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饰美国例外论:种族化的主体定位与美国外交政策
作者:Richard W Maass,欧道明大学政治与地理学副教授,研究兴趣包括美国外交政策、国际安全、国际法、大战略、种族与外交政策、外交史。
来源:Richard W Maass, “Whitewashing American Exceptionalism: Racialized Subject-Positioning and US Foreign Policy,”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68, No. 3, 2024, sqae085.
导读
美国例外论可以说是贯穿美国外交政策的最突出的意识形态潮流,它催生了包括单边主义、军事干预、法律豁免以及宣称拥有全球领导地位等各种行为。在单极国际体系不再那么稳固以及外交政策叙事研究出现新方法的不确定性背景下,美国例外论正重新引起学术界的兴趣。文章探讨了美国例外论的主流叙事如何反映了美国外交政策的粉饰版本,而这种粉饰版本最好被理解为种族化主体定位的产物。
在对美国例外论进行概念界定后,文章构建了一个理论框架,以揭示种族化主体定位如何对一个国家在世界中的角色认知进行分层。接着,作者研究了这一过程如何依据内在性、无知和无辜的认识论塑造了美国例外论的发展,从而产生了一些例外论叙事。研究发现,这些叙事在构建美国国家身份时忽视非白人人口作为有意义的他者的作用,并且否定美国与这些群体的互动作为可能削弱其例外论的相关证据。即使公开的种族主义言论已失去合法性,这些粉饰效应仍然存在,影响着当今的美国外交政策。
探究美国例外论有助于从理论和经验两方面对一系列国际关系研究做出贡献。在理论层面,作者认为美国例外论的重要性不仅在于意识形态的差异,还在于意识形态的内容。在经验层面,美国外交政策在众多地区和议题领域所产生的后果,证明了对其成因和决策过程进行全面审视是合理的。
美国例外论
美国例外论(Exceptionalism)可被定义为“一种认为美国是一个非凡国家,在人类历史中肩负着特殊使命;不仅独一无二,而且在各国中处于优越地位的信念”。尽管“例外论”一词在20世纪初才进入主流话语的使用范畴,但美国领导人利用其核心原则来支持其国内权威和政策议程可追溯到美国独立战争时期。通过诉诸一套相对连贯的意识形态内容,美国领导人宣称美国具有非凡的特质、命运和使命。
来自不同学术传统的学者已经观察到例外主义如何帮助美国外交政策走向单边主义、特权主义以及变革性目标。从1783年抛弃法国盟友单独与英国签署和平条约,到2003年不顾国际谴责入侵伊拉克,美国决策者通常通过单边行动来使其国际合作伙伴感到挫败。美国还经常寻求法律豁免,包括对提交给国际常设法院的案件行使否决权,豁免美国公民受到国际刑事法院的起诉,以及为在海外开展业务的美国公司谋求特权。除了自身利益,美国还屡次试图通过外交、经济政策、传教活动以及军事干预等手段来改变其他国家的社会状况。
尽管有这样的历史,仍有人怀疑美国例外论是否值得学界关注,并针对美国例外论的经验基础、因果作用和国际独特性提出了三点批评。第一种批评认为无论是美国本身还是其外交政策,都并非真正与众不同。第二种批评认为例外论只是权力的一种表征,而非一个值得关注的独特因素。第三种批评认为例外论并非美国所独有,不应与其他国家的例外论放在一起分析。上述三种批评意见通常被用来淡化对美国例外论进行研究的必要性,而本文提出的批评则强化了此类研究的价值。
主体定位、种族化与粉饰
本文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国家叙事并非简单反映统一的国家视角。相反,其意识形态内容在国内各个子群体之间存在争议,这些子群体关注由此产生的权衡取舍和政策影响。
(一)主体定位
主体定位(subject-positioning)体现了领导人如何通过话语将本国定位为在对外事务中相对于同类主体(fellow subjects)和客体(objects)而言拥有能动性的主体。同类主体在同一社会体系中被认可拥有合法代理权和地位,是国家身份建构和地位诉求的主要参照点。而客体缺乏合法的代理权或社会地位,在很大程度上被视作社会环境中的资源或障碍。主体与客体的区别是一种人为构建的界限,而非基于物质的界限。传统观念认为美国例外论会在优越性、命运和使命等方面表现出广泛一致的普遍诉求,而植根于主体定位的模式则会对那些被视为同类主体和客体的对象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
首先,对优越性的诉求本身就涉及地位考量,而主体定位的逻辑意味着领导人在宣称本国地位的方式上存在显著差异。因此,例外论叙事可能在很大程度上理所当然地认为本国相对于那些客体国家具有优越性。其次,关于特殊命运的主张认为本国能够无视约束其他国家的规则。同类主体遵循受规范社会互动的政治法则,客体受制于自然法则,因此例外论叙事可能会将本国超越自然法则的能力视为是不言而喻的。第三,主体定位同样使对特殊使命的描述出现分化。承认同类主体具有合法的社会能动性意味着它们有能力(甚至有权利)选择自己的道路,而将其他国家视为客体则否定了它们的合法能动性。因此,领导人与选民如何划分同类主体和客体的界限,是塑造例外主义叙事内容的关键。
(二)种族化
种族化(racialization)是在美国例外论的整个发展历程中将其他人视为客体而非同类主体的最常见的一个原因。种族身份并不反映生物差异,相反,它们是社会构建、传播并强加的,主张某些群体因共同的血统而具有共同的本质特征、利益和身份,并且认为这些共同点可通过外貌特征来识别。如果塑造国家叙事的领导者和选民或明或暗地认可这些观念,那么他们不太可能将全人类定义为同类主体,而更有可能沿着“全球肤色界限”来划分主体与客体。
(三)粉饰
将某些群体客体化的任何主体定位都可能导致粉饰(Whitewashing)现象,但种族化的主体定位通过偏爱国家与某一特定肤色界限内群体之间的关系,给这一概念增添了双重含义。此外,这种种族化的粉饰与历史进程中的统治、本质化和种族等级制度制度化之间的协同作用,可能会使其变得更加有害。
种族化的主体定位与美国例外论发展
在美国独立革命一个多世纪前,欧洲殖民者为了维护其私有财产和土地所有权的观念,不断推动对美洲原住民的驱逐和灭绝行动。随后几十年,英裔美国定居者继续向西推进,对“印第安人的生命毫不在意”。非洲奴隶制同样遍及西半球的众多欧洲殖民地。1776年,奴隶制在美国十三个州都是合法的;直到1865年联邦政府才宣布奴隶制非法。涉及财产、法定权利和政治参与途径的种族化不平等现象充斥着英属北美殖民地,随后也充斥着美国。
基于这两个大规模的种族化进程——美国原住民迁移和非洲奴隶制,作者提出了三个问题:谁构建了美国例外论?他们将美国相对于哪些对象塑造为具有例外性的?又是以何种方式将美国塑造为具有例外性的?作者发现,美国例外论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作为种族化主体定位特征的内在性的、无知和无辜的认识论。
(一)谁构建了美国例外论?
历史学家追溯到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美国与欧洲观察家之间的对话。这些跨大西洋的对话带有明显的政治意图,因为欧洲访客在本国推动改革议程,而美国领导人则试图使自己的权威合法化并推进自己的偏好。当由白人男性精英组成的松散的跨大西洋网络发展出美国例外主义的这些早期脉络时,他们的话语呈现出一种内在性的认识论。有学者将内在性描述为这样一种观念:“现代性”及其所有相关的社会政治标志是种族化主体群体所固有的。例外主义话语并没有将美国的经济、社会或军事成就理解为殖民统治和剥夺的产物,而是将这些成就归功于其白人定居者群体假定的内在美德。
(二)美国相对于哪些对象具有例外性?
美国早期的例外主义话语专注于彰显其与欧洲各帝国的区别。美国领导人之所以以欧洲为中心,部分原因在于他们相对熟悉欧洲,尤其是英国的历史和政治哲学,以及他们的国家起源于对大英帝国的反抗。相比之下,大多数人对各种美洲土著社会和文化知之甚少。从字面意义上讲,美国例外论发展展现了一种无知的认识论。然而,事实上的无知与有意的否定是相伴相生的。早期的美国领导人认可欧洲列强为合法的主权国家,但对其非白人邻居却完全不这么看,即便出现了一些原本可能被视为相反证据的事件,这种立场也依然顽固。
(三)美国如何被塑造为具有例外性?
在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美国外交政策的倡导者大肆宣扬美国有别于欧洲“旧世界” 的几种主要方式,包括避免卷入重大战争,以及通过谈判和购买而非征服的方式进行领土扩张。将美国的外交政策描绘成独一无二的和平与善意的行为,展示了一种无辜的认识论。利用美国各类行动者(无论是明示还是假定的)的善意意图来掩盖他们的暴力行为(这些暴力行为往往针对非白人人口),美国的领导人及其支持者都强调“种族主义行为或做法的偶然性、非故意性和例外性特征”。
粉饰美国例外论
若如上文所述,种族化的主体定位塑造了美国例外论的发展,那么意识形态内容应该反映出对美国外交政策的分层理解,如表1所示。作者对美国例外论三个最突出主题——自由民主、对抗均势政治和国际领导力进行粉饰研究,发现有两种形式的种族化粉饰是显而易见的:一是忽视非白人国家作为比较标准,二是否定美国与它们之间的互动可作为支持或削弱例外主义叙事的相关证据。
表1 主体定位与美国例外论
第一,美国宣称自己优于其他国家的主要依据是自由民主原则,这些原则在“新世界” 诞生之时就将其与欧洲的“旧世界”区分开来。在这种叙事中,主要的比较对象始终是欧洲,标准包括政治代表权和权利保护。此外,那些主张美国具有自由民主优越性的人,将美国与被客体化群体的互动否定为相关证据。《独立宣言》(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宣称“人人生而平等”,但一个多世纪以来,美国大多数居民因种族、性别和阶级等原因被断然剥夺了平等权利和代表权。然而,种族化的歧视和权利的剥夺并没有削弱自由主义优越性的例外论论调。
第二,关于美国具有特殊命运的主张往往集中在其能够摆脱欧洲竞争性均势体系的能力上。对美国特殊命运的描绘同样基于对美国与非白人种族互动的否定。一种常见的说法是强调其与欧洲的地理距离使美国能够规划出一条更好的道路。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欧洲地缘政治与北美地缘政治的区别不仅在于前者有多个权力中心,还在于其有多个被认可的合法权威中心。一个世纪后,威尔逊(Wilson)将第一次世界大战归咎于“欧洲的军国主义体系”,并呼吁美国用“有组织的共同和平”取代“均势”。
第三,美国在世界上的使命常被描述为领导力,尤其是自二战以来,美国总统经常将美国描述为“自由世界的领导者”。然而,美国对被视为同类主体和客体的其他国家所展现出的领导力截然不同。美国对前者的领导力往往被描述为榜样主义(exemplarism),认为美国在和平时期以身作则,引领世界走向自由,只有在必要时才使用武力。对后者的使命则更多地从文明或最近,从发展的角度出发。对客体的说辞不仅假定了被客体化的其他群体处于劣等地位,还保留了美国自行决定何时这些群体已得到充分提升的权力,这往往同时为剥削性做法提供了许可。
粉饰化与今天的美国外交政策
美国例外论充斥着对美国当今世界角色的普遍自我理解。将美国描绘成“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的说法在美国国内仍然很流行,大多数美国公众认为美国应在世界上发挥主导或共同领导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党派分歧塑造了公众对优越地位的看法以及例外主义在国内政治中的武器化,特朗普的“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主张与拜登更具自由主义的国际主义做法之间的对比就是突出的例证。但与包容性的自由主义传统和归属式的排外传统之间存在意识形态对抗的观念相反,本文所讨论的粉饰并非一种分歧,而是一种相对共识。
作者最后讨论了粉饰化对政策制定构成挑战的几种方式,尽管种族平等规范有所兴起,但它依然产生了与上文所讨论的内在性、无知性和无辜性等认知观念相符的偏见。一是内在性偏见扭曲了对威胁的认知,使人们对被种族化的其他群体的敌对意图越发怀疑,同时却抑制了对内部威胁的认知。除威胁认知外,将不稳定和暴力描述为非西方世界的默认状况也影响了那些被认为在实际操作中可行且在道德上可接受的政策范围。二是无知偏见使美国降低了国外经验对美国政策的相关性,进而贬低了国外各领域专业知识的价值。这不仅破坏了美国对其所处世界的理解,也损害了美国对自身在这个世界中角色的认知。三是无辜偏见,即将美国描绘成世界政治中从根本上良善或无辜的行为体。将自己的良好意愿置于优先地位会使外交接触变成发号施令而非谈判的机会,使霸权议程设置取代互惠,从而引发不满和抵制。这些挑战是顽固的,也是美国自己造成的的,而美国应对这些挑战的能力将影响其未来外交政策的成效。
词汇积累
Exceptionalism
例外论
subject-postioning
主体定位
Whitewashing
粉饰、美化
译者:韩欣洁,国政学人编译员,山东大学英语与国际政治专业。
校对 | 曹湲聆 苌晨
审核 | 施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