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金凝
一
和杨红蕾最后一次电话联系是在二十多年前。
那天我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中我们都很激动,倾诉着对彼此的思念,聊着各自的生活状况。那段时间,我因为带孩子,辞职在家。我记得她重复确认了一下:“你没有上班?”我回答:“嗯。”
我们已十年没有见面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理解我为了孩子而选择不上班的决定。我们都从农村考出来,一路披荆斩棘,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为了有一个体面的职业。
她得知我一直生活在在上海市区,认真地说道:“希望你不要变得像上海人一样。”我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上海人怎么啦?为什么总有人对上海人抱有偏见?
她说经常梦见我。然后我们在电话中说好了她周末来我家。她在电话里,一字一顿地记下了我家的地址和电话。放下电话,我回顾了一下我做过的梦,我没有梦见她,但是不在梦里的白天,我确实好几次想起她。
她还是那么直接,我还是那么敏感。
临近周末,我等着她来我家,但是没有等到她,也没有她的电话。我想她是否弄丢了记下我家地址和电话的纸条,否则怎么会不来呢?
几十年后,每每想起这件事,我都会后悔当初没有主动去电话确认一下。
那次电话,我满心以为可以和杨红蕾重新联系上,像之前的几次中断后又联系上一样,但未曾想到却成了我们最后的联系,从此杨红蕾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且是那么彻底。
这通电话之前的八年前,我大学毕业,为了追随爱情和父母不辞而别,远去了深圳。到了深圳之后感到非常愧疚,就给杨红蕾写了一封信,拜托她有空的时候,去看望一下我的父母。她回信给我说已经去看过了,我心里非常感激她。
那时,刚走出学校象牙塔的我们,面前似乎是大把大把的未来,但是未来在哪里,未来深不可测,内心满是迷茫。她是师范生,按照当时的规定,只能回到我们镇上的中学教书,兜兜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而我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在一家很小的化工厂上班,每天面对一堆瓶瓶罐罐,做着最简单的酸碱分析,无聊透顶。公司庙小还纷争多,几个领导之间勾心斗角,我感到厌烦至极,感觉日子过得有今天没明天。
我们十多年寒窗苦读,拼尽全力考了出去,面对这样的工作,心高气傲的我们都很不甘心,都知道这些并不是我们想要的。
二
杨红蕾是我小学同学。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从村小转到我们中心小学,我们一开始并不熟。三年级开始学英语,乡村小学师资匮乏,教我们的英语谢老师是从市区来支教的。她非常凶,也很看不起我们农村的学校。她给我们上第一节课的时候,非常夸张地说我们的坐姿看上去非常萎靡不振,那时我们是两手交叉放在课桌上,她说市区学校的坐姿是两手反放在背后,神情之中是满满的优越感和对我们的蔑视。学校领导在市区来的老师面前非常的低眉顺眼,马上采纳了她的意见,让我们按照她说的坐姿上课。
刚接触英语,在我看来如同天书,在那个时候就显露了我对英语没有任何天赋。第一次英语测验,是默写26个英语字母,我怎么也背不出来,就提前写好了小抄放在铅笔盒里。在测验时,我打开铅笔盒偷看的时候,被杨红蕾报告了谢老师。
谢老师说这是作弊,应该记做零分。那个大鸭蛋是如此刺眼醒目,刺痛了一个孩子敏感又脆弱的心。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教会了我“作弊”的意思,可谓铭心刻骨。从此我对杨红蕾敬而远之。
后来,我慢慢适应了英语,成绩也大幅提升。小学三年级是个分水岭,我的各科成绩一下子窜到前三,语文和数学更是名列前茅。杨红蕾看出我不是靠偷看的差生,就主动向我示好。我不善于拒绝一个主动和你示好的女生,就接纳了她的友谊,她的成绩也不错。
我们性格迥异,她炽热直率,嫉恶如仇。我温顺乖巧,敏感细腻。我们都有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我们都热爱学习,我们都很骄傲,确切地说,她是骄傲,我是清高。她的骄傲在脸上,除了我之外,她对其他女生都很不屑,而我的清高在心里,我和谁都很亲和。
课间的时候,我们一起跳橡皮胶,一起玩飞碟。那时,体育课上有爬竿这一项活动,她托住我四肢不协的身子,一个劲地喊着:“加油!加油!”而我不负她的热望,终于还是学会了爬竿,最后可以做到“嗖”地一下,像猴子一样灵活地爬了上去。
那是两个少年的倔强和不服,也是两个少年握手言和后的纯真友谊。
不论过了多少年,阳光明媚中,她在竹竿下仰着头,我在竹竿上低下头望向她,彼此会心一笑的一幕,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一直温暖着我。每每感到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那竹竿下鼓励,穿过千山万水穿过几十年的光阴穿过了我的耳际。我在风中清晰地听见两个字“加油”。
杨红蕾的爸爸是村小学数学老师,妈妈是我们乡医院的领导。比起我的农民父母,她的父母在我们镇上算是有头有脸的。我被骄傲的杨红蕾选择做好朋友,完全是靠我的实力征服了她。
四年级暑假里,杨红蕾邀请我和黄蓉去她家玩,她父母很热情款待了我们。黄蓉家住在镇上,她是居民户口,比我们大一岁,个子也比我们高出一个头。她在我们面前,穿着打扮老成得像我们的大姐大。
升入五年级后,我们读书更用功了。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就是要离开农村,这是双方父母从小对我们耳提面命的叮嘱,也是每一个农村孩子刻在骨子里的信念和使命。
那时,小学毕业升初中,要毕业考的,我们的目标都是考到县里最好的一中或二中,而那时衡量一个小学办学质量的标准就是看有多少学生考上了一中或二中。所以我们和老师都为这个目标努力着。班上我和杨红蕾长期占据着第一、第二的排名。而我的作文特别好,她的英语比我好。
那时,杨红蕾是班长兼英语课代表,我是副班长兼语文课代表。期间,我们还上演了一出“辞官”记,应该是她的主意,我只是附和。这件事本来就很“杨红蕾”,也只有她敢这样做。
在某个周末,我们双双写了辞职申请,辞职申请中,我还炫弄了一把文采。而平时作文平平无奇的杨红蕾,却把辞职申请写得颇有特色,她写道:“我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不能胜任班长一职……”我怀疑是她读中学的小姑写的。
周一时,我们一起交给了班主任老师。这件事情在老师办公室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班主任把我们叫到办公室,严厉批评了我俩,说:“你们自己看,你们不当的话,还有谁合适呢?”好几个老师也围拢过来看热闹,语文老师说写得真有水平,英语老师不嫌事大地问这是谁出的馊主意,我们只有沉默以对,这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期间一个周末,杨红蕾又邀请我去了一趟她家,那时,黄蓉成绩一落千丈,已经被杨红蕾排除在我们之外了。她在她爸面前说:“你想不到现在黄蓉变成什么样了。”她爸问:“什么样?”她回答:“她都戴胸罩了。”她爸没有说话,我则觉得尴尬极了。
那时,我们都穿小背心,私下对戴胸罩的女生很是看不惯,觉得她们是坏女孩。
教室里有四排座位,老师把好学生都安排在第一组,都是有希望考上重点初中的学生。杨红蕾坐在第一组的最后一个位置,我坐在她前面。而隔壁组最后位置上是两个不要读书的男生,有时那两个男生不知道讲些什么笑话,杨红蕾听了“咯咯”地笑,我有时转过头去好奇地看看他们,空气里似乎有种朦朦胧胧少男少女的感觉,成长就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
五年级快结束的时候,班上评选三好学生,只有一个名额。班主任让全班投票选举,第一次投票时,我的票数超过杨红蕾,相比我的群众基础比较好,而杨红蕾爱憎分明,她从不掩饰对差生的轻蔑。估计班主任是想让杨红蕾当选的,毕竟她是班长。在第一次投票结果出来后,班主任带有风向地教育了一通,说:“前面投票不算,大家要摒除私人恩怨,客观公正地投票。”后来又重新进行一次投票,没想到同学们不理老师,还是我的票数领先。老师悻悻地作罢,估计觉得这一帮子学生是竖子不可教也。我和杨红蕾都很不自在,但好歹我们的友谊经受住了考验,我只是在心里认为自己当选了。
小升初考试成绩出来了,我以1.5分之差落榜于县重点。而杨红蕾因为三好学生加了10分,上了县重点。我就有点纳闷和郁闷,不是我是三好学生吗?后来得知是班主任不顾学生投票结果,自己决定让杨红蕾当选了三好学生。
爸爸教育我不要因为这件事情影响我和杨红蕾的友谊,我也不是很在意,顶着好学生的光环高高兴兴地去上了镇上的初中。年少的我,一个劲地往前跑,张开稚嫩的双臂拥抱着新学校新同学新生活,小升初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且微不足道,我不屑回头。
初中三年,我和杨红蕾之间没有联系。之前我们友谊的维持,基本都是她主动的。我想是因为她上了县重点,而我只是在镇上普通初中,所以她不联系我了,她会的。她往前了一大步,而我还在原地,她是不会回到原地找我的,我了解她,因为我也会这样做。
期间听说她病了,瘦了很多。有一次在路上偶遇她,她只是淡淡地和我打了招呼,我们没有驻足交谈。
我和黄蓉还在一个班,她写得一手好字,放学后留下来,帮我出黑板报。
实际上我在小镇初中过得很愉快,当着没心没肺的鸡头,初二时当选了校学生会干部,去县里参加了学代会;在学校大会上代表学生发言;在镇义务兵欢送会上表演诗朗诵;寒假里还在学校里开着这会那会;初三时评上了县三好学生,暑假参加了县三好学生夏令营,游玩了很多地方,也第一次看了国外电影《茜茜公主》第一部。几年后才知道,原来我被电影骗了,这段婚姻并非基于爱情,现实生活中的公主和王子并没有过上幸福的生活,知道真相的我不胜唏嘘。
初中三年的我,在小镇上出尽风头,自我感觉好得飞起,也忙得飞起,几乎忘了杨红蕾。
虽然那时我还是穿着小背心,却有男生向我示好,我统统不屑一顾。我知道,我是迟早要离开小镇的,我有我的骄傲和要追逐的梦。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让我父母过上不为钱发愁的日子,让他们在村里扬眉吐气。那时候的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我受着最革命最励志的教育,有张海迪身残志坚的故事,有保尔柯察金刚毅坚强的奋斗史。我曾煞有介事地在纸条上写上:“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事业而斗争’。”然后把纸条贴在课桌上激励自己。
班上有男生听邓丽君的歌曲,我向老师报告说他们在听靡靡之音。班主任说:“邓丽君的歌曲写的是非常美好的感情,不是靡靡之音。”
班上还有一个男生偷看了什么手抄本,还逃学了。这件事情在年级里传播了很久,我和几个女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却又一惊一乍地讨论了很久,但终究没有搞明白,为什么看一本手抄本就可以变成坏孩子。
另外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男老师唱着:“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嘴里的零食,手里的漫画,心里初恋的童年。”引得男生哄笑,女生羞涩。那时我听的《童年》里没有这一段,还以为是老师自己瞎编的。
女生中私下讨论着谁开始来大姨妈了,好像那是见不得人的、不能启齿的事情,为此我暗暗祈祷永远不要来大姨妈。但是在我幼稚可笑的祈祷中,我的初潮还是来了。那时的厕所是一排蹲坑,害得我都不敢去上厕所。有一次在上课的时候,实在憋不住,趁老师在黑板上书写的时候,我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一直溜回了家。
很多女生都还穿着小背心,无知懵懂的我们抗拒着长大,但是青春暗潮涌动,成长如期而至。
初三第二学期,学校里清退了一批流里流气的学生。我也全力以赴迎接中考。
中考时,我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弥补了小学考初中的失意。杨红蕾继续在县重点就读,黄蓉没有考上高中,参加工作了。
高一时,杨红蕾来我学校找了我,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她让我给她一些我们学校的试卷给她做做。
我的高中三年过得并不轻松,每天耳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成了学习的机器。我一直在刷题,已经没有时间看课外书了。但我再怎么努力都进不了前十,特别是物理、地理、英文都在中下水平,为此很失落,很是郁郁寡欢。
而那十多个人的集体宿舍,嘈杂、阴暗、潮湿,简陋,且没有任何隐私,让我很不习惯。每天上完晚自习后,回到宿舍,躺在小床上,我深深怀念着初中的热闹和美好。
好在高考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杨红蕾没有参加高考,直升了师范大学。高三那个暑假,我又去了她家里,我们都很兴奋,她父母也很开心,记得她妈妈说:“以后你单位里面有什么要上课的,要邀请我们红蕾去兼职教课哦。”我连连答应。
那个暑假是最放松最志得意满的,简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在心里豪情万丈地念着:“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好像自己真成了天之骄子,未来一片光明,前程一路繁花。
大一时,我去过师大找杨红蕾。那次见面,我穿着白T恤牛仔裤,杨红蕾穿了一件扎着飘带的红衬衫,衬得她皮肤白里透红,煞是好看。十八岁的我们,目光清澈,长发飘逸,青春靓丽。
晚上,我挤在她的床上,我们钻在被窝里说着悄悄话。我把男生给我写信的事情说给她听,她不屑地说那个男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把隔壁院校的男生追求她的事情说给我听,我说你要带他来见见我哦。
那次见面回校路上,我特地买了一件和她一模一样的红衬衫。后来,我看到红衣服就挪不开步,估计是从那时爱上红衣服的吧。照理,我这个敏感内敛的性格,不像喜欢红色的人,但是我的心里住着一个杨红蕾。
最后一次见到杨红蕾也在大一,她过生日,我去她学校找她,那次我看到了她的男朋友,有点帅也有点油嘴滑舌,在我看来不是很老实,是她喜欢的类型,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轰轰烈烈的大一过去后,后面的大学几年平淡如水。专业是我不喜欢的,理工科的课程,诸如大学物理、机械制图、电子学这些,我都读得很累。
青春里充满了迷茫和挣扎,我多愁善感,忧郁孤僻。我跨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深深的自卑,比如考到市重点高中,因为成绩没有拔尖而自卑。在大学里,因为穿着土气而自卑。
从小,父母教育我要争气,要考上大学离开农村。这个目标实现之前,我方向明确,非常充实。然而,考上大学的目标实现之后,一下子松懈下来,感到没有了方向和动力,人也很颓废,我很想消失。
大一之后的三年,我和杨红蕾之间没有联系,她也消失了。初中同学告诉我,黄蓉结婚了。在小镇上大摆宴宴,风光无限,我听了只是努了努嘴角。
熬到大学毕业,和同学各奔前程,我近乎是一种逃离的状态离开了学校,然后彻底消失在深圳。我喜欢漂泊,喜欢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城市,把自己隐匿起来。
三
后来我零零星星听到杨红蕾师大毕业后分配到小镇中学,后离职去了县里,学校里卡着档案不放人,她档案都没有拿,只身去了县里的单位。我想这也很杨红蕾,我在心底里支持她。
从大一最后一次见到杨红蕾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青春也早已过去,连残渣都不剩。这三十多年,我结婚了,做了母亲。年少时以为的惊涛骇浪,现在看来只是水波不兴。我又一点一点找回了方向,找回了自己,让自己在阳光下,不再消失。
走向岁月深处,愈发沉静,心中纵有无数难平意,都选择放下。只是我还会时常想起杨红蕾,想起我们曾经形影不离,厕所都要一起上。想起好几次地去她家里,想起大学里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说着悄悄话。
如今的我们终究经历了这纷繁复杂的人世,终究走散在这浩渺无边的人世。在我越来越多欲言又止的时候,我会想起率真的她;在我为了理想和生计卑微地活,不再清高的时候,我会想起骄傲的她。愿时光的棱角没有磨平她,愿时光的棱角磨平了她。
几年前,看完电影《七月与安生》,我自然而然地代入了我和她,我和她之间,谁是七月?谁是安生?
友谊其实很脆弱,我又不善于维系,也不善于告别。
我一路向前奔跑,蓦然回首,杨红蕾出现在我的纯真岁月里,一袭红衣,一脸傲娇。我的年少快乐里有她,我的青春疼痛里也有她。我欣喜若狂地转身奔向她,她却倏忽不见。
杨红蕾,你去了哪里?你过得好吗?我想你,也想着我们的纯真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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