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重点
01韩愈在长庆四年(824年)五月因精力渐感不济,身体日益衰疲,最终因病请假,于长安城南的韩庄养病。
02然而,关于韩愈的死因,历史上存在不同的说法,如服食迷案,即认为韩愈因服食丹药而亡。
03韩愈在理论上坚决反佛,但不影响在现实中与有真才实学的佛教徒交往,也不影响他受禅学学说的浸润。
04事实上,韩愈晚年可能尝试过因疗病、养生的服食,但绝非因服食而亡,与神仙术无关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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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年光阴
韩愈最脍炙人口的诗无疑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作于其人生的最后一两年,描摹帝都早春之景,流丽闲婉,风光绝佳,足见晚年的心态相对安适。这说明他的诗风文风也在起微妙变化,从中年的奇崛诡怪,转变为晚年的温和淡泊了。
长庆四年(824年)五月,韩愈五十七岁了,在吏部侍郎任上,精力渐感不济,身体日益衰疲,终于因病请假,于长安城南之别业——韩庄养病。他自己的诗说:“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这时,与韩愈谊在师友之间的张籍罢水部员外郎,常陪伴老师左右。夏日,韩愈有《南溪始泛三首》,他与张籍、贾岛、姚合等泛舟、垂钓、登高、观水,好像身体还不是很差。在诗中,韩愈屡言“余年懔无几,休日怆已晚”“我云以病归,此已颇自由”“足弱不能步,自宜收朝迹”,反复表达了身体有病、来日无多,退而休息的意思。特别是“足弱”的病症,困扰着他,甚至影响了他的上朝。到了八月,韩愈的病假已满百日,循例免去了吏部侍郎。从此,他可以离开纷纷扰扰的朝堂,彻底休息了。
韩愈的生命力,是非常顽强的。韩、柳虽然并称,但柳宗元抵抗挫折的能力似不如韩愈。韩比柳大五岁,柳却比韩早逝五年。这里外里,就差了十年。可是,倔强了一辈子的韩愈,到了长庆四年(824年),明显感觉衰老和力不从心了,他不再有那种勇猛精进的斗志,甚至认为早点退休才好。这,或许意味着他的人生快走到终点了。韩愈虽身体渐差,上一年却还为柳宗元力疾书写了一篇《柳州罗池庙碑》。碑文记录了柳宗元在柳州的灵异之事,子厚得民爱戴,死而为神,“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写得潇洒出尘,情韵不匮。韩愈难道真的相信子厚死后成神?他在梦中梦到了老友么?人鬼相隔,幽明难测……
大约八月间,韩愈由城南返回长安城内居住。“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是年的八月十六,韩愈和张籍、王建等一起欢聚,韩愈作《玩月喜张十八员外以王六秘书至》诗:
前夕虽十五,月长未满规。君来晤我时,风露渺无涯。浮云散白石,天宇开青池。孤质不自惮,中天为君施。玩玩夜遂久,亭亭曙将披。况当今夕圆,又以嘉客随。惜无酒食乐,但用歌嘲为。
这是韩愈人生中的最后一首诗了。张籍后来也有诗记录此夜之游:“中秋十六夜,魄圆天差晴。公既相邀留,坐语于阶楹。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祭退之》)将韩、张二诗合而观之,可知此夜的韩愈,心情颇佳,中天月色亦好,所谓“浮云散白石,天宇开青池”,他们一同欣赏中秋时节的银河星月。从“玩玩夜遂久,亭亭曙将披”看,与友人几乎是彻夜未眠,不但赏月,且有女乐之乐,足见兴致之高。值得注意的是,如此良夜,“惜无酒食乐”,或许此时的韩愈,病体羸弱,已不能饮酒了。
韩愈在九、十月间的情况,不得而知。大约入冬以后,病情转危,药石罔效。长庆四年(824年)十二月二日,韩愈在长安靖安里宅第与世长辞,享年五十七岁,天子为他不御朝,赠礼部尚书,谥曰文。次年三月,归葬河南河阳。
弟子李翱的《韩公行状》记录了韩愈临终前的话:“某伯兄德行高,晓方药,食必视《本草》,年止于四十二。某疏愚,食不择禁忌,位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岁矣。如又不足,于何而足?且获终于牖下,幸不至失大节,以下见先人,可谓荣矣。”可知韩愈面对死亡,已然想开看淡,他庆幸比德高又精通医药的长兄韩会多活了十五年,而且得善终,有大节,不辱门楣。总之,临终之际的韩愈颇知足,无悔尤,可以瞑目矣。
白居易的诗引波澜
韩愈人生的最后时光,大致如上所述。不过,我们只知韩愈因病去世,具体因何病症,却又不得而知了。出人意料的是,后来关于韩愈的死因,竟有不同说法,且迷雾重重。唐宋笔记中就有一些相关的“传奇”。
起因是白居易老年时作的一首诗《思旧》,谈到了他的诸多友朋,都因服食,中年而亡,而他自己,反因不服食,得长寿,于是感到侥幸。简言之,服食就是服用丹药,乃道家修炼养生之术。白诗的前半说:
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唯予不服食,老命反迟延。
这里关键的句子,是“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后人据此,就认定韩愈(退之)是因服食而亡。除了韩愈,白居易还讲了元稹(微之)、杜元颖(杜子)、崔群(崔君)三人,在当时皆有大名。这其中,元、白最称莫逆,不用说了。韩、白两人相差仅四岁,且为旧友,白如此讲韩,必有缘故。
唐代服食之风盛行,是无可讳言的,帝王、士大夫、隐士、道士等各阶层乐此不疲。然则,唐人服食又是为了什么?东晋葛洪《抱朴子》有仙药篇,言上药“升为天神”,中药“养性”,下药“治病”。由此生发之,服食有多种可能,一祈成仙得道,二求延年益寿,三为治疗疾病,四亦不排除固肾壮阳的目的。古医书有云:“万物之中,无一物而非药者。”服食之材质既无比丰富,服食之层次亦各有差异。总之,情况千差万别,目的亦千奇百怪。
韩愈对道教、神仙和服食的态度如何?他自己的诗说:“神仙虽然有传说,知者尽知其妄矣!”(《谁氏子》)犹如一声棒喝。他的文章《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更是旗帜鲜明地反对服食:“余不知服食说自何世起,杀人不可计,而世慕尚之益至,此其惑也!”这位李君叫李于,是韩老成(十二郎)的女婿,跟韩愈的关系至近,四十八岁因服食而亡。韩愈在文中举了多位因服食而死的当世名人,表示“蕲不死,乃速得死,谓之智,可不可也?”他对服食以求长生造成的非正常死亡,极感痛心疾首。文末更大感慨:“呜呼!可哀也已!可哀也已!”可谓扼腕叹息,唏嘘不已。从此文看,韩愈为求仙而服食,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为延年养生而服食,一般人恐怕都不会拒绝。今人对“保健品”的耽溺,足证古今一也。韩愈的诗《寄随州周员外》云:“陆孟丘杨久作尘,同时存者更谁人?金丹别后知传得,乞取刀圭救病身。”此周员外,指周君巢,乃韩愈早年在汴州董晋幕府中的同僚,极热衷金丹服饵之术。有趣的是,柳宗元有篇文章《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这位周员外显然与柳宗元也认识,似乎周某人到处劝朋友服食,大讲饵药可得长寿。韩愈的诗和柳宗元的文章,都是对周氏劝服食的一种回复。柳文斩截地表示自己“愚不能改”,又劝周“不为方士所惑”。很明显,周对柳的劝说是无效的。韩愈的诗,略有调笑的意味,三四句的意思是:“我知道您已经得到灵丹妙药了,我要向您讨来服用治病呀!”请注意,韩愈说的是治病,而不是求仙,这很重要。玩笑归玩笑,韩愈到底服没服周氏的“金丹”,仍不好说。
匪夷所思的“火灵库”
宋代王谠《唐语林》的一条笔记很值得玩味:“韩愈病将卒,召群僧曰:‘吾不药,今将病死矣。汝详视吾手足支体,无诳人云韩愈癞死也。’”大约因求仙服食而死者,常有肢体溃烂流脓等症状,韩愈表示自己是清白的,非“癞死”。这又是他没有为求长生而服食的证据。富有意味的是,韩愈是“召群僧”来验看的,坚决辟佛的他,难道临死还怕和尚造他的谣么?《唐语林》虽为轶事小说,真伪难说,但此事被系于“方正”条下,似乎能看出王谠的态度是偏向韩愈的。
其实,“癞死”一词,有特殊含义,不可轻轻放过。《法苑珠林》卷五十三记载了一个南朝关于“癞死”的故事,限于篇幅,不赘述。简言之,“癞死”不是普通的病,指涉的是因对佛不敬而导致的死亡,也可说是恶之报应。如果《唐语林》的材料是真的,说明韩愈临终前还担心被别有用心的佛教徒利用,把“癞死”作为他“谤佛”的惩罚报应,所以要让群僧亲眼验看自己的症状,确认是正常亡故,而非因果报应。这则材料的背后,反映出韩愈与佛教的关系势如水火,判若鸿沟。就是韩愈死了,芥蒂也未能消泯。由此言之,大凡韩愈与佛道的遗闻轶事,恐怕都要放到显微镜下审视一番。
中唐的元白与韩孟两大诗派交相辉映,元稹、白居易都是风流才子,而韩愈、孟郊相对坎坷困顿。如果说与女性的缘分,自是元白深而韩孟浅。今人有称元白为“渣男”者,大约即指他们多情却不专一。始料未及的是,关于韩愈晚年服食,偏偏有一条为女色而壮阳的材料。五代陶谷《清异录》载:“昌黎公愈晚年颇亲脂粉。故事:服食用硫磺末搅粥饭啖鸡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灵库’。公间日进一只焉。始亦见功,终致绝命。”这就是说,韩愈晚年为固肾壮阳而服食,而且用的是很“邪性”的民间偏方,先喂公鸡硫磺,且一直保其“贞洁”,日久再食之,虽然有效果,但终于因此丧命。这“先鸡后人”的间接服食,真可谓煞费苦心,亦匪夷所思。果若如此,以崇儒卫道为“人设”的韩愈何其尴尬?这则有着情色指向的“小道消息”,甚至引起了汉学家的关注,戴高祥(Timothy M. Davis)曾撰文《纵欲、药物滥用与韩愈?》加以讨论。
试问此记载是否可靠?说韩愈晚年近女色的证据,也只能是前面引过的张籍的“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了,仅此而已。有人又举出韩诗“艳姬蹋筵舞,清眸刺剑戟”,可是别忘了下一句就是“心怀平生友,莫一在燕席”(《感春三首》其三),韩愈显然对“艳姬”心不在焉。须知,在唐代参加有女色乐舞的宴席太正常了,并不意味着当事人就好这口。宋代王谠的《唐语林》“想象力丰富”,据张籍诗里的“二侍女”,再加上韩愈《镇州初归》的“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发待郎归”,就穿凿附会出韩愈的二侍妾,一名绛桃,一名柳枝,两人还争宠……这种风流韵事,最易流播,宋人已写到诗里。然而,无论《清异录》还是《唐语林》,皆无真凭实据,恐怕只能当作小说家言。退而思之,就算韩愈晚年曾服食,最不可能的就是为女色而壮阳。这一瓢沉溺声色的“脏水”,是泼不到韩愈身上的。
服食迷案暗藏玄机
引了多条材料,还是扑朔迷离,韩愈到底有没有服食过呢?韩愈本人有明确的反对服食求仙的文章和观点,而服食又是道教色彩浓厚的行为,韩愈一生坚决反对佛道二教,如果他自己服食,岂不是自相矛盾?
韩愈的一生,有许多看似矛盾的现象,其实都可以解释。譬如,他在理论上坚决反佛,但不影响在现实中与有真才实学的佛教徒交往,也不影响他受禅学学说的浸润。韩愈到了人生后期,当身体不佳,甚至病入膏肓时,不排除会去试一试所谓的“灵丹妙药”,人的求生欲望使然,再加上有周君巢这样的人劝说,是可以解释得通的。退一步说,韩愈服的丹药,未必就是“虎狼之药”,如水银丹砂之类。韩愈担任过祠部员外郎,管理范围就包括卜筮医药之事,他对医卜之书是涉猎过的,又有家学,故不能说一点不懂。总之,他虽对求仙的“猛药”忌惮,但对一些温补的养生药,未必就排斥,也有可能浅尝辄止。前已言之,所谓服食,本身就是宽泛概念。那些服食用的丹砂、云母、石英、雄黄等,与养生中药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别,实难界定。
平心而论,韩愈服食的可能性极小,但现有证据,又不能排除韩愈服用过丹药。需要明确和辨析的,一是服食目的和层次,在长生、成仙、疗病、养生等众多目的中,韩愈应该尝试过因疗病、养生的服食,他自言“食不择禁忌”可为旁证。二是服食与因服食而死,根本是两码事。韩愈绝非因求长生、成仙、壮阳,服食而亡。换句话说,因何服食很要紧,韩愈即便服食,亦与神仙术无关涉。
其实,在韩愈的时代,只要不是痴迷成仙得道的,一般都对求仙的服食有相对客观的认知。这不仅体现在韩愈自己的诗文里,他的友人、学生如白居易、孟郊、张籍等都有类似的观点。白居易的一首诗,名字就意味深长,叫《戒药》,中有句云:“暮齿又贪生,服食求不死。朝吞太阳精,夕吸秋石髓。徼福反成灾,药误者多矣!”这跟韩愈文章里的态度,有何不同?无独有偶,与韩愈关系最好的孟郊的《求仙曲》云:“仙教生为门,仙宗静为根。持心苦妄求,服食安足论?”批评服食求仙,一如韩愈。张籍的《学仙》云:“药成既服食,计日乘鸾凰。虚空无灵应,终岁安所望。……虚羸生疾疹,寿命多夭伤。身殁惧人见,夜埋山谷傍。求道慕灵异,不如守寻常。”更是直接点出因服食而夭亡的可悲结局。诸家观点如出一辙,为求仙而服食只能是适得其反,事与愿违。可见韩愈的同时代人,只要稍具常识,都对服食求神仙保有高度的警惕。韩愈一代文宗,何等睿智,绝不会迷信所谓的“金丹”。
掩卷沉思,韩愈服食迷案的背后,还是因为他太有名、太倔强了。韩愈在生前,就是战斗着的孤勇者,赞同者固然多,树敌亦不少。有人攻击他,更属正常。其赫赫大名、特立独行,让他在生前身后,都毁誉参半、褒贬不一。后来的“各路人马”,既有坚定不移的声援、爱护者,亦不乏虚构、捏造事实去诋毁、诽谤者。譬如,在维系儒家道统、高度认同韩愈的人看来,韩子是铁杆儒家,怎么可能服食?于是卫道者千方百计地回护,甚至绞尽脑汁找出一个同时代字“退之”的卫中立来,说明白居易的诗不可信。但陈寅恪已辨析“退之”就是韩愈,而非卫中立,甚有理。而讨厌韩愈的人,特别是佛道中人,无疑又“心怀叵测”地想让韩愈与佛道扯上关系。一个坚定反佛道的人,居然与佛道“暗通款曲”,这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吧?如果“坐实”了韩愈因服食而亡,多么具有讽刺意味!亦不能排除,还有杜撰、臆造流言蜚语,如“火灵库”,想要达到暗锤打人、贬低人格等阴暗目的的。总之,名人的生前身后事,远较一般人复杂。一大原因,就是因为有后来者的介入,他们要争夺“解释权”,在死人身上做文章。万万没想到,韩愈的死因,也造成了众说纷纭的情形。
回到历史的、具体的语境,服食原本只是在科学、医学认知有限的古代,采取的行险侥幸的生活或治疗方式。在后世,韩愈与服食的矛盾被人为“制造”出来,根子还在于儒、释、道的矛盾纠葛。原本属于生活与宗教实践范畴的古代日常行为,因牵涉到了宗教信仰与举足轻重的人物,就意外造成了纷扰的情形,被赋予了过多符号上的象征、隐喻意味。
请还韩侍郎清白
其实,谊在师友之间的张籍,是目睹韩愈去世的唯一见证人,他的《祭退之》说得很明白:“自是将重危,车马候纵横。门仆皆逆遣,独我到寝房。公有旷达识,生死为一纲。及当临终晨,意色亦不荒。赠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张籍最得信任,惟独他一人进入寝房,见证了一代文豪的临终之际。韩愈死时很安详,还有遗言赠张籍,并从容穿好了寿衣,绝非因服食而暴卒的情形。
关于韩愈服食的迷案,至此基本就讲完了,我忽然想起他的《祭柳子厚文》中的几句话:
人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竟亦何校?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既觉,岂足追惟!
虽说是祭奠柳子厚的,但移用于韩愈本人的身上,有何不可?人生一场大梦,其间的升沉利害、喜怒哀乐,令人无限感慨。等到梦醒之时,方悟万事转头空也。陆游的诗云:“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四首》其四)我改几个字,或可说“死后是非谁管得,满城风雨韩侍郎。”拙文研讨韩愈的服食迷案,并无任何新材料,所用皆是人所常见的旧史材,但以常情常理,细细斟酌一番,也是可以拨云见日的。韩愈的一生,排佛、抑老、倡儒,孤勇无比,但却无法制止身后的别有企图者给他制造的是非纷扰。服食分层次,韩愈应该没有为求仙而服食,更非因服食而亡。请还韩侍郎清白。(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