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应浙江大学中华译学馆之邀,撰写一篇“翻译家心声”栏目的文章,这篇文章叙述作者多年来从事翻译的经历,以散文的方式表达个人所思所感,文章长达一万字,在写作的过程中,猛然醒觉自己投身翻译工作已经超越一个甲子了,于是,遂以“译道征人吟”为题,呈现悠悠岁月中在译道上长途跋涉的感受与体会。
在撰写文章的那段日子,恰好开始了重新学习古筝的“壮举”。这次鼓起勇气来“临老学吹打”,经翻译学生暨中乐师姐佩兰介绍,所拜的是琵琶及筝乐名家林风老师。佩兰笑言:“这一回,可说是译道征人遇上古筝大师了!” 在漫漫译道上琴音飘飘,倒真有情调,这事究竟怎么促成的,说来话长。
原来,小友云娴在世纪疫症刚开始暴发时宅在家中,百无聊赖,于是想学习一些新事物,一天,她提起想学古筝,问我有无适合的老师可以介绍。这时想起佩兰来。佩兰弹得一手好琵琶,古筝不过是她的第二乐器而已,某一日居然在我家把难度高达九级的《梁祝》弹得头头是道,令我惊叹不已。我想她的老师必定是出类拔萃的,这才可能名师出高徒啊!于是,就决定把佩兰的老师介绍给云娴。小友刚开始时宣称:“我只要能弹周杰伦的《菊花台》就心满意足了。”不一会又自称拍子不对、音准不够、记性不好、快板太难等等。话犹在耳,匆匆四年过去,现在居然弹起悦耳动听、难度极高的《春到拉萨》来了,目睹她手拨琴弦、挥洒自如的模样,不由得刮目相看,令人羡煞!
这就使我回想起自己学筝三进三出的经历来了。
第一次接触古筝还是上个世纪的事,当时很年轻,也不记得为何提起学习的兴趣了,总之,那年代大概觉得弹古筝很有型吧!翻看旧照,有一张身穿小凤仙装,站在古筝旁拍的,那古筝像个装饰品似的搁在高柜上,旁边插了一盆花,古筝不是该放在琴架上,随时用来练习的吗?可见当年的我,并没有全心投入,认真学习。当时拜的倒是名师苏振波。苏老师琴艺超卓、宅心仁厚,加上还是我在中文大学的同事,于是对我每星期上课时,既不练习,又诸多借口的怠惰态度,完全没辙。凡是古筝曲,多半是包含快板的,一到快板如果不练,就残缺不全、徒劳无功了。年轻的学生急功近利,还没练好一首曲子,就赶着要跳到第二首去,慈祥的老师也只好纵容,就如此,经过好一段时日之后,居然从初学《关山月》进阶到弹奏《梁祝》了,当然没有哪一首是可以从头到底弹得完整无瑕、流利畅顺的。那一次学筝,因赴法留学而告终。
第二次学筝,可是多年后的事了。这次是拜入古筝大家陈蕾士师门的。话说陈老师当年也在中大授课,家居校园附近的赤藜坪,到老师住宅一星期一次的学习,既令人高兴又使人担忧。怕的是一路上绿树丛中垂下条条毛虫,进村后群犬乱吠此起彼落;喜的是又可以聆听老师悠扬悦耳的弹奏了。陈蕾士用的是十六弦的传统古筝,弹的是一首首古典名曲,韵味十足,诗意盎然。由于当年工作缠身,忙碌不堪,这次学筝,没多久就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情况下匆匆结束,陈老师的绝技,一星半点也没有学到。
第三次学筝却是这个世纪的尝试了。2012年初,相守毕生的伴侣骤然离世,哀伤落寞中,想起古筝优美疗愈的琴音,也许能令自己排遣抑郁、重拾情怀,于是决定再续琴缘。这一次,很幸运居然又找到隔阂四十年的苏振波。苏老师别来无恙,只是比以前更宽容、更包涵了。刚开始,忘得一干二净的琴技,必须从头学起,好不容易重温了基本功,再一次从《关山月》开始磨练。有一天,老师说不如弹首左右手并用的练习曲《迷离》吧!谁知道这一下就使得一向心存侥幸、蒙混过关的学生真正“迷离”起来了,练习多次,顽抗的左手始终不肯就范,久而久之,故态复萌、兴味索然,第三次弄琴,终于又戛然而止。
如此这般,消消停停,抛却了几许大好光阴、多少似水年华,在学习古筝的过程中,依然没有成材。蹉跎岁月中,眼见小友筝艺大进,心底始终盼着有一天能好好弹奏《梁祝》的愿望,不由得蠢蠢欲动,暗忖既然当初懂得为她介绍名家,何不自己投入师门?就这样,开始了第四次拜师学艺之途。
第一次拜见林风老师,战战兢兢,胡乱弹了几段《春江花月夜》,手忙脚乱。所幸林老师和蔼可亲,令人如沐春风,他说:“好了,知道你的程度了,你可以从《梅花三弄》开始学”。《梅花三弄》?这首典雅悦耳的曲子,我以前未曾接触过,能够从此学起,不必再捱《关山月》了,自然心中窃喜。
《梅花三弄》又名《梅花引》《玉妃引》,是一首传统名曲,最早源自东晋的笛曲,后来改编为琴曲。这首曲子中有一段谱,在不同的地方,需反复演奏三次,旨在表现梅花不惧严冬,在寒风中绽放的勃发英姿和不屈气概,故称为三弄。这其中两弄是需要用泛音来弹奏的,看似简单,实则不易。刚开始时,无论怎么努力,都弹得哑然无声,韵味全失,问老师如何解决,方知诀窍在于双手发力的轻重,原来必须左手轻触,如蜻蜓点水;右手重按,发清越之声,才能奏效。至于滑音,那更是不能囫囵吞枣,胡乱拨弦,而是必须如白居易所说的“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悠然一滑,清脆利落得每一个音符都声声入耳才行。总体来说,弹欲断弦方是妙,每一个指法都含糊不得。
林老师教学亲切而认真、温柔而严谨,他以无比的耐性,把着学生的手,一个音一个音教,过程中永远给予正面的评价,绝不打击学习者的信心。这似曾相识的场面,令我不知不觉想起当年在翻译硕士班教授“翻译工作坊”的情景,虽则当时地位恰好相反,是在授课而不是在学习,然而专注投入的态度是不相上下的。教室里,跟学生讨论翻译的原则和优劣时,何尝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斟酌,毫不马虎?
“弹筝要了解曲谱的特色,注意拍子、音准、韵味,长短、快慢、强弱和停顿。”古筝大师说。“做翻译须体会原著的涵义,在译文中掌握文字的层次、结构、音韵、节奏、语气的雅俗与褒贬,尽量再现原文的神髓。”译道征人曾经说。
“对乐曲要有深切的体会,用个心来弹奏,从心底出发,仔细揣摩、弹出韵味,跟随便按弦,弄出音响,是完全不同的。”古筝大师如是提点。“做翻译要悉心投入,对于文字的感觉要敏锐,下笔翻译Both parents are alive时,写出‘父母在世’或‘椿萱并茂’的语感,是宛然有别的。”译道征人曾经告诉学生。
“学筝要有耐性,不急躁,不冒进,放松来,左手弹不好,练习一百遍后再看看。总有一天会豁然开朗,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古筝大师循循善诱。“学文学,哪有一蹴而就的,做翻译没有快捷方式,一步步来,全心全意,认真对待,终有进步的一天!”当年的翻译教师曾经对着学生苦口婆心。
终于明白,学古筝也罢,做翻译也罢,其实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是互通的,要掌握个中三昧,不全神贯注,不悉力以赴,绝不能成事。学筝的过程中,以前只是“将就”,如今方知“讲究”,即使练得左手指头发痛、皮肤变糙;右手关节发酸、伸展不灵,又如何?犹记得那年于旅舍中,为每天练琴八至十小时而患了腱鞘炎的好友傅聪,在十个手指周围,团团贴上止痛膏药的情景,这世上哪有唾手可得、不劳而获的成就?
当然有时候练来练去而不见成效时,难免会想起“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俗语来,然而,再思量,这句话是最没意思的,“徒伤悲”有何用?这世界没有一桩事是可以靠“伤悲”来解决的。倒不如勉励自己:“少壮不努力,老大勤补拙!”一个人唯有在不断学习中,才能长进;唯有不断长进,才能保持心境年轻。在译道上三弄梅花,过程虽慢,进展虽缓,却饶有意义。
每次由林老师课室出来,从清幽古雅的琴韵中,走入纷杂喧闹的市声里,经过一家家小店,卖鱼蛋的、卖蛋挞的,人山人海,烟火人间的勃勃生气,弥漫空中,和煦的冬阳柔柔照在身上,顿觉心头暖烘烘。这时候会悠然兴起愉悦的感觉——原来生活可以这么丰盛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