相雨认为“他诗歌里面没有写到的内容,《红楼梦》中就没有写”这个前提是无法保证的,所以从明义的《题红楼梦》绝句来推测《红楼梦》的版本是不可靠的[8]。
笔者赞同“这种推测是不可靠”的意见。明义作题红诗无法面面俱到,不可能把所见《红楼梦》所有情节或某个情节全方位一一入诗,这是文学最基本的常识。所以,以“缺失”考察明义题红诗来比对今本和明义所见抄本,必然会得出二者相异的结论!
当然我们不能否认这种比对有给人启发、开拓思路的价值(刘相雨语),但其本身不可靠的局限也是显而易见的。笔者认为,与其拘于可靠与否的争议,莫若行诸方向的拨正:可否从“有”或逻辑推断“有”的方向来与今本比对,进而揭示明义所见《红楼梦》抄本与今本有多大程度相合。这样即是可靠的,也是可行的,或许能使我们作出不一样的判断。
除此而外,以往的研究也显略狭窄:既缺乏对组诗相互内在逻辑联系的考察和挖掘,也忽视了《绿烟琐窗集》另外某些诗作与《红楼梦》的关联。基于此,笔者尝试从这两方面及从“有”的方向再探讨“缺失”的问题,以求正于方家。
在探讨之前,笔者认为,除题红诗外,《绿烟琐窗集》其它的诗作也应该纳入考察参考的视野。
明义以二十 首绝句题咏一本书,在《绿烟琐窗集》中是绝无仅有的,这反映了《红楼梦》对明义的影响是巨大的。作为成长期的青年,师长的教诲,优秀的作品,都可能对他产生重大影响。
可以肯定的是,《红楼梦》能使明义产生强烈震撼和共鸣(题红诗可明证),则必然会深刻地影响他的思想、情感以至生活。如同今天《红楼梦》仍然深刻地影响着当代作家的创作一样,明义是不是也在直接题咏之外的平常的诗歌创作中借鉴、学习、汲取《红楼梦》优秀的文学营养?
带着如此疑问,笔者初步考校《绿烟琐窗集》其它的诗作,欣喜有所发现。
现作一表格,列出《绿烟琐窗集》其它诗作的一些诗词语句与今本有相合、相似之处:
序号 | 诗题(页码) | 诗句 | 与今本相合、相似的情节或诗词语句 |
例1 | 绿烟琐窗集 (7) |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第十七、十八回宝玉题潇湘馆联) | |
例2 | 《即席赠云郎》第2首(143) | 游丝飞软絮飞轻, 聚刻欢误别刻惊。 独怪春风和燕子, 吹来蹴去不同情。 |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第二十七回《葬花吟》) |
例3 | 《送春》 (60) | 落花飞絮任东西… 何必效他梁燕子, 年年来去不成栖。 |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忍踏落花来复去…梁间燕子太无情。 (第二十七回《葬花吟》) |
例4 | 《晚窗独酌偶忆荷池之作》(85) | 花怜人是前番客, 燕讶巢非旧日梁。 |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第二十七回《葬花吟》) |
例5 | 《失燕诗》 第4首 (112) | 谁言柳絮别无才, 闲逞东风数往回。 |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第七十回薛宝钗《临江仙·柳絮》) |
例6 | 《初冬七日赏菊四种分得菊名鹅翎管限韵》(51) | 回头莫笑秋风远, 煖阁高斋护惜深。 |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第三十八回史湘云诗《对菊》) 后有详析 |
例7 | 《古意》 第六首(154) | 日午妆经罢, 春寒帘未开。 忽惊鹦鹉唤, 客到送茶来。 |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第二十三回宝玉诗《夏夜即事》) |
例8 | 《闺词》 第25首(105) | 侍女开窗调粉脂, 檐前鹦鹉唤多时。 昨宵月色偏羞睡, 今日春光起太迟。 |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第二十三回宝玉诗《夏夜即事》) |
例9 | 《古意》 第十首(155) | 为扑流萤戏, 追随绕玉階。 缷妆灯下看, 遗却紫金簪。 | ①第二十七回宝钗扑蝶 ②明义《题红楼梦》第四首: 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 |
例10 | 《馨馥歌·次原韵》(23) | 唯看落絮飞不见。游丝断,游丝粘絮絮粘丝,到底不分终不乱。 |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第二十七回《葬花吟》) |
例11 | 《新月》 (115) | 若使一轮当夜照, 定教山海有馀清。 |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第一回贾雨村口占咏月诗) |
例12 | 《中顶竹枝词》第3首 (107) | 年少村姑不避人, 半缘上庙半寻春。 浅蓝衫子银红袴, 随分梳妆亦自新。 | 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第十五回) |
例13 | 《中顶竹枝词》第4首(107) | 庙散人空日已斜, 跨驴红袖慢归家。 苇塘细雨偏争走, 马上含情笑让他。 | |
例14 | 《古意》第十九首(156) | 夺将金钏来,才索罗巾□。不经芳泽多,尤爱脂痕遍。 | 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 (第二十三回) |
例15 | 《中元夜闻歌漫成长句》 (35、36) | 朱唇未启斜遮遍, 玉肩半軃长拖袖。 | 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第三回) |
例16 | 《古意》第廿首(156) | 笼里莺儿咒,檐前燕子猜。我侬无计去, 尔侬宁不来。 | 第二十七回《葬花吟》 |
例17 | 《古意》第十一首(156) | 相逢索绣囊,心正遂相许。只为在人前, 故作不情语。 | 贾琏与尤二姐初次相见。 (第六十四回“浪荡子情遗九龙珮”) |
例18 | 《古意》第十八首(156) | 独坐闲翻阅,春闺秘戏娱,忽惊小玉至,藏入绣罗裾。 | 宝黛同读《会真记》。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
注:本文所用《绿烟琐窗集》为台湾新文丰出版社1977年影印本,页码为影印编的页码。表中“□”字代表此字难以辨认。
这些相似之处是不是巧合,有无参考价值?史料学追求孤证不立,多例印证。如果仅有一二处诗词语句与《红楼梦》某些情节诗句相合或相似,或许可以说是巧合,但是在《绿烟琐窗集》中却发现了十余处(仅是笔者初步查校),就不应视为巧合。
尤其是《葬花词》的诗句被多次运用(例1、2、3、4、10、16,这和明义题红诗关注宝黛爱情、关注《葬花词》是相合的),这完全可以确定这些相合相似的诗词语句就是明义汲取《红楼梦》的文学营养而加以借鉴运用发挥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绿烟琐窗集》当中任何与《红楼梦》内容相似相关的语句,都不是巧合,每一条都值得研究者重视!因此,在下面的探讨当中,表中的十余个例子将得以参考运用。
如此,得以问题的探讨。
(一)关于前二十三回情节
明义题红诗第一首题的是大观园,吴世昌认定其为总领性的开场白,主张明义所见《红楼梦》抄本的故事也从大观园开始,并判断:“今本《石头记》二十三回以前的故事,明义的诗一句也没有触及”[9]。
马瑞芳也认为明义所见《红楼梦》抄本是从大观园始起:“《石头记》前二十三回重要内容……都是五次增删过程的新作。在明义题红绝句中,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排在大观园一系列活动之后,大观园在小说中作为既定场景出现”[10]。
朱淡文则认为:“至于组诗没有触及今本二十三回前的情节,那是因为明义事先给自己划定了题诗的范围——写大观园内的人物故事。”[11]
明义所见抄本果真没有今本二十三回前的情节吗?
首先,以第八首诗分析,是有今本前二十三回情节的。
帘栊悄悄控金钩,
不识多人何处游。
留得小红独坐在,
笑教开镜与梳头。
吴世昌认为此诗为今本二十回宝玉为麝月篦头事,但他认为宝玉为麝月篦头在明义所见抄本中是发生在怡红院,且以一条脂评“虽谑语亦少露怡红细事”作为重要证据。
马瑞芳对此条脂评作出进一步的解读,认为“少露”是“提前显示将来生活和征兆,提起下文之意”。但她又认为“脂砚斋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恰好是因为他不知道在曹雪芹原创过程中,篦头本来就是怡红院中的生活”[12],则和吴世昌的观点一致。
马瑞芳对“少露”解释是对的,但她对此条脂评的理解却有偏差。笔者认为,既然“少露怡红细事”是“提前显示将来、提起下文”——怡红细事,不正说明此事(宝玉为麝月篦头)还不是怡红细事吗?
脂砚斋与作者是非同一般的关系,能对作者的创作施加影响,不可能对作者的创作有如此大的调整而不知情,马瑞芳的最后解释是难以说通的。
因此,脂评“虽谑语亦少露怡红细事”恰恰能说明明义此诗所咏宝玉为麝月篦头故事就是发生在进入大观园以前。
其次,以第七首诗分析,更可以明确有今本前二十三回情节。
目前,学界大都分开两半来解读此诗。此诗前两句,学者一致认为是今本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后两句的理解差别很大。
吴世昌认为(后两句)可能是宝玉在梦中阅图时警幻(或别人)命他题诗,因而赢得静工夫。马瑞芳认为梦中诗词使贾宝玉意外地悟得写诗技巧。周林生认为是明义的自叙感慨。刘相雨认为是今本第二十二回宝玉参偈并写《寄生草》。周汝昌、朱淡文认为是今本第二十三回宝玉写《四时即事》诗。
以上学者对此诗的理解或误或不全面。此诗不应分开两半理解,而应是一个整体,主要题咏的是一个情节,此情节便是今本第二十三回宝玉写《四时即事》诗。
今本《四时即事》诗及其前面一段引出的文字列出如下: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
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
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
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
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
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
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
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
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
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
井飘桐露湿栖鸭。
抱衾婢至舒金凤,
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
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这段文字是今本当中重要的转折点:
宝玉和众姊妹奉元春之命入住大观园。其以百余字的简述及四首诗揽括的写法省却了多少如何搬家如何心理变化等等按常理需要的文字,同时也留下了作者修改增删的痕迹(抽去此段文字,前后情节似乎并无地点变化的差异),在纷绕明快的前后叙事中有种突然煞车静谧之感。这应该就是明义所说的“题诗赢得静工夫”。此其一。
其二,细致考校四诗内容,感觉和小说叙述情节多有不合,会有较大疑惑。
如前段引述中有“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
显然,“姊妹”也是宝玉这种闲情生活当中重要的人,并且排在“丫头们”之前,为何四诗中仅有丫头而无姊妹?或许自家姊妹“迎探惜”不记可以理解,至少薛林二人不入诗是不合常理,有负读者的。
又如,作为入住大观园后的第一个组诗,却没有任何十二金钗的痕迹,着实让人惊讶、疑惑。假设明义所见抄本为今本,十二金钗在此四诗之前早已悉数出场,况且第五回宝玉已经一览十二金钗的图册和判词全貌,“不记金钗正幅图”不就是对此四诗的评价吗?
其三,“红楼春梦好模糊”评四诗也有着落。
首先,四诗写梦是重要内容。除《秋夜即事》“静夜不眠”外,其它三诗都有写梦:“眼前春色梦中人”、“倦绣佳人幽梦长”、“梅魂竹梦已三更”。其次,四诗不记姊妹尤其是十二金钗,与前后情节不合榫,让人疑惑。再者,四诗多用泛指之词,如“听未真”、“因谁泣”、“小鬟”、“抱衾婢”、“倚槛人”、“女儿”、“侍儿”等,不管“春梦”是特指第一首还是泛指四首,都给人以模糊之感。
最后,今本《四时即事》诗后有一段话,是为确定此第七首诗题咏《四时即事》诗的有力实证:
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娇艳之句,也写在扇子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
这段文字,恰是“题诗赢得静工夫”(“静工夫”是指有了安静的时刻,“工夫”不是“功夫”,马瑞芳理解为悟得写诗技巧,当误)的正解:“静中生烦恼”的原因是“镇日家作这些外务”,这些外务是有人向宝玉“寻诗觅字,倩画求题”,有人寻诗觅字的原因又是宝玉的《四时即事》诗的外传。因此,逻辑清晰明了。
还有,前表中的例7《古意》第六首“日午妆经罢,春寒帘未开。忽惊鹦鹉唤,客到送茶来。”例8《闺词》第25首“侍女开窗调粉脂,檐前鹦鹉唤多时。昨宵月色偏羞睡,今日春光起太迟。”与《夏夜即事》“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表现出血脉相承的关系,说明明义是相当熟悉《四时即事诗》的。
确定此第七首诗是题咏《四时即事》诗,那么“往事风流真一瞬”也就好理解了。此句即合榫《四时即事》的内容:以春夏秋冬(一瞬)概写贵族公子的闲情快乐生活(风流),又反衬所题咏的《四时即事》诗前后文字的细情慢叙。
以“春梦模糊”“不记金钗”“风流一瞬”“题诗赢静”都能在今本《四时即事》诗及前后的文字中找到对应和解释,不能不使人相信明义所阅《红楼梦》文字与今本没有多大差异,至少可以明确两个重要信息:
一,明义所见《红楼梦》抄本中一定有宝玉题《四时即事》诗,并且是小说的重要转折,这个转折就是“元春命宝玉及众姊妹入住大观园”(除此还能作何解?)。
二,以“红楼春梦好模糊,不记金钗正幅图”评价宝玉《四时即事》诗来看,明义所见抄本中,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览十二钗判词,听红楼梦十二支曲,当在《四时即事》诗即小说这个重要转折之前,即入住大观园之前,而不是吴世昌、马瑞芳认为的“明义所见抄本从大观园开始,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也发生在大观园”。因而,明义所见抄本显然是含有今本前二十三回情节的。
还有,表格例11《新月》“若使一轮当夜照,定教山海有馀清。”一句,借鉴了今本第一回贾雨村口占咏月诗“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一句;例12、13《中顶竹枝词》第3首“年少村姑不避人,半缘上庙半寻春。浅蓝衫子银红袴,随分梳妆亦自新。”和第4首“庙散人空日已斜,跨驴红袖慢归家。苇塘细雨偏争走,马上含情笑让他。”与今本第十五回宝玉邂逅“二丫头”情节相似;例15《中元夜闻歌漫成长句》“朱唇未启斜遮遍,玉肩半軃长拖袖。”一句,借鉴了今本第三回“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一句,
这些都是明义所见抄本含有今本前二十三回情节的重要佐证。
(二)关于宝菡之交
刘上生先生认为第九首缺失宝菡之交,因而认定明义所见《红楼梦》抄本不同于今本。
第九首
笔者认为,是否缺失宝菡之交,值得商榷。
此第九首诗描写宝玉给袭人偷换红汗巾之事,可以确定无疑,刘上生先生也如是认为。如果按刘上生先生所说,此诗能证明明义所见《红楼梦》没有宝菡之交的情节,那么这本“红楼梦原稿”(刘上生先生语)此情节仅仅要表达公子与丫鬟嬉戏,而无内在叙事逻辑以及“草蛇灰线”的叙事技巧,这不仅使艺术表现力上大打折扣,而且也不合情理:如为什么要换?而且还是偷偷地换?难道仅仅是为了嬉笑?
在今本中,宝玉交换给蒋玉菡的汗巾本来是袭人的,因袭人嗔怪宝玉,宝玉才有给袭人偷偷换上红汗巾之事。
刘上生先生也曾提到此等细节及逻辑关系,但囿于已见得出颇为绝对的结论。为何不能理解为明义所见抄本中宝玉给袭人偷换汗巾的前因后果是存在的,但明义题诗时更关注公子侍女而未顾其它?
此绝不是孤证,明义更爱关注侍女在题红诗中是显而易见的。如第二首“怡红院里斗娇娥”,第六首“强来灯下一回嬉”,第八首“留得小红独坐在,笑教开镜与梳头”,第十三首“醉倚公子怀中睡”第十六首“新诔空成何处招”等。现以第十二首为例再细作分析:
此诗反映的是宝玉骗玉钏尝小荷叶羹之事,学界无争议。
如若按刘上生先生的研究方法,只能认为此诗仅是表达公子侍女平常的嬉笑郁情,而不能漫思。但此诗不同于第九首,因其前两句与今本精准相合,只要对今本情节稍有熟悉便很容易想到:小叶荷羹对应的是宝玉挨打,骗玉钏尝羹是因为金钏之死。所以,此诗能确定宝玉挨打,金钏投井一定是有的。
宝玉被打是小说的一个高潮,被打的原因有四个:见雨村垂头丧气,结交戏子(宝菡之交)得罪忠顺府,金钏投井、贾环唇舌,回目为“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因此,“宝菡初识并交换汗巾——宝玉给袭人偷换汗巾——宝菡私交事发——宝玉被打”是一连串的事件,高潮是宝玉被打。抽去宝菡之交,这一连串的事件意味着全无,宝玉被打失去了一个重要理由,那么宝玉挨打这一高潮将大大降低艺术感染力。所以,有理由相信明义题红诗第九首和第十二首有着必然的联系。“宝菡之交”显然是存在的。
其实,刘上生先生判断的依据或前提本身存在问题。刘上生先生是基于明义一定有同性恋情结(刘上生先生称为同性情感),因而判断明义如果看到的《红楼梦》有宝菡之交,那么在诗中一定会有反映。此理由站不住脚。
首先,宝菡之交并非同性恋,最多是俊友情结(刘敬圻先生语),和明义对云篮的思念不可同语:并无对蒋玉菡缠绵的恋情,何况还有秦钟、柳湘莲其它俊友。
其次,明义同性恋情结也并非从母胎带来,是由正常的的异性恋转换为同性恋的,在《绿烟琐窗集》中这个明显的转换是乾隆三十五年明义邂逅云篮。而明义的题红诗很可能作于乾隆三十五年之前,作为一个正常性心理的贵族公子而言,更关注女性更关注侍女是再正常不过的。
(三)关于元妃省亲
元春省亲的缺失,多有学者提及。吴世昌认为:“诗中绝不提起重要的‘元春省亲’故事,可见雪芹的初稿《红楼梦》尚无这一故事”[13]。
刘广定认为:“没有元妃省亲和大观园结社吟诗的情节,史湘云还不是重要人物”[14]。刘上生通过分析考察明义题红诗第一首,认为大观园缺失“省亲别墅”的功能,“没有省亲内容”[15]。
现即以第一首诗来分析。
此诗与今本内容比对,还是有多处对应的。
首先,“类天成”有两处反映。一是贾政携宝玉游大观园刚进正门,“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供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大观园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贴近自然的感觉。二是游稻香村时关于“天然”二字的议论。这两条信息当是明义使用“类天成”这一用语的来源。
其次,“快绿怡红别样名”说明“快绿怡红”四字对明义的特殊性、冲击性。既然是“别样名”,不就是说此四字具有新鲜性,首创性吗?
今本中,怡红院原本宝玉题为“红香绿玉”,元春改为“怡红快绿”。改的原因大概是“红香绿玉”容易让人联想“红袖添香”的典故,元春担心宝贝弟弟留于闺情耽于雪月,这一改便只有寄风景盼成才之意,实为开创性词语。
明义或不谙其深意,只能作出“别样名”的感叹了(作为贵族公子,明义当然喜欢“红香绿玉”欣赏“红袖添香”,《绿烟琐窗集》中有请友人刻“红袖添香”印章并咏诗,是可明证)。
最后,明义作此诗除了在情节上择取兴趣点入诗外,当还在题材上借鉴了书中的诗词。
细致考校,此诗与元春《大观园》诗“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存在学习借鉴关系。一,同用下平八庚韵,二,有两个相同韵词“成”、“名”,三,有较强的借鉴理由:明义要总咏大观园,当然首选借鉴同样是总咏的元春《大观园》诗。
总之,“类天成”在今本中有所映照,“快绿怡红”特殊性的存在,尤其是与元春《大观园》诗的学习借鉴关系,反映出元春省亲当是存在的。除此外,前证第七首诗能确定宝玉题《四时即事》诗的存在并且位于小说重要转折之处,说明有“元春命宝玉及众姊妹入住大观园”的情节,也能作为“元春省亲”存在的重要佐证。
但是总得说来,明义题红诗对元春省亲是采取回避态度的。这是为何呢?笔者认为理由有三“不”:
一是不忍,明义姑母富察皇后已逝去多年,怎忍心把相似且地位更低的妃子省亲之事题咏入诗。
二是不敢,明白地把妃子省亲之事题咏入诗,此关涉朝廷政事,作为皇帝近身侍卫又是已故皇后亲属的明义岂能不忌讳?
三是不屑,贾家的势力及元妃的地位对一般人家来说是望而却步的,但对明义来说可能入不了眼,况且明义身为皇帝侍卫,何等重大辉荣的场面不见?
(四)关于家族衰败
明义题红诗缺失“家族衰败”的内容,学者多论及。如朱淡文认为:“组诗不写与王熙凤理家悲剧有关的内容,只能说明明义个人对《红楼梦》的看法。王熙凤理家悲剧因与贾府盛衰相始终,与政治的关系比较密切,对此,御马夫身份的明义确是需要回避的”[16]。
再如马瑞芳认为:“但因为明义是御前侍奉的人,曹雪芹不肯将可能有‘碍语’——比如涉及元春归省和贾府被抄、护官符的书给他,所以将早期记风月繁华、内容单一的《红楼梦》借给明义。”[17]
二位学者得出这样的结论似乎过于武断,仔细分析明义题红诗第五、十五、十六、十七这几首,“家族衰败”的内容仍然是显见的。
第五首
侍儿枉自费疑猜,
泪未全收笑又开,
三尺玉罗为手帕,
无端掷去复抛来。
此诗有学者认为所咏为今本30回二玉相闹又和解之事,也有学者认为是今本第34回宝玉挨打后派晴雯送旧手帕给黛玉之事[18]。
笔者认为是今本第30回与第34回的合咏,因为手帕“掷去复抛来”是在这两回当中连续的。在第30回是“掷去”:“(林黛玉)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
绡为丝织品,玉罗也丝织品,玉罗手帕即为绡帕。在第34回是“抛来”:“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撂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掷”,为当面短距离,文本当中是为“摔”;“抛”,当然是长距离,文本当中是为晴雯传递。
“泪未全收笑又开”当指第30回王熙凤的插科打诨:“我及至到那里要说合,谁知两个人倒在一处对赔不是了,对笑对诉,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 关键是首句“侍儿枉自费疑猜”在第34回非常明确:“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不管对此诗的理解有何争议,但此诗暗含清虚观打醮的情节是可明确的,王瑞芳也认为“从这首诗看,清虚观打醮已存在”。
在今本中,清虚观打醮是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环节,不仅有张道士提亲引发的二玉相闹并最终诉肺腑,也有“金玉良姻”与“木石前盟”第一次的暗流涌突,更有“家族衰败”的草蛇灰线[19]。
如若像王瑞芳那样认为明义所见的《红楼梦》含有清虚观打醮情节,但又是一本“早期记风月繁华、内容单一的《红楼梦》”、“(没有)涉及元春归省和贾府被抄、护官符的书”,岂不矛盾?不知是一本怎样的《红楼梦》?
威仪棣棣若山河,
还把风流夺绮罗。
不似小家拘束态,
笑时偏少默时多。
周汝昌、吴世昌、周林生、蔡义江、刘相雨等认为此诗指凤姐。朱淡文认为指宝钗,写她举止端庄、仪态雍容、风流美艳为群芳之冠,与小家碧玉的拘束之态完全不同。马瑞芳认为两种说法都可以。吴世昌、周林生认为该诗没有涉及小说中的具体情节。祝秉权、梅玫认为是题咏有超凡胆识但又是庶出(小家)的改革家探春。
笔者赞同祝秉权、梅玫的观点及解释。其实从“笑时偏少默时多”一句便可排除凤姐与宝钗,此句当指向探春。今本有多处描写探春“默时多,笑时少”。
如第55回“虽然面上淡淡的(笑少),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王熙凤语),“只三四日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探春自语)。“威仪棣棣若山河”当指抄检大观园探春掌打王善保家的,并发出 “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我但凡是男人”的激愤之言。
这是一段精彩的笔墨,探春从家事想到了国事,表现政治家的气度:其威仪不容侵犯,其豪情气壮山河!
这首诗咏晴雯被逐夭折,宝玉写《芙蓉女儿诔》,是为无争议一首。
但有疑问的是首句“生小金闺性自娇”似乎不能指晴雯。实际在今本中有多处反映,如今本第77回宝玉说“他(晴雯)自幼上来,娇生惯养”,第78回《芙蓉女儿诔》中有“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明义爱之因之,今天学者笃定只有小姐的身份才能“生小金闺”,有点胶柱鼓瑟了。
此诗所咏对象争议颇大。吴世昌、周林生、蔡义江、马瑞芳、刘相雨都认为是指第 3 回宝玉黛玉幼年之事。周汝昌则认为是第 36 回宝玉午睡时宝钗在旁做针线之事。朱淡文认为是 80 回后宝玉宝钗成婚之事。
三说皆似不妥,笔者认为此诗所咏对象仍为第78回《芙蓉女儿诔》,却又暗含双关,即佳人或可指晴雯或可指黛玉。
《芙蓉女儿诔》有“斗草庭前,兰芽枉待”一句,当为“锦衣公子茁兰芽”出处。又有“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一句,是为“红粉佳人未破瓜”出处。未破瓜即指年龄止于十六岁(破瓜为拆字法,瓜字拆开为两个八字),也指佳人冰清玉洁,未与宝玉有私情。
再有“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乡,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及“孤衾有梦,空室无人”两句,是为“少小不妨同室榻”出处。
至于最后一句“梦魂多个帐儿纱”,当从《芙蓉女儿诔》本身的词句及宝玉和黛玉议论而来。
首先,《芙蓉女儿诔》中有“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语皆绝”一句;其次,黛玉与宝玉议论“红绡帐里”、“茜纱窗下”,说到 “帐”和“纱”字达六次之多,是为“多个帐儿纱”;再有,作者以宝玉黛玉的议论,实为暗指此诔为黛玉之谶,即脂批所言“又当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于此!”
此等双关写法,明义当了然。所以明义携其意,此诗所咏当也含双关,即咏宝晴,亦咏宝黛。后人阅之,便有或可指黛玉但又难以明确的疑惑。
从第十五、十六、十七首这三首诗来看,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暗含有“抄检大大观园”的情节。抄检大大观园是小说当中的重要的情节,是贾府被抄最终衰败的预演。所以明义所见《红楼梦》抄本显然是有家族衰败的情节。
但是,或许是因为红楼梦是未完稿,最后震憾的家族彻底败亡的文字明义未看到,没能激发为之入诗的兴奋点,亦或许是忌讳自己家族的前途命运,总之,明义对家族衰败的情节是采取回避态度的。
(五)关于大观园结社及史湘云
关于大观园结社及史湘云的缺失,刘广定认为:“没有元妃省亲和大观园结社吟诗的情节,史湘云还不是重要人物”[20]。朱淡文认为:“最后,我们还惊奇地注意到,组诗中竟然没有一首是与史湘云有关的。我们可以推论:在明义所见的《红楼梦》抄本中,湘云未能取得和钗黛相等的女主人公地位”[21]。
实际上,仔细研读明义题红诗第二首及分析《绿烟琐窗集》另一首诗与今本一首诗的血缘关系,发现大观园结社及史湘云都是有反映的。
第二首
怡红院里斗娇娥,
娣娣姨姨笑语和。
天气不寒还不暖,
曈昽日影入帘多。
此诗所咏为今本七十回的情节:
这便是“怡红院里斗娇娥, 娣娣姨姨笑语和”的真场实景!符合马瑞芳所说:“从这首诗看,跟贾宝玉笑语的,主要倒不是他的姐姐妹妹,而是侍女,‘斗娇娥’用到姐妹身上也不合适。”[22]
时间也极其相合:仲春不就是“天气不寒还不暖”吗?“曈昽日影”不就是清晨吗?
除此,还有一处重要的对景,没有引起以往研究者重视:紧接着此情景描写的是宝玉和姊妹们一起欣赏黛玉的诗《桃花行》:
帘外桃花帘内人,
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
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
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
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
庭前春色倍伤情:
……
一声杜宇春归尽,
寂寞帘栊空月痕!
细读《桃花行》,可有多少个“帘”字啊!这当是“曈昽日影入帘多”的由来。明义是喜欢把文本中的情节入诗收尾的,如前述第七首“题诗赢得静工夫”,第十七首“梦魂多个帐儿纱”,还有第十三首“拔取金钗当酒筹,大家今夜极绸缪。醉倚公子怀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也是如此:
(第63回)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没了。”
袭人笑道:“原要这样才有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因此,“入帘多”与《桃花行》“帘”字多也绝不是巧合,明义所见《红楼梦》抄本必定有《桃花行》一诗的。黛玉的《桃花行》正是大观园最后一次诗社的起因(林黛玉重结桃花社),可见,明义所见抄本是有大观园结社的情节的。
再,以明义《绿烟琐窗集》中一首咏菊诗与今本史湘云的《对菊》一诗比较来分析:
初冬七日赏盆菊四种分得菊名鹅翎管限韵
明义
处士难忘九日心,
萧斋相对畅幽情。
当年蓠畔为佳友,
此际樽前欲醉吟。
谁向粉鹅截玉管,
我从青鬓想金簪。
回头莫笑秋风远,
煖阁高斋护惜深。
对菊
枕霞旧友(史湘云)
别圃移来贵比金,
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
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
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
相对原宜惜寸阴。
首先,两诗用韵相同,都用的是下平声十二侵韵。下平声十二侵韵常用字约五十余字,明义诗有两个韵脚“吟”、“深”,与《对菊》一样,且两诗都是首句入韵:心,金。用韵相似如此之高,巧合一说难以解释。
可以分两种情况:一是此限韵为他人所定,由于限韵作诗一般有时间限制,对写作要求较高,明义自然会用熟悉的诗来参考借鉴;二是此限韵本来就是明义所定,说明明义更是有心的。
其次, 两诗有高达十个字相同。有萧、吟、我、秋、深、惜六字单字相同,还有“相对”“篱畔”两词相同。尤其是两诗额联,明义诗所用“篱畔”、“吟”与《对菊》的“篱畔”、“吟”位置一模一样,模仿的痕迹相当明显。
最后,更主要的是两诗意境的相同。
其一,明义诗首联“处士难忘九日心,萧斋相对畅幽情”表达的正是“对菊”的意境(“相对”的当然是所咏的菊花)。
其二,明义诗颈联下句“我从青鬓想金簪”意为从小就想念菊花(金簪指代菊花),与《对菊》颈联下句“看来惟有我知音”意境也很相似。
其三,两诗都表达惜时之意。《对菊》有尾联“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明义诗的尾联“回头莫笑秋风远,煖阁高斋护惜深”也显惜时之意:不要嘲笑秋天已逝,我们仍然深深地珍惜着爱护着这本来秋天才开的菊花。
总之,不管从用韵,用字用词,还是相似的意境,都说明明义《初冬七日赏盆菊四种分得菊名鹅翎管限韵》一诗明显地学习借鉴了《红楼梦》中史湘云的《对菊》一诗。那么,明义所见《红楼梦》抄本应该有史湘云这一人物的,大观园结社也应该是存在的。
另外,表格例5《失燕诗》第4首“谁言柳絮别无才,闲逞东风数往回。”与今本第七十回薛宝钗《临江仙·柳絮》“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有明显借承关系,也是大观园结社存在的重要佐证。
(六)其它问题
还有几个问题,在此一并提出,以供探讨。
一,第四首“扇纨遗却在苍苔”为何不是“折扇”?第六首“强来灯下一回嬉”为何不是“强来撕扇一回嬉”?此两句很大可能是明义须忌讳而作的曲笔。
在《绿烟琐窗集》的七言古诗中有《云麓六兄南征书扇送之》和《云麓六兄南征书扇寄之》两诗,其中有“而我探袖出一扇”一句,与今本《红楼梦》中的宝钗戏蝶时“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相同,可知都为折扇。
所以,无论是“遗却”还是“撕扇”都是对“六兄南征”大不利的。若果真如此,则与笔者主张的明义题红诗大约作于乾隆三十四年左右相合(云麓南征缅甸为乾隆三十四年)。
二,第十一首“可奈金残玉正愁”判断为金钏玉钏可能性的证据。
在今本第三回林黛玉拜见王夫人时,有一句话“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后有一脂批“金乎?玉乎?”这句脂批当然指金钏玉钏,明义很可能看到这句脂批而套用这种代指。
另外,笔者认为第十一首和第十二首是同咏玉钏的,就如同第十六首与第十七首同咏《芙蓉女儿诔》一样,所以第十二首“小叶荷羹玉手将”,“玉”不仅指手是玉色的,更指代玉钏,这应该和第十一首指代的用法相同。
三,第八首“留得小红独坐在,笑教开镜与梳头”为何不是麝月?
个中原因,除了为了平仄和诗歌不便实指外,还有一个可能是麝月的人物形象或名字本身对明义来说有所忌讳。麝月是唯一一个见证了贾府走向衰败的全程、目睹了女儿薄命命运的人,“开到荼縻花事了”预示着大观园诸芳流散的结局。
明义作为清代最为富贵家族的一员,虽然喜欢开镜梳头、公子侍女的故事,但对麝月的人物形象当有所忌讳,这和明义题红诗回避家族衰败的情节是相合的。另外,麝月一名很可能影射元春的早逝(麝通射,月指妃),明义当更有所忌讳(明义姑富察皇后亦早逝)。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作最后的总结:
一,以往学者从“缺失”出发,判断明义所见《红楼梦》抄本不同于今天存世脂评本的诸多主张,要重新审视。
事实上,通过仔细比对和重新解读,各种所谓的“缺失”其实不缺失,大部分是可以在今本上找到对应的。有些重要的情节在明义诗中体现不明显,要么出于忌讳而故意回避,要么作诗不能全面而无法俱到。
二,本文明确或推测的诸多细节有:
雨村占月、凤姐丹唇未启、太虚品册、邂逅二丫头、潇湘题联(表格例1)、元春省亲、怡绿更名、麝月篦头、金钏戏玉(表格例14)、四时即事、倦帘鹦鹉、共读西厢(表格例18)、宝钗扑蝶、黛玉葬花、宝菡之交、偷换汗巾、清虚观打醮、张道士提亲、金钏投井、玉钏尝羹、晴雯递帕、大观园结社、湘云对菊、宝芳同榻、怡院斗娥、桃花帘多、柳絮东风、芙蓉新诔、帐纱之议、探春威仪、家族衰败等,这三十余细节事例清晰地给我们展示出明义所见《红楼梦》抄本具有人物众多、逻辑严密、森罗万象、精彩纷呈的特点。
虽然还可期以明义的诗作再找出更多的与今本相对应的情节,但是仅仅这些细节事例便已然有了一个判断的基础,基本给出了与今本比对的答案:相合度相当高。
显然,明义所见《红楼梦》抄本,既不是吴世昌认为缺失前二十三回的《红楼梦初稿》、刘上生认为缺失宝菡之交、元春省亲的《红楼梦》初稿,也不是朱淡文、刘广定认为的较今本大为简略的“脂砚斋初评本”或简本,更不是马瑞芳认为的“早期记风月繁华、内容单一的《红楼梦》”、“(没有)涉及元春归省和贾府被抄、护官符的书”。
尤其是入住大观园《四时即事》诗的转折、宝玉挨打、抄检大观园这三个今本最重要的情节或高潮,都有清晰地体现,甚至还有脂评的痕迹(“金乎?玉乎?”、“又当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于此!”),“二尤”的故事(表格例17)。
因此,可以作出大胆地判断:明义所见《红楼梦》抄本就是今天流传下来的脂评本《石头记》的某一种抄本。
三,应该审慎性的看待明义题红诗对版本史的探究价值。以往不少学者基于与今本相异的认识而对明义题红诗的关注和探究流于偏处,笔者倡议,在没有发现其它有力证据的前提下,不应再把明义所见抄本视作脂评本之前的某个早期本、修改本或增删本。正如沈治钧先生所言:“广义的成书研究自然应当把它纳入学术视野。但是,具体到曹雪芹的创作过程研究,它能够起的作用就相当有限了”[23]。
[1] 吴世昌《论明义所见红楼梦初稿》,《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1辑。
[2] 马瑞芳《一部早期的、内容单一的<红楼梦>——对明义<题红楼梦>二十首的考察》,《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2辑。
[3] 朱淡文《红楼梦论源》,凤凰出版社(原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 214 页。
[4] 刘广定《从“传诗”探<红楼梦>的成书经过》,《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1辑。
[5] 刘上生《论明义所见<红楼梦>钞本的文本史意义——以题红绝句的两处“缺失”为入口》,《红楼梦学刊》2019年第5辑。
[6] 曲江《明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真伪辩正》,《红楼梦学刊》1997 年第 3 辑。
[7] 周林生《明义题红楼梦试析》,《红楼梦研究集刊》,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年,第 241 -257 页。
[8] 刘相雨《明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再考察》,《红楼梦学刊》2004年第3辑。
[9] 吴世昌《论明义所见红楼梦初稿》,《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1辑。
[10] 马瑞芳《一部早期的、内容单一的<红楼梦>——对明义<题红楼梦>二十首的考察》,《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2辑。
[11] 朱淡文《吟红新笺——读明义题红诗札记》,《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1辑。
[12] 马瑞芳《一部早期的、内容单一的<红楼梦>——对明义<题红楼梦>二十首的考察》,《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2辑。
[13] 吴世昌《论明义所见红楼梦初稿》,《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1辑。
[14] 刘广定《从“传诗”探<红楼梦>的成书经过》,《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1辑。
[15] 刘上生《论明义所见<红楼梦>钞本的文本史意义——以题红绝句的两处“缺失”为入口》,《红楼梦学刊》2019年第5辑。
[16] 朱淡文《吟红新笺——读明义题红诗札记》,《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1辑。
[17] 马瑞芳《一部早期的、内容单一的<红楼梦>——对明义<题红楼梦>二十首的考察》,《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2辑。
[18] 刘相雨《明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再考察》,《红楼梦学刊》2004年第3辑。
[19] 刘灿《从清虚观打醮演剧探析戏曲传奇透露的红楼心事》,《曹雪芹研究》2019年第1辑。
[20] 刘广定《从“传诗”探<红楼梦>的成书经过》,《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1辑。
[21] 朱淡文《吟红新笺——读明义题红诗札记》,《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1辑。
[22] 马瑞芳《一部早期的、内容单一的<红楼梦>——对明义<题红楼梦>二十首的考察》,《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2辑。
[23] 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中国书店2004年,第4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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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红楼梦与津沽文化研究》第五辑,经作者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