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PUA到反杀,只在她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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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来源:Unsplash



前情提要


吴鑫的手记记录了他四年艰辛的城市生活,也在沉默中还原了当年车祸的真相。两起案件背后牵扯出的数个行业利益网络成了破局的难题,面对威胁,恐吓,和自我内心挣扎,夏予珍明白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勇敢,也需要格外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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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流

11



刘贺新能抓住韩恬,和顺源市一家修车行分不开关系。


那天清晨,兴胜车行的卷帘门刚刚升起,一辆车就横冲直撞地开到了店门口。开车的是一个用黑色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唯一露出的双眼里带着疲惫的血丝,是开了好几天夜车的司机才会有的那种疲惫。

车子是一辆老式的别克轿车,保险杠被撞掉了,车身还有多处剐蹭。女人着急忙慌地下车,留了一个联系方式就要离开,被店里值班的维修工小李拦了下来。

维修车辆需要留下行驶证做抵押,车身补漆可以,但他们做不到原厂效果,而且时间比较长,要订购珍珠漆得再多个三两天。对于小李的这些说明,女人就像没听见。她只说尽量修补,能修复到什么程度就修到什么程度,两天后她会来把车取走,行驶证她也不能留下。

女人又补充了句,这辆车是她借家里亲戚的,两天后必须还。说完就离开了。

小李对女人的怪异行径耿耿于怀,他疑心过,这说不定是女人偷的赃车。这个猜想在他随即检查轮胎的时候却被一个更可怕的推论覆盖了。

轮胎里有血迹。

车头虽然有很多撞击和剐蹭的痕迹,却十分干净,几乎没什么灰尘,一定是被擦洗过了,但是轮胎缝隙里的血迹却被路上的泥土覆盖了起来,无法轻易发现。

这是动物的血,还是人血?小李不敢怠慢,打电话报了警。他没有想到的是,警方竟然直接询问他,车牌号是否为:青V76498。

在顺源警方的协助下,刘贺新他们来到了兴盛车行,根据车行的监控判断,女人就是韩恬。这辆车来自承源的一家租车行,是被盗车辆,已经撞死了一个人。

刘贺新他们分析,韩恬把车开来修车行的目的应该是想修好后还回租赁公司,如果她会按自己说的两天后来取车,那么他们只需在店里守株待兔。但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她会在这两天改变主意,选择弃车而逃。


顺源市一年四季风沙都大,出门戴头巾是这里很多妇女的习惯。两天的时间里,尽管对韩恬的搜索一刻没停,但韩恬就像是一粒沙子,回到老家顺源市后就立刻溶于漫无边际的大漠中,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车胎上的血迹和车里残存毛发的送检信息,第二天就有了结果。和刘贺新他们判断的一样,血迹是高森的,车内的生物信息是韩恬的。


第三天凌晨,刘贺新就带人来到兴盛车行布控,他让小李把车停在了车行停车场的空旷处,十分显眼,以便韩恬出现时迅速控制她。

现实是,他们想多了。韩恬确实出现了,只不过没有偷偷摸摸,也没有任何防御,甚至没有戴头巾。她穿着干净的衬衫和牛仔裤,没有拿任何东西,走到车旁,注视了一会儿车,然后就四下环顾着,像在等人。

警员们一拥而上将她扭起胳膊压在车前盖上的一瞬,刘贺新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羞愧,仿佛他们一群人在欺负一个小女孩。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退了,因为他发现比起抓捕韩恬,更艰难的下一步是让她开口。

从坐上警车,到去顺源市局交接,再到返回承源市,一路上韩恬一言不发,甚至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论他们对她软磨硬破,还是高声恐吓,她都像听不到一样。苍白的脸麻木得就像印在了平面的纸张上。

她唯一的一次波动,是在他们得知顺源市警方找到了高森的遗物的时候。

顺源市警方通过监控倒查了韩恬提车前的行动路线,最终追踪至梅庄的一处短租房。他们进入房间搜查,发现了高森的身份证还有钱包、手机等随身物品。钱包里的钱和证件都没有动过的痕迹,只有两台手机,虽然还能开机,但里面的所有信息都被删了个精光,相册短信和通讯录空空如也,几个社交软件的账号也全都注销了。

“是你干的吗?为什么要删掉这些?”刘贺新问坐在警车后座的韩恬。


韩恬没有说话,嘴角却有些抽动,无法判断是紧张还是窃喜。

原来她的沉默是一种炫耀,一种示威。她心里一定在想,是我想让你们抓住我你们才能抓住我的。刘贺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相信回了承源一定能找到让韩恬开口说话的办法,毕竟夏予珍还在承源。韩恬身上的那种执拗和自以为是,也莫名让他想到了夏予珍。

“没关系,就算你不说,我们也有办法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既然归案了,你在我们这里就是透明的,知道吗?”刘贺新冷冷地朝后座扔下一句话。

看着面前延展的高速公路,他听到后座传来了一声细如蚊蚋的声音,几乎淹没进了胎噪声里。


“高森,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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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夏予珍来到承源市局会议室,得知抓捕韩恬的全过程后,她陷入了沉思。

她知道韩恬说的没错,高森该死,但她不该把自己也赔进去。而且在知道韩恬如此坦然又如此坚决的态度后,她心里的某种联想也变得更加清晰了。

“昨天我们又磨了她一晚上,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虽然我们可以继续打时间战,但只有韩恬这边开口高森的案件才能告一段落,警力才能集中回吴鑫的案子上面。所以我们觉得,还是尽快让她开口,确认事实比较好。”刘贺新对夏予珍说。

“这件事还得你去试试,就像上次你跟郭文如沟通那样,不要站在警方的立场上,主要是开导她,让她打开心扉。”

“明白,刘队,一会儿可以多给我一些时间吗,在我和她谈完之前尽量不要打断。”

“当然。审讯室里有收音,我们会在隔壁收听。”

审讯室里,韩恬坐在正对门的椅子上,双手被拷在扶手上。夏予珍对韩恬的第一印象是,她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即使周身的气场十分阴冷,她还是花一样美丽年轻。

夏予珍转身问带她进来的警察:“可以帮她打开一会儿手铐吗?”

警察没有说话,似乎在听耳麦里传来的声音,片刻后他直接走向韩恬,帮她解开了手铐,然后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夏予珍和韩恬两个人。她们彼此注视着,目光都没有躲闪。只是夏予珍仅仅是在注视,而韩恬的眼神中却带着不屑的打量。

三十八个小时,她拒绝喝水,吃东西,也几乎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微微干裂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散发着铜墙铁壁的气势。该说的话刘贺新他们肯定都说遍了,面对能狠下心来杀人的韩恬,单像从前劝导郭文如那样绝对是不够的。她需要特殊的策略,甚至是赌博,赌一个一击命中,让她不得不开口的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坐在隔壁的刘贺新几乎要急出汗来,不知道夏予珍在里面搞什么。

终于,在夏予珍进入房间近十分钟后,监听设备中传来了第一句声音,是夏予珍的。

“你不说话……是因为吴鑫也说过,让你不要说出真相吗?”


刘贺新和众人都蒙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夏予珍会在韩恬面前提起吴鑫。

其实就连夏予珍自己都摸不准,她只是在看到韩恬的那一刻坚定了猜想。在吴鑫的笔记中那个拦住他的女孩,那个让他在车祸后数次回想起甚至影响了他最后决定的人,就是韩恬。


韩恬的神情透露出惊讶,并因此变得松懈。

“你知道吴鑫已经死了吗?他在死前留下了很多秘密,并且交代知道这些秘密的人都不要说出去,你也是其中之一吧?” 夏予珍继续问。

韩恬忍不住开口:“他是自杀吗?”

“你不是第一个猜测他自杀的人。”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缺了条腿,躺在病床上,像个活死人。”

“但第一次遇到他时,你其实没有想到后面发生的这些吧?那时他刚从外地旅游回来。但和你见面后不久他就发了狂,在店里面暴打了高森,再然后,他就遭遇了车祸,一切都变了。”

夏予珍冷静地叙述着,韩恬紧紧皱起了眉,原本固执地挺得僵直的脊背微微蜷缩……


“你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你杀高森应该不是为了给吴鑫报仇。但我想,你应该知道吴鑫车祸的真相,还有他之前所遭受的一切,对吗?”

韩恬沉默。


“你可以不说那些你不想说的,我虽然是旁观者,但也像你一样知道高森的真实面目,我也恨他。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谁杀了他,为什么杀他,但吴鑫不该死得不明不白,你所了解的关于他的事,很可能就是找到凶手的关键。”

韩恬缓缓低下了头。

审讯室里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盏苍白刺眼的吸顶灯将一切都照得亮堂堂,像是找不到一丝阴影。即使她低下了头,夏予珍仍能清楚地看到她细小的表情变化。她在挣扎,在纠结。某种沉重的力量一直在挤压着她,对她来说,甚至在监狱度过后半生都不足为惧,但是吴鑫……

“他和我一样是受害者,但是他太心软了,太没用了。”韩恬的语气里,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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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韩恬终于等到了刚从三门峡旅游回来的吴鑫。在这之前,她已经在这个小区门口蹲守了数天。

对于吴鑫一家来说,韩恬是个完全的陌生人,但对于韩恬,她已经掌握了高森的一切信息,对罗颖也几乎知根知底。她来找吴鑫,是为了寻找那些被高森霸凌过欺辱过的人,一起组成报复高森的同盟。

她是一个外地人,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女孩,而承源市是高森的主场,他有什么人脉,能施展出什么被人们称为“魔法攻击”的能力,她十分清楚。所以她想选择一种最原始也最有效的办法把高森教训一顿,比如把他骗到某个隐蔽的地方,割下他的耳朵或者切断他的手指。

这个计划她无法一个人完成,还需要一个像她一样恨高森,且比她强壮有力的人配合。

欺骗、利用、排挤、取乐、侮辱……高森操弄着身边那些处于弱势懵懂的外来务工者,没少做坏事。那些人要么认栽,要么灰溜溜地逃走,只有吴鑫是个例外。她得知吴鑫和有高森一个孩子的罗颖在一起了,网络上抹黑造谣的信息铺天盖地,吴鑫却还留在承源市,甚至还继续留在红佳家上班。他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特殊的能力。但在见到吴鑫之后,韩恬发现这些只是她的猜想。

她面前的吴鑫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一穷二白,是个老实疙瘩,穿着印有风景区图标的三十块一件的文化衫。


或许他能在高森的折磨中坚持下来的原因是他足够能忍……但只有傻子才会忍着疼却不逃跑。

“你是傻子吗?”

“不是……”

吴鑫喃喃地回应。自从他听到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对自己说她要割掉高森的耳朵或者剁了他的手指的时候,他就一直处在不真实的震惊里。

他问韩恬,高森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会让她这么痛恨他。

看到对面的夏予珍露出了迫切的神情,韩恬却再次犹豫了,但显然要讲清楚吴鑫的事情,她又不得不把自己的情况也复述出来。

见韩恬沉默半晌,夏予珍小心地问:“你是遇到了和郭文如一样的事吗?”


“原来是郭文如告诉你们我的名字的。”


“是的,但我知道你当时选择提醒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可能会被发现,被警察发现还好说,要是被高森发现……但你还是选择了救她。”

夏予珍耐心地说着。她的理解似乎让韩恬再次动摇,但还不能让她完全信任她。夏予珍此时已经不带有任何目的性,反而因韩恬在遭受苦难后还想拉别人一把的选择而深深动容。或许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她总是深陷在痛苦中,在痛苦的漩涡里只是稳住自己就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所以在看到吴鑫和韩恬时,她好像看到了一种能引领自己的希望。

她想到了小海安慰自己时说的话,于是她对韩恬说:

“你的这个决定很令人佩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不愿意的话,你可以不必讲述那些事的细节。”

夏予珍话音刚落,耳麦里就传来刘贺新急匆匆的指令:

“先稳住她,但为了保证事实清楚和犯罪性质认定,一会儿还是得让她说……”

与此同时,韩恬也下定决心一般开口了:“好,我可以讲……”

夏予珍心里莫名因为刘贺新的话有些不得劲。因为她意识到让韩恬讲述真相的密码其实很简单,就是告诉她你不一定要开口。在经历了那些事后,或许韩恬最在意的就是对面的人是否把她当作一个人,一个有人格和尊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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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韩恬来到承源市打工,委托红佳家的高森找房子,和郭文如的经历类似。在这期间,她被高森追求。但当时的韩恬没有郭文如那样的谨慎和内敛,她也喜欢高森,而且感情来得十分热烈,两人迅速进入了极其亲密的恋爱关系。

韩恬是个对待感情极其认真的人,她一旦认定就会把对方牢牢地抓在身边。她知道高森社交多,所以就像很多恋爱中的女孩一样,开始神经过敏,经常查岗,不见面的时候早晚都要打电话,见面的时候甚至会要求查看对方的手机。

高森对韩恬的这些要求竟然也都不拒绝,甚至主动坦白了一些事情,比如他曾经有一个女朋友叫罗颖,他们一起有一个孩子。

正在上头状态的韩恬,很快接受了事实,甚至还颇为感动。因为高森对她毫无保留,因为他预感她才是那个会和他共度一生的人。韩恬一直向往婚姻,这样的表白让她对高森更加死心塌地。但显然两人都对彼此不够了解。

高森认为说出罗颖的事对韩恬是一次忠诚度的测试,只要通过,他就能换取韩恬的信任。但对韩恬来说,高森的表白恰恰意味着她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地宣誓主权:她要求高森把他家的钥匙留给自己一把,甚至三番五次提出想约见高森的父母,一起吃饭。

她的步步紧逼让高森有些喘不过气来,也逐渐敷衍起来。她便开始侦探一般分析着他的每一次拒绝和语气。“我累了”和“我看看明天能不能见面”,“没时间”和“我尽快结束手头的工作”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


那一天,他们已经连续四天都没有见面了。韩恬没有给高森发消息,直接来到红佳家门口想要堵住下班的高森。

她到店里是五点,恰好大部分员工都没有下班。其中一个员工告诉她高森正在上厕所,让她坐在工位上等他。


韩恬坐在高森的办公桌前,员工们知道她是高森的女朋友后,一声声叫她“嫂子”,给她倒水。她看到了店里的业绩表,高森的名字悬挂在最高处,让她有了自豪感。最重要的是,高森的办公桌上贴着一张自己和他的大头贴。她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接着就发现桌面上摆放着一台手机。

高森有两台手机,一台是生活用的,一台是工作机。韩恬经常查看的那台就是生活机,工作机她只看过一次。那天高森一边向下滑动着没有尽头的联系人列表,一边可怜兮兮地求安慰,说他为了伺候好这些客户每天嗓子都要说冒烟了。

她下意识地拿起了那台手机,点亮了屏幕,发现需要锁屏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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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入高森的手机号,错误。输入他的生日,错误。直到她输入自己的生日,解锁了。

那一刻,她心里对高森所有的不悦几乎全部消除了。

点开聊天软件,一大批和客户的聊天记录扑面而来,她随意看了几个,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和一些女客户说话时语气有些暧昧,但心情正好的她也只把这当作为了工作必须使用的手段。


聊天软件中他一共置顶了两个人,一个是红佳家的老板,另一个则是叫“付总”的人。出于好奇,她点开了和付总的对话框。


“12点更新。”

“安总要拉人。”

“先验证,我再发密码。”

“怎么还没更新。”

“设备出了点问题,我明天去房间里看看。”

“黄头发不用了。”

“好的。”

……


里面的聊天内容让她一头雾水,像是某种被加密过的黑话。她退出去,准备放下手机,又注意到了手机屏幕上一些英文名字的奇怪图标,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软件。

还没有看仔细,手中的手机被一把夺走了。她吓了一大跳,抬头看到了高森,他有些惊慌。

“你又偷看我手机。”

“是光明正大地看,走,下班陪我吃西餐……”

那天晚上,他们吃了西餐,气氛很好。饭后她跟着高森回了家,两人一番亲热后,躺在被窝里,她又忍不住提起未来的事情。

“你到底有没有跟你爸妈提我的事。”

“提了,但我妈最近胃病犯了,不好吃大餐。”

“不需要大餐,我去你家,给叔叔阿姨做饭。”

“他们都讲究,第一次见面一定要吃好的才行,行了,我再找时间问问他们……我先去洗个澡,一会儿还有点工作要处理,你先睡……”


高森说完就去了卫生间。其实他们刚刚亲热完韩恬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好几次紧张地看着床对面的挂钟,像是要赶时间做什么似的。指针还有十分钟就要指向十二点整,这个时间还有什么工作要做?

她看到了放在床头柜的手机,是他的工作机。


她爬过去拿起了手机,熟练地解锁后查看起来,没有联系人找他。难道是和那些奇怪的软件有关?她点开那个英文软件,一阵莫名地紧张。

又是一个密码界面,她照例把所有可能的密码都试了一次,最后还是用自己的生日解开了。

网速奇慢无比,等待的时间里,她听着从卫生间传来的洗澡声和塑胶拖鞋摩擦瓷砖的声音,额头竟然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她迫不及待地摸出自己的手机,随便点开几个网页,加载都很正常。都连接的是家里的无线网,为什么会差这么多……

正当她有些失去耐心想要关掉软件的时候,页面加载完成了。

屏幕上是她的脸,还有她赤裸的身体,背景是她自己的出租屋,而且不止一个画面。

她的双手颤抖起来,往下划了几下,那些图片和视频的角落都标注着时间,每一个都是深夜,她很确定那时家里只有自己。左下角有一个聊天的标志,正不断闪着令人心慌意乱的提示动效。

她点开了聊天界面。

微信里被高森置顶的那个付总又出现了,虽然没有头像,名字也只显示出了“付**”,但那些“黑话”此刻都得到了解答。

听到浴室里水流的冲刷声猛地停下来,她手一松,手机掉进了被子里。高森拉开卫生间门的声音把她的理智强行拉了回来,她慌乱地从被子里摸到手机,退出软件,把手机扔回了床头。


高森只穿了一条内裤就走了出来,对一切都毫无防备。他坐在床头,背对着韩恬,拿起床头的工作机和背包里的生活机,开始了办公。


韩恬盯着他的脊背,浑身都开始发抖。她清楚地感受到某一瞬间,那个背影变得僵直了。

高森猛地回过头来盯着她:“你又动我手机了?”

她点开那个聊天群组的时候,应该把未读消息的动效和提示都消除了,所以他才会发现。但韩恬本来也没有打算隐瞒。

“你偷拍我,偷拍了很多人,还上传我的视频给别人看。”

“别胡说了。”

“我都看见了!你当我是傻子还是瞎子!”

她怒火中烧,一边嘶吼着一边狠狠地锤着被子。

高森捏着两台手机没有回应。她扑过去,又抓又打。


她觉得自己被卖了,而且还是被她自以为爱她的人卖了,羞耻和愤怒都转变成了暴力,高森的背很快被她打红了,甚至还有几道血淋淋的爪痕。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和那些被你偷拍的女的一样吗?你这个王八蛋,贱狗……”


高森偶尔挡两下,但一直没说话,他紧皱着眉,像在思考什么。直到韩恬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后,高森猛地转身把韩恬按倒在床上,狠狠地开始扇她的脸。

他的力气很大,一巴掌下去她就晕得差不多了,但是他并没有停下,泄愤似地不停地扇着。耳道一鼓一鼓,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之后就是刺入大脑深处的疼痛。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


“我不能不听他们的,不然我会一无所有,他们会对我下手!”

“到那时候,谁还会给你钱,谁还会给你脸?”

“疼吧?但我被打得更狠!”

“那些人把我当小丑!我连自己的女人都守不住,都要给他们看!”

“连你也说我是贱狗,你凭什么,难道你不贱?”

“我要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你还会跟我吗?”

每说一句,他就狠狠地扇韩恬一耳光。她的嘴角开始渗血,视线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赤裸着上身的高森像一头熊一样压在自己身上,与此同时,一滴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她的脸上和胸口……高森在哭。

在高森的叙述中,没有人真的走进过高森的内心,没有人看清过他生活的全貌,他那部分在社会暗面的生活就像是原始丛林,虽然同样有着鲜明的阶级划分,但争取权力的方式却是鬣狗一样,互相抢夺和撕咬。在暗面和明面,他都没有先天的优势,却同样渴望着主宰权,于是他开始将暗面的力量带向正常的世界,让两个世界的边缘模糊扭曲,如此获得最大利益。


他打累了,剩余的力气只能支撑他继续哭。他的哭声不高,是持续的悠长的啜泣。

韩恬缓过来了一点,她伸手,想要推开高森,最后只能摸到他的胸口,那里已经湿透了。

“别哭了,别哭了……”

在痛哭之后,高森背着韩恬去了医院。一整个晚上他都在忏悔,道歉,流泪,然后在泪水中枕着输液的韩恬的腿睡去。那一晚她也想了很多,他对自己的伤害是真的,但她觉得感情也是真的,不然他不会接受自己查看他的手机,不会告诉别人她是他的女朋友,不会把他们的照片贴在自己的工位上,不会把密码都设置成自己的生日……她可以找到很多他对自己有感情的证据。她想要原谅他,但她却怎么都忘不了高森骑在自己身上时的样子。那时她还没有明白,一个人即使只变身过一次怪物,就永远地变了。

高森说,那个软件其实是某个“暗网”的入口,里面的信息都被加密过无数次,那个聊天群组里也都是一些拿捏着高森“生杀大权”的某某长,某某总,不是谁都能看见她的那些视频和照片的。他会找个机会骗他们,说自己和韩恬已经分手了,而且韩恬已经搬离承源,不再继续给他们提供偷拍物料。

韩恬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如果退出那个群组呢?”


高森没有生气,反而很无奈地向她解释:“我不像你在承源市独自打拼,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没有退路,也没有回头路,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的家人,朋友,我在这里办任何事情,没有他们的关系都寸步难行,你能明白吗?”

于是,韩恬不再追问了。


在发现韩恬似乎彻底原谅了那晚的事情,并且还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高森开始得寸进尺。

他想见韩恬的时候她必须立刻出现,稍晚一些都会被他责怪,甚至在他们亲热的时候多了一些下狠手的新兴趣。她的背上、胳膊上,还有隐私部位都开始持续性地出现伤口或者红肿,即使在夏天也要穿着长袖。那些伤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现在的情况是病态的,但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终止。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反而让她有些熟悉。小时候她被父母家暴后,在学校里也是这样战战兢兢,不敢宣之于口。成年之后,她逃离了那个家,渴望能找到真正的爱,不会让她受伤和羞耻的爱,最终只是重蹈覆辙。


中秋节的时候,高森终于带韩恬去见了他的父母。他的父母是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马上就要退休了。他们像高森说的那样,客气又体面地欢迎了韩恬,带她去饭店吃饭。那种正常的家人之间的感觉一度让她放松了一些。饭席上,高森母亲还是忍不住提起了高森的前女友和他们的孩子。

“恬恬,你是个好女孩,但是你真的不嫌弃我家高森有个孩子吗……”

“妈!你说什么呢!那个女人和孩子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了。”

“可那个孩子还姓高,等以后长大了……”

“你再说这些,我们现在就走。”

“好好好……”

高森的父母都很顺着高森,见他面露不悦,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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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

夏予珍有些听不下去这段往事,每一个细节,每一次韩恬心里的动摇都让她如坐针毡。但是清醒二字用来形容现在的韩恬却也有些不合适,从昏昏沉沉到动手杀人,大约只在她的一念之间。平静地叙述到这里的韩恬,也落泪了。泪水滑落脸庞,就如同流过冰冷的钢铁表面。

“我下定决心要结束这段关系。我准备好了跟他说分手的话,但我走进他家里,等着我的却并不是他,不,是不止是他……还有付伟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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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予珍和韩恬的对话进行了一个小时,她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尤其是在韩恬叙述最后一次和高森以及付伟才见面时,时间漫长得没有尽头。审讯室的白光长时间地亮着,仿佛产生着一种特殊的冰冷的热能,不仅照射着韩恬,也将她的心照得干裂皱缩起来。

韩恬没有再哭了,但夏予珍却一直在流泪。虽然她保持着安静,也努力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表情,但泪痕却重重叠叠地在脸上堆积又干涸,甚至让韩恬几度停止,无措地看着她。

韩恬不会明白,为什么她会对初见的韩恬如此感同身受。一部分确实是因为她们是女性,她先天就更能感受她的痛苦和愤怒。但更重要的,是那样绝望而漫长的叙述在她的脑海里也排演过无数回。她常常会想象自己像韩恬一样,把在那个密闭的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但是她做不到,她甚至一度不敢承认自己的攻击性,不敢面对自己的愤怒。


夏予珍还记得自己发在博客上的内容刚被人扒出来时,王筝就和她聊到了这件事。在王筝看来,那些对结婚和生育有着极度抗拒的人,都受过原生家庭的困扰或者在恋爱中被伤害过,但夏予珍却哪样都不是。甚至在她们刚成为朋友的时候,夏予珍性格平和,和她一起看爱情电影还会被感动得大哭大笑。

王筝的语气小心翼翼,反而让夏予珍无法开口说出真心话。她也很想质问自己,为什么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如果那个敢在网上说真话的人是真正的自己,那他们看到的自己只是一副皮囊吗?

在她看来,韩恬更勇敢,因为她要面对的不仅是外界的眼光和评判,还有来自内心的审判。因为她曾经真的爱过那个伤害她的人。

她默默揉搓掉脸上的眼泪。


“那你为什么选择杀高森,而不是付伟才,从你之前说的话来看,你或许还对高森存有感情?”

“付伟才只是一个人,但如果高森不死,就会出现更多的付伟才。他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跟了他,就要帮他。我才彻底明白,他根本就不爱我,没有人爱我,但我不能自己把自己也放弃了……”


韩恬的手铐早已解开,但她却紧紧地将两手攥在一起,像是被隐形的锁链捆绑着。片刻后,她继续讲道:

我毫不怀疑那些人会对他下手,也会对我下手,尤其是付伟才和他那个哥哥,他们下手甚至都不用自己费力,只是一句话的事。他们掌握着我的信息,我就算逃了也会被他们逼回来……但如果我先下手呢?如果我先让高森在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些势力就没有了找到我的通道,那些恶心的视频也就可以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但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到杀人,只是觉得自己要以牙还牙。我一边尽可能地躲着他,一边收集他的各种信息,想找到一个机会。他父母是无辜的,罗颖和那个孩子也是无辜的,而且高森对她们不闻不问,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但就在这期间,我知道了他和郭文如的事,她正一步一步地被高森骗入和我一样的陷阱里。

“那天高森约了我在一家酒店见面,我借口看医生临时推掉了。之后我跟踪了他,发现他去了一家礼品店,买了一个玩具小狗,还让店员在上面绣了字。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摄像头装在玩具里,但我觉得自己必须提醒郭文如。我冒着风险跟去了郭文如住的地方,又想办法通过她的住址找到了她的电话。

“但是我被高森发现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或许是郭文如发现不对劲的时间太早了,又或者是郭文如把我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把我抓回家,一顿暴打,打完我之后,他又哭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很想打他,但是我打不过,我必须找人帮我。 

“我原本以为吴鑫是有能力帮我的人,至少是愿意帮我的。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没有说自己的事,我只说高森也伤害了我,他这么欺负我们,应该得到报应。我把定好的计划讲给了他,我说只要我去高森经常去的那家摄像头损坏的酒店约他,从后面把他打昏,就可以在房间里狠狠教训他一顿,最后给酒店前台塞一点钱,让人证明我那天没有去过房间。但吴鑫拒绝了,他说他不想变成和高森一样的人,一定会有正大光明地对付他的办法。

“我真的被他气笑了……什么是正大光明?高森和付伟才就是正大光明,见不得人的人是我,被打被拍了个精光的人是我,我才是那个需要偷偷摸摸的。这些事情拿不上台面,我也绝对不允许那些视频有见光的机会。”


韩恬说着,更紧地把自己的手攥在一起:

“我没有多劝他,说会给他考虑的时间。回去后我自己也在想,该怎么能让吴鑫明白高森是绝对的欺软怕硬,弱肉强食,如果什么都不做,他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你的底线。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会伤害吴鑫的办法,我现在觉得,很羞愧……”



未完待续,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