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男子而作闺音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首《菩萨蛮》被收在《花间集》的篇首,在词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常常被视为最能体现温庭筠词独特风格的代表作。对词的绮艳风格不满的人,自然会举这首词为例,对温庭筠及其词作大加挞伐;推尊词体的人,则努力在这首词中寻找“美人芳草”的比兴,从而对它颇加褒扬——清代常州派领袖张惠言就说此词为“感士不遇”之作,甚至推许“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具有“《离骚》初服之意”;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也说:“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那么,这首词就真有作者的政治寄托吗?我们不妨从历史、作者、文本这3个层面来考察。

从历史角度看,早期的词是用来娱乐的,纯属“艳科”,与政治、伦理、教化保持距离。温庭筠如果要表达政治方面的寄托,完全可以选择诗这个文体。比如,《过陈琳墓》诗中“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便有怀才不遇的寄托。此外,《过五丈原》《苏武庙》《蔡中郎坟》《塞寒行》等诗作也都写得沉郁悲壮、笔力遒劲,其中的政治寄托跃然纸上。在温庭筠那个时代,词是一种通俗文学,主要为了满足市民阶层的需要。当然,词体是不断演变的,当它发展到苏轼、辛弃疾那个阶段,自然出现了文人士大夫的政治寄托,但那是数百年之后的事情,我们不能用两宋时候的词来衡量晚唐五代的词;况且,即使到了宋代,词坛的主流仍然是继承温庭筠词作传统的柳永、秦观周邦彦等人,可见这一传统是多么深厚悠久。

从作者角度看,温庭筠仕途无望,不免流连秦楼楚馆,兼之他有很高的音乐才华,这就使他有了不同于传统文人的“浪子兼才子”作风。因此,温庭筠不仅无所顾忌地参与填词这项前人较少涉足的事业,而且能在词中摆脱诗教的传统,满足市民阶层的娱乐需求。温庭筠当初就是为了歌女而填词,不是为了自我抒情而填词,这是典型的“男子而作闺音”。如果一定要在《菩萨蛮》中寻找作者的政治寄托,显然忽视了温庭筠与传统文人的差别和他填词的动机。

从文本角度看,作者对女子及其居住环境的描写非常具体,不易引发读者的政治联想。如果真要有所寄托,恐怕不该出现“鬓云欲度香腮雪”这样充满感官刺激的语句。我们不妨把温庭筠的《菩萨蛮》与杜甫的《佳人》对比一下:杜甫对“佳人”没有一句外貌描写,而是处处引导读者联想佳人的高尚品格,“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温庭筠的《菩萨蛮》不仅把女性的居住环境写得金碧辉煌,而且对女性外貌的描写也非常细腻,这些描写越具体,就越是阻碍读者向“美人香草”的方向联想。

综上所述,这首《菩萨蛮》虽然写到美人,但应该没有作者的政治寄托。那么,这种几乎纯粹客观描写美人、不讲寄托的艳词,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词相对于诗来说,思想内容本来就不深,社会意义更无法相提并论。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许多词都像这首《菩萨蛮》一样,文字精美、情感细腻,是一种装饰之美、艳丽之美。词人的目的可能只是展现一个寂寞女性的外在形象——我们现在看温庭筠的这首词,无须把它想得太过严肃;就像我们到了大上海,看到人群熙熙攘攘的城隍庙,不一定要在那里买东西,但看看城隍庙一带是什么样子,对于认识大上海也是有帮助的。

(作者单位分别系安徽省当涂县石桥高中、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中国教师报》2025年01月08日第16版 

作者:毕良发 叶帮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