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治元年(公元1321),张养浩从大都任上归来,回归到济南云庄,这里是他的故乡。他是辞了官职回来的,这一年他五十二岁。《元史·张养浩列传》对于他这次归隐只有八个字的记叙:“后以父老乘官归养。”他是一位入仕报国的人,在拜命上任之前他就说“误蒙国恩,托兹重寄”,三十二年官宦生涯,从东平学政开始步入政坛,一直做到礼部侍郎、礼部尚书、中书省参议,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他的离职既是对一段理想的放弃,又是人生路上的却步。
张养浩没有给我们留下答案,云庄叩问了七百年。解开历史的谜团当然要去问历史,回到当时的历史舞台上。
张养浩担起国家重任的时期是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时期,这位皇帝既有中兴之心,又有至孝之行,他的母亲弘吉剌氏答己是一位强悍地干预朝政的人。都说汉朝的吕后、清末的慈禧太后独霸朝堂,还遗落了一个人,就是元朝的答己。这个老女人起用奸相铁木迭儿,《元史·后妃传》说她:“自正位东朝,淫恣益甚……相帅为奸,浊乱朝政,无所不至。”元皇庆二年(公元1313),答己欲擢升臭名满朝的铁木迭儿为太师,张养浩的好友平章政事张珪上疏仁宗说,太师应有“论道经邦”之能,“铁木迭儿非其人”。谁都知道铁木迭儿残暴贪婪,目无法纪。可是疏奏留情,没说别的,事情传到答己那里,她竟将张珪召之后宫,“切杖辱之”,仁宗得到讯息却不敢护佑。如此乱政,国家还有秩序吗?张养浩义愤填膺,作诗嘲讽:“唐家累世罹女祸,一车才覆又一车。”借马嵬坡之事影射当下。孰料,答己的庇佑让铁木迭儿更加有恃无恐,三年后的延祐三年,御史中丞赵世延力劾铁木迭儿十三罪,被削职;御史中丞杨朵儿只与中书省右丞拜住等人向元仁宗联合弹劾,铁木迭儿吓得躲进答己居住的兴圣宫。延祐七年(公元1320),仁宗病逝。元仁宗为太子时,张养浩曾为太子文学,与他交往甚密,仁宗的许多治国理念多来自张养浩的儒家思想,所以仁宗继位就起用了张养浩,如今仁宗已逝,朝纲崩毁。铁木迭儿凶相毕露,立刻复仇,借着答己的势力诛杀了杨朵儿只和拜住,追杀赵世延。如此政治环境,彻底摧毁了张养浩的理想,再混迹于官场,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像杨朵儿只和拜住那样被杀。他不能明言,只能说还济南养亲。
位于济南的张养浩纪念馆
回到济南的张养浩在云庄筑起一座书斋,命名遂闲堂。他强迫那颗系着国脉的心“闲”下来,可是那颗心一旦与国家系在一起,能闲下来吗?他想到了以往,想到人生起步时对仕途的追求,也想到人生辉煌处的几多阴影。二十岁的时候,因学识卓著,他被山东按察使焦遂推荐赴东平县任学正,离开家乡,一走就是三十二年。三十二年的仕途风雨如磐,有官场风光,更多的是官场的险恶,沉浮如日,荣辱随行,如今卸下官印,如同卸下了命运里的负担,他可以享受青绿的田园生活了,他在《普天乐·辞参议还》中写道:
“昨日尚书,今朝参议。荣华休恋,归去来兮。远是非,绝名利。盖座团茅松阴内,更稳似新筑沙堤。有青山戏酒,白云伴睡,明日催诗。”
清闲的生活乍一落到身上又让张养浩百般不适应。他在《沽美酒兼太平令·叹世》中写道:
“在官时只说闲,得闲也又思官,直到教人做样看。从前的试观,那一个不遇灾难,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好汉,咸阳市干休了丞相。这几个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诞。”
在闲适的田园中,他没有留恋官场的春风得意,而是专挑落难的卿相,他想到投入汨罗江的屈原、喋血的伍子胥、自刎的项羽和被诛杀的秦丞相李斯,哪一个不是在人生辉煌的顶端急转直下?在这种自比中道出了他心里不能告人的辞官秘密,也是后人试图解开的秘密。他是朝堂重臣,说话自有分寸,不可能明明白白地自陈心曲,这首小令就是最明白的答案了。
揭开这个秘密还要从他的任上说起。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去世后,他的儿子硕德八剌继位,是为元英宗。小皇帝继位,立誓继承先帝的遗志,推行儒家治国。这在元朝是极其艰难的改革。元朝统治者是马背上的民族,习惯于纵马杀伐,陌生于农耕生产方式。儒家思想是建立在农耕基础上的理念,不事农耕就难以确立儒家的治国方针。爱育黎拔力八达以铁腕粉碎了其婶娘铁穆耳皇后普鲁罕专权的权力设计,却把夺得的皇权交给其兄元武宗海山。海山只做了四年皇帝便撒手权柄,按照他们兄弟二人的约定,海山之后,继位者不是他的儿子和世棘,而是他的兄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以谢他兄弟的禅让之恩。但是他们又规定,爱育黎拔力八达之后,帝位应传给侄子和世棘而不是他的儿子硕德八剌。这是元武宗的政治遗嘱。然而元仁宗并没有遵守这个遗嘱,他在位九年,依靠元明善、张养浩等汉族知识分子大力推行儒家治国的方略,怕他的政治路线图被那些时刻企图复辟旧制度的蒙古王爷篡改,死前把帝位传给了能继承儒家思想的儿子硕德八剌。
硕德八剌远没有他父亲的铁腕,登基后,在首个上元节就下旨在宫内安排灯会,扎制鳌山,欲欢庆一番。没想到张养浩兜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上疏谏止:“世祖临御三十余年,每值元夕,闾阎之间,灯火亦禁;况阙庭之严,宫掖之邃,尤当戒慎。今灯山之构,臣以为所玩者小,所系者大;所乐者浅,所患者深。伏愿以崇俭虑远为法,以喜奢乐近为戒。”即使放在今天看,这份意见也不失为一份忠告之言,可是兴头上的英宗阅后大怒,斥责这是“犯颜撄鳞”。百官吓得不敢作声,张养浩危在圣上的一念之间。英宗发完了脾气,转念一想,张养浩所说,没有什么不对的,遂转怒为喜,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非张希孟不敢言。”
张养浩是英宗他父亲的帝师,当然敢在朝堂上直言劝谏了。然而张养浩看到的不只是灯山风波,他以政治家的眼光看到了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聚集,他是前朝臣子,深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腾达与倾覆,他更有着官场上亦进亦退的明智,不一味求进,会适时择退。在《庙堂忠告》中说:“博施兼善,士君子通愿也。然有志而无才则不能。有才而无位则不能。有位而不见知于上则不能。见知矣而小人间之则不能。呜呼,此士大夫所以出而用世之难也!”他把“志”“才”“位”及“知于上”和“小人间”联系到一起,道出了难于施展抱负的悲哀。
他选择了急流勇退。
作者:孙葆元 编辑:徐征 摄影:徐征 校对: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