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颂家乡是作家天职
文/刘诚龙
回到家乡,我去寻上学路。这些年来,我不太外去,多半是常回家看看,我在草丛、树林、水塘、稻田、麦土、牛栏、猪圈、老屋、村道、自家院落与周围村庄,寻找我的痕迹,扒开褐褐的木门与蓬蓬的草木,我与几十年前的我,猝然相遇,我与我彼此打量,暗自端详,也不说话,各自转身走,他走向过去,我走向未来。很多旧影,可以重逢,而我的上学路,中间那段找不到了,我走到背对山上半山腰,看不到那口山塘,看不到那座山丘,一条青石小路,小路两边风吹稻浪,都隐在时光里,我都想象不出来。
是想象不到,我没想到一条叫沪昆高铁的铁路线,会在我家乡向东向西无限延伸;更不曾想象,竟然在我村里设置了一个高铁站,上学路被这条铁路拦腰折断,山川地貌已把记忆修改,我忘记了之前时光里的句子与标点。小小少年,坐在碓屋门槛上,傍晚时节,天地迷蒙,父母亲还在田间地头锄禾挖薯,我独自坐在漫山遍野的黄昏里,也曾梦想过有一条铁路穿铁炉冲而过,我梦想的是绿皮火车喔,比梦想更美的是,居然是高铁,居然还树起了一座邵阳北站。现实比梦想更梦幻?
我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兜兜转转三四十年,一直都在鸡笼边。老家把冲出洞庭湖,志在四方出了息的,叫出得了湖,而把只在家乡附近转悠的,叫出不了鸡笼。我离老家不过百来里路,以前回家不多,除非清明节回来扫一回墓,挂一回青,打个转就走,睡一夜都近乎无,哪个娶了新妇,哪个归了道山,都不甚了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他是谁家子。我守在鸡笼边,不知鸡笼里。回一次老家,都会让我惊讶,村庄变得让我不敢相认。不是我忘性快,是这个时代变化快。
山川形貌变化不是太大,山形依旧在,只是村容改。老院子的木板房,一二百年建筑,已没人住,我家土砖房早些年坍塌重建,重建亦不住了,很多乡亲新建的红砖房,当年无限荣耀的红砖房,也是杂草丛生,杂树生到墙壁与屋顶了。这倒不是荒芜,而是乡亲砌了新房,琉璃瓦瓷板墙;泥路变成水泥路,更多上山上菜园上红薯土的曲曲弯弯的乡路,已淹没在高过人头的茅草与编织成笼的灌木里;当年田田相连的稻田,多半种了蔬菜,种了玉米,种了红薯,田做了土;处在山冲冲的耕地,更是长竹子了,长枞树了,长芭茅草了。
家乡这些变化,我一时无所适从,燕子比以前少了,茅草比以前深了,道路比以前宽了,鸡鸭关在棚里喂了,鹅的白毛不浮绿水、红掌只踏青草了,小孩白天不去稻田钓青蛙、月夜不到晒谷坪上玩耍了,蛮多变化,有些我不假思索,油然而生欢喜,有些不知道该不该欢喜,我无法做价值判断,或许只有情绪波动。五百年前,祖宗自江西迁来,先人筚路蓝缕开山开荒,开出了很多田与土,五百年后又还归了山,还归了竹与树,不能不有些惆怅,只是也不知道该不该惆怅,山青青,水碧碧,天蓝蓝,地绿绿,生态向好,环境变优,我也蛮高兴的。
某日,我在城里睡得梦里梦冲的,堂兄吞吞吐吐打电话给我,转了很多弯,我听懂意思了,意思是叫我出二三百块钱:院子里老了人,壮男子都当抬柩,你抬不了了,你就出些钱吧。听到这里我很是感慨,一者,自十五六岁初中毕业后读了师范,我算是跳出了铁炉冲,户口不在这里了,老家还是把我当这里的人,算院落里的劳动力,我没忘家乡,家乡也没忘我,可慰游子;二者,老家什么时候也市场得很了呢,院子里人家有事,我记忆中的,不是有钱的出钱,而是有力的全出力,出力不出钱。随山川一样变化的,还有乡亲观念在不断演变,人心之变,值得期许,还是让人困惑?我也做不了价值判断,山乡巨变,我能做的,是敲键盘,记录着,思考着,怀念着,希望着,把这些写入文章里,给乡村历史存一点档案,给乡亲进化制一份标本。
老天不老人易老。医院缠绵一两个月,出了医院仿佛重返人间,曾抄杜甫,打油一首:望外忽闻收病魔,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东西喜欲狂,即乘地铁搭高铁,便趁太阳向邵阳,白日放歌出恶气,青春作假啸家乡。出院不回城,直接回了老家,自考上学校、吃了“国家粮”,我在老家住得是最久的,也自此后,凡有三天以上假,都是直奔铁炉冲。我在老家过的是半隐半朝的生活,清早去跑步或散步,到得两山相对出一山横过来的地方,举举手,踢踢腿,扭扭腰,晃晃脑,长啸深呼吸,原来有些讨厌的茅草,也让人生发欢喜心了:所有的草所有的树所有的青青翠竹,都是氧气制造器,山环水绕便是氧气瓶。以前没感觉,现在有新感悟:清风明月绿水青山,鸟语花香鸡鸣犬吠,都是一副配好的中药,老天是真正老中医,他配的药,药名叫大自然。
家乡在变,有些到底是不变的。我居老家,散步遇到阿嫂阿婶,他们会喊住我:要南瓜不,嫩南瓜,切丝炒,好吃;或是:拿一把豆角去吧,刚摘的;住在冲里面的大嫂,给我送来节节草,送来马齿苋,说,泡茶喝蛮好,清炒少放油盐,有药效;今年百岁的伯娘,笃笃上楼,给我送来二十个鸡蛋。我老娘习惯我在家,我住三楼,不在电脑旁,便在沙发上,很少去一楼与老娘聊天,没与老娘话桑麻,老娘知道我住在楼上,我也知道老娘住在楼下,老娘心头特别安稳。我去城里,老娘便睡不安宁,我姐陪老娘睡过一晚,到了凌晨三四点,老娘哭闹,声音压抑却大,我姐叫不醒她,次日问她何以哭,她说没哭。这般情形,只要我在家,老娘就没有。老娘素来不抒情,现在见我回城就来眼泪:崽,我舍不得你。什么都变,乡情亲情始终不变。
堂客有一个发现:你到了城里,就写杂文,你回到乡下,就写散文。这是我的城乡差别。山青养眼,鸟鸣养耳,花香养脾,泉水养肝,清风养肤,明月养心,土鸡土鸭红薯白菜养胃,良辰美景,般般称遂,当然不是杂文心态,自然只生散文心情。在乡野,见花不流泪,我写散文;见月我动心,我写散文;听到鸡声茅棚中,我赶紧写散文;遇到小桥流酒人家,许多生活从纵深处,山泉一般涌出来,我转身敲键盘写散文,不知不觉间,成了一本书规模了,我来自乡野,这书文章都随我来自乡野,编辑懂我,给起名曰《我从乡野来》,高山流水遇知音,就定这名吧。如果这书的内容,能引您共鸣,那是因为我们一同来自乡野;如果这书的文字,不是太老气,没有假洋气,有些烟火气,那是因为这些文字是清风吹拂来,是流水洗涤来,是从鸟鸣声中花草丛里转载过来,是从蔬菜与庄稼地里生长出来。
我的家乡或不美,只是江南丘陵地带一个小地方,挺普通的地方,跟诸位老家一样的地方。丘陵地带或非风景地,但是宜居区。丘陵地貌因其地理边缘,而成为文学边缘。而我喜欢丘陵地带,有山,山不雄伟,有水,水不雄浑;山重水复兼备山水之胜,柳暗花明兼备天人之优,生态、交通、庄稼、院落、动植物,都或得其所哉。中国丘陵多,从北到南,从东到西,都有丘陵地带,辽西丘陵,江淮丘陵,江南丘陵,“土山丘陵,曼衍相属。”丘陵占中国地貌十之一,其人口怕是三之一吧。家居丘陵,我无能做丘陵地带的形象代言人,而我愿意做丘陵地带的文学歌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