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脱——插向喜马拉雅山南面的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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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费9.5亿,耗时几十年,有人问墨脱这个仅有1.5万人口的县城,为什么一定要修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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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城,本人在墨脱修通公路之前两次跟随所在部队徒步翻越多雄拉山口进入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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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每次站在高耸入云的多雄拉山口面前的松林口,内心就不由自主的泛起一股畏惧,没错,我怕它。但任务就是任务,怕并不影响执行任务,即使它就是摆在面前的鬼门关,你也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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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雄拉山口一年能够通行的时间不多,每年开了春没有那么冷、雨季又还没有开始的4、5月两个月,以及雨季停止又还没有大雪封山的9、10两个月,看天气情况比较好的话,多雄拉是可以通行的。

这个时候部队的骡马队、地方的藏族背夫,以及我们这些临时进去的任务部队,和驻在墨脱部队军人等着进去团聚的家属们,就会聚集在一个叫做“派镇”的小镇里等待翻过多雄拉山。

松林口这边有一个转运站,汽车可以沿着土路开到这里来卸下物资,再往墨脱方向就没有公路了,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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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在白雪皑皑中若隐若现的土路,就是当时进出墨脱的唯一通道,它联络着藏在喜马拉雅山隐秘丛林与外面的整个世界,虽然时断时续、艰险无比,但绝不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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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人的车是一辆当时还很新的东风EQ1118,这车有涡轮增压,在高原上好使。我们把货厢里面的位置让给了军嫂们,自己坐在尘土飞扬的车屁股附近,紧紧搂住自己怀里的电台,生怕这玩意儿在剧烈的颠簸中给颠出去摔个稀烂。

频繁的地震和雨季剧烈的冲刷,这条土路远远算不上“平整”,到处是裸露的大石头和深坑深沟,军用卡车在弯弯曲曲的路上拼命挣扎剧烈摇晃,前面的军嫂们好几个晕了车,把头伸到外面呕吐。我把自己的那部电台干脆夹在两腿中间,整个人坐在大箱板上死死的搂住车尾门的把手,拼命抵抗车子无休无止的摇晃。

老实说,我宁愿徒步走上来。

好不容易到了松林口转运站,下车的时候站在土地上感觉都像是踩着棉花,腿不停的打弯。军嫂们大部分都是搀扶下来的,高原反应和晕车导致好几个身体柔弱的军嫂已经瘫倒在地上,她们只能放弃这次冲击,一会儿再坐车回到派镇去了。

令人惊叹的是其中有一个已经是第二次冲击多雄拉,那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此时脸上的肌肉在不易察觉的抽动,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据说她上一次上松林口也是严重晕车、高反,不得不撤回来回到派镇等着下一波运输任务,地方运输队的人忙着搬物资,现在她身边围着的都是军人和军嫂,一个老军嫂已经是多次翻越多雄拉了,看她那个样子蹲下来把她搂在怀里不停地安慰着。

她终于哭了出来。

近在咫尺的丈夫,又远在天边。

这也只是全程的六分之一而已。

已经是第二次进墨脱了,第一次我就见识过这种场面,实在是于心不忍,只能背着电台去找骡马队长。我们通信兵只需要背自己的装备,包括一部电台、两块电池、充电包和一个手摇发电机,已经很沉了,自己的背囊则是交给骡马队的牦牛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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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马队长是个黑黝黝的汉子,旧军装上面的军衔都要洗脱色了,衣领、袖口迷彩布都磨得发白。他穿的是一双大头皮鞋,这玩意儿粗笨但是真的结实,瞥了一眼我脚上的军用胶鞋,转头忙活他自己的。

“你是带队干部是吧?”

“嗯呐,带人进去。”我掏了一支烟递上去,他抽烟,在派镇我见过。

“翻多雄拉不要抽烟,喘不过气。”他没接。

我只好悻悻地把烟收回来,刚才在车上就抽了一支,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你这个鞋不行,一会儿走不下来。”他看起来有点儿生气和不屑,都是老陆出身,但他明显比我干这个强多了,都是上尉,他就是管这个的。

我说,“哥,进去过一次,防寒鞋在背囊里装着呢,我的人都有。”

他明显松了口气,这人不是个爱跟人置气的人,完成任务排在第一。

“那行,你们都是当兵的,一会儿帮着点儿军嫂们。”

这个我是知道的,军嫂们靠自己走下来的凤毛麟角,多半都是拽着牦牛尾巴给拖过去,甚至有半道突发急性心衰死在路上的。人的感情都是这样,有时候你都说不明白她是图个啥?

“哥,你当我们是小兄弟使唤就行了,你让干啥我们干啥,都听你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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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口松林口,顾名思义就是一大片雪松林。松林后面是一面绝壁,小路就沿着绝壁逐渐升高,直到树林消失,地上全是草甸,再就没有了一切生命的迹象,突兀的碎石和冰冷的白雪覆盖了一切。

只有几根电线杆子矗立在冰天雪地里,那是我们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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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在走出雪松林的时候开始恐惧的,这不是人类应该跑来挑战的地方,大自然此时此刻不再是一个温柔的母亲,而是一只巨大的魔爪,它狠狠地一把把你攥在手心里任意揉捏,是死是活,全凭它一个念头。

在这里,你谈不上什么“掌握自己的命运”。

稀薄的空气让你的肺像个风箱一样发出巨大的噪音,你能明确的感觉到心脏在拼命地压缩,好挣扎着把最后一滴血液泵进你的身体,大脑此时此刻早已不知道飞到哪去了,你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法控制、无法感知,全凭着最后一丝本能机械的往前迈腿,踩着什么、绊到什么,你根本都不知道,也不在乎。

陡峭的山路上,这么一支队伍默默地往前,再往前,不管怎么样,多走一步路,剩下的路就会少一点点。

领头的队长牵着牦牛,突然停下了脚步。

“停!”

一连串的口令往后传达着,“停!”“停!”

“蹲下,面向松林口。”

“蹲下!”

“蹲下!”

我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很快一团像是白色魔鬼一样张牙舞爪的云爬上了山口,我扭头看着它,活像是个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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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里全是劈头盖脸的冰碴子和细碎的雪花,生活在平地上的人很少会知道云里面到底是什么,会幻想天上洁白的云朵像是棉花糖,给自己编制一个美好的幻想。

其实里面就是地狱。

温度瞬间下降了十多度,就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一股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远看洁白的云里面其实伸手不见五指,浓密的雨云里面其实跟掉进牛奶差不多,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猛烈的对流又因为山体的切割而变得愈发四分五裂,你都说不清楚风到底是从哪儿吹来,一会儿顶着后背把你往山下推,一会儿五雷轰顶一样把你往土里压,一会儿更是变本加厉,像一头黑熊一样胡乱撕扯你的衣服,冰冷的爪子往你身上每个有缝的地方钻。

在风雪的肆虐中,没有人敢吭气,只能把头埋在怀里缩成一团,祈祷着这狂暴的肆虐尽快过去。

果然,那团云在强劲的印度洋季风中掠过了多雄拉,裹挟着一团模糊的云脚扫向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那里是一片桃花盛开,这团云到了那边却成了温柔的细雨,滋润着桃花和杜鹃灿烂得像个梦境。

我睁开眼四处打量,才发现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雪至少下了十公分厚,把鞋子都埋了小半。这时候才体会到队长说胶鞋走不了的意思,确实,还得是大头皮鞋。

仅仅几分钟,等云团过去,又是炙热的大晴天,明晃晃的太阳就挂在通透澄清的天空中,毫不吝啬的把强烈的阳光洒在大地上。四周的白雪更是反射着这灼热的阳光,顿时一阵猛烈的眩晕感袭来,仿佛置身耀眼的核爆之中,方向感瞬间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保持静默的队伍终于开始逐渐活动起来,先是牦牛,再是背着沉重物资的人,最后才是军嫂们。经验丰富的队长一直扭头看着队伍,直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才松了一口气。

很多人曾经在这条路上再也没站起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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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电台反过来抱在胸口,刚才有雪钻进了电台和后背之间,此时融化了。湿哒哒的后背寒风一吹透心一样的凉,身上别的地方却被太阳光晒得滚烫,头顶冒着白气,背心却像一把剔骨尖刀在扎,这个滋味的确别的地方很难见识到。

沉默的队伍继续向前。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永向前!

要把那五星红旗,插在那喜马拉雅山巅!

狂风拨动战士的心弦,

豪气直冲云天。

脚步丈量土地,双手击碎顽石,脊梁支撑国门,肩膀扛着钢枪,

胸中啊,是气象万千!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永向前!

要把那五星红旗,在祖国大好河山插遍!

寒霜考验着战士的脸庞,

胜利就在眼前!

子弹射向豺狼,刺刀挑开乌云,战机咆哮而过,坦克碾碎战壕,

背后啊,是百花争艳!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永向前!

要把那和平盛世,在我们这一代手中实现!

暴雪阻挡着战士的脚步,

但我们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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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脱可以让出去的话,林芝可不可以让?

林芝可以让出去的话,西藏可不可以让?

西藏可以让出去的话,大西南可不可以让?

大西南可以让出去的话,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可不可以让?

凭什么?

想要,拿命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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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这篇的文章的那天是2024年12月27日,我们的六代机刚刚首飞,那是中国人第一次在一个重要领域实现了对美国人的技术代差,从此,“落后”的帽子甩到了太平洋对岸去。

曾经你们有钢铁,我们有顽强的意志;

今天我们有钢铁,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顽强的意志?

未来,甚至我们的钢铁都要有自己的意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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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墨脱,前几天也有了最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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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片对于我来说不要太熟悉,大坝截流的位置大概就在派镇的附近,当年我们集结等待集中翻越多雄拉山的地方。坝头水位高涨,水平面大概就在松林口转运站下方不远的地方。曾经我们用脚步丈量过的土地,很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永久的淹没在雅鲁藏布江水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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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的工程概况会是这个样子。雅鲁藏布江水电枢纽建成以后,发电量能够顶得上三个三峡工程。墨脱也不再是孤悬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孤岛,而是插向喜马拉雅山南边的尖刀。

到时候我会去祭奠这条路上倒下的战友、民工和军嫂们,高峡出平湖的那一天,愿你们在烂漫的山花中长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