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财新周刊 郑海鹏、张芮雪
撰稿|财新周刊 郑海鹏
清晨的阳光穿过11楼的窗,透进徐结的出租屋中,窗内窗外犹如两个平行世界。窗外是成都锦江区的中心商区,年轻人频繁地出入各大商超、写字楼间,著名的人民公园和宽窄巷子就在附近。窗内却显得十分安静,在约10平方米的隔断房中,微弱的光打在制氧机上,氧气循着透明吸管不断涌入徐结的鼻腔,最终进入钙化的肺部,已处于尘肺病合并二型呼吸衰竭的他干瘪地躺在床上,颧骨突出,面无血色,难以动弹。
血色大理石
命运的岔路口出现在2013年,生于1994年的徐结19岁,中学毕业后前往云南昆明做学徒,从事人造大理石台面切割的工作。此后的近10年正值中国房地产业迅猛扩张,人造大理石在厨卫装修中需求猛增,徐结的工作也繁忙起来。
在昆明,徐结曾辗转多个工厂。为了躲避环保检查,工人们多躲在密闭的小车间内完成石材的切割打磨,车间甚至连一扇透气的窗户都没有,含有大量二氧化硅的粉尘在密闭空间内肆意飘散,“有时候眼睛都看不到”,尽管工人们统一戴着3M防尘口罩,但是“根本达不到防护效果,除非戴防毒面具”,徐结说。
患尘肺病前后,徐结外貌对比。如今,年近30岁的他身形消瘦、面无血色、眼窝深陷,和患病前差异巨大。出租屋内,徐结的母亲借着自然光,展示徐结的X光胸片,他的肺部影像呈现白色,意味着已经发生病变。
徐结身体非常虚弱,除了大部分时间静躺之外,会短暂坐在床边。
那时候,徐结和工友们并不知道这种弱防护条件下切割人造石会得尘肺病,在他们模糊的意识中,“只有在煤矿、水泥厂工作的人才会得那病”。更重要的是,这个行当“钱景”颇好。徐结说自己曾经接了一个私活 “6个小时挣了3000元钱”。相较于其他行业,台面切割入行门槛低却工资高、来钱快,“只要会写字,会看图纸,一个月就能挣6000元、8000元甚至更高的工资”。大批像徐结一样初入社会的年轻人 “拼了命地往里面钻”。徐结事后总结道:“当一个20岁上下的小伙子一个月能挣8000元钱,(与此同时)别人却(只能)挣2000元时候,很容易就迷失在里面。”直到尘肺病来袭,命运才露出了掩藏的獠牙。
2022年9月的一天,徐结“感觉呼吸很难受”,在昆明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查出气胸,就在前一天,他还在涉尘岗位工作。医院为徐结做了引流手术,后来又做了肺大泡的切除手术,但症状没有根本改善。第二次复查,徐结才有意识地挂了一位教授的号,教授看完他的胸片,结合工作经历,诊断为尘肺。由于长期吸入二氧化硅含量极高的粉尘,徐结的肺部出现了弥漫性结节性纤维化,但由于所在医院没有职业病鉴定资质,教授称病历上只能写“考虑尘肺”四个字。
徐结回到工作6年的工厂向老板讨说法,由于未签署过正式的劳动合同,老板并不认账。此后在警方的干预下,老板象征性地拿出一笔3万元的“人道主义营养费”,就算了结此事。在徐结的印象中,他的老板一直是远程指挥或者在户外拉货,“涉尘的工作永远不会去做”。让徐结不能接受的是,患病后“曾经称兄道弟的老板和工友们都不愿意再搭理你”。
更残酷的是,徐结失去了爱情和即将到来的婚姻。“如果2022年没有患病,年底就订婚了”,他向女朋友编造谎言,说自己不再爱对方,主动分手。他觉得与其让她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不如让她“恨我一些好”。现在,徐结的手机屏保依旧是那个女孩的照片,图中她身着红色上衣、皮肤白皙、长相甜美,带着灿烂的笑容。“你说造化弄人也好,命运如此也罢,事情已经发生了。”徐结无奈地说,“要求那只蝴蝶停在你身上,你不开花,蝴蝶也没办法,曾经拥有过就好。”
在公益组织“大爱清尘”工作人员的指导下,徐结填写个人信息,以获得部分医疗费用的资助和报销。
不到30岁,徐结的身体每况愈下,肺部不断钙化,“它已经硬了,像石头一样硬了”。短短一年时间,身高一米八的他体重降到只有90斤,“16天就瘦了30斤”,咳痰、胸痛、呼吸衰竭、吞咽困难,甚至快要丧失行动能力,最多只能拖着氧气管,围着床慢走几步,床角一侧放着轮椅、马桶和夜壶。
为了获得更好的治疗,2023年年底,徐结从昆明辗转到成都,和母亲一起租住在距离华西医院不足两公里的一处隔断房中,每月1000元的租金由妹夫帮忙垫付。徐结的母亲来自云南乡下,不会说普通话,此前在成都人民公园捡拾塑料瓶贴补生活,后应聘成为公园的保洁人员,每天工作11小时能挣70元,刚够维持母子一天的食宿开销。
徐结的床前摆放着两台制氧机,一台已经坏掉,另外一台也已经运行超过1.3万小时,是一名已经离世的尘肺病病友的家属转赠给他的。徐结需要24小时不间断地吸氧,但老旧的隔断房用电超载电压不稳,入住之初曾遇到几次停电制氧机无法工作,成了致命的威胁。为此,他在床角一侧特意备着两个深蓝色氧气瓶,以备不时之需。去医院就诊时,他也会坐在轮椅上抱着蓝色氧气瓶,一路吸氧。
2023年10月,徐结被医院诊断为二型呼吸衰竭,呼吸困难的情况频繁出现,正常交谈已经变得奢侈,他需要在谈话中休息,艰难地换气,否则“情况严重的话,两三分钟就会闭气”。徐结介绍自己此前遇到过闭气,“全身颤抖,切切实实已经感觉到死亡”,他一再强调那种特别恐惧的感觉,“就像抓一根稻草都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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