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马 骏

得知获“骏马奖”消息的那天下午,我驾着轮椅,在街头独自晃荡,手机里一首《直到世界尽头》循环播放着。

看着这个我生活了近30年的地方,路边立着熟悉的公交站牌,街上相同色调的出租车疾驰而过,栽种了几十年的树木悠闲地摇摆枝条。我想放声高喊,可我清楚在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找不出一个能理解我此刻心情的人。

不知道晃荡了多久,夜幕渐渐落下来,我知道该回家了,不然母亲就会着急。离家门不远处,我眼睛瞬间湿润,便将轮椅停下,抬起右手揉了揉眼睛。我以为这么多年来,受过的苦难已让我没有可掉的眼泪,可这一瞬间我才明白,泪水还可以是幸福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的感觉让我感知到生命的力量。我确实需要这沉甸甸的东西来振奋一下精神。

过去的时光,一下子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不像同龄孩子,能在校园里奔跑。我患了一种叫作脊髓性肌萎缩的病,它夺走了我身上几乎所有的力气。常年寻医的我9岁才有上学的机会。我知道老师们讲述的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我深知自己来此地唯一目的就是吸收这些智慧。

医生曾告诉我的父母,我可能活不过20岁。父亲母亲也不知道该不该送我去读书,可看着那个坐在青白石阶上期盼着去上学的孩子,父亲母亲不再犹豫,坚决送我去了学校。这罕见病让我没力气拔开笔帽,我就张开嘴咬着笔帽,用两只手拽住笔杆让笔帽脱落。每天,校园里总会有个中年男人,抱着一个瘦弱的男孩爬上三层楼梯,将他送进教室。这个中年男人就是我的父亲。这件事儿,父亲一做就是12个春夏秋冬。

21岁那年,我高中毕业了。我创造了一个奇迹,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失去生命。可我没有力气直起身子了,我坐弯了腰,顶着个大驼背。母亲常说:“骏儿,我后悔送你去上学了。”我劝慰母亲,我无怨无悔,我学到了人类智慧的结晶。

我高中毕业那年,弟弟上三年级了。弟弟出生时因拉伤神经造成右半身瘫痪,一直是母亲背着弟弟去上学,可母亲当时已越来越没有力气背起弟弟了。全家人都深知这个家里只能有一个孩子继续求学。是我去读大学?还是弟弟继续读小学?瞅着他那亮闪闪的眼睛,满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我想,我学到的知识够多了,他还小,他应该继续学习。

我因自己无力托起身子,放弃了去大学的殿堂继续深造。但我是多么怀念上学的日子,多想继续坐在教室里聆听老师的教诲。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有个人闯进了我的生活,他也坐着轮椅。他怎么也坐轮椅了呢?我想知道他怎么了。就这样,《我与地坛》进入了我单调又枯燥的生活。我开始反复阅读,走进史铁生书写的生活。当我读到他在地坛里,母亲放心不下他,偷偷跟着他去找他,他却摇着轮椅躲在树丛中间,躲避着母亲不让她找见,我想他怎么那么不听话,他不该让母亲担心的!

我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我想了解他更多的事儿。我读到他21岁坐上轮椅那段日子,脾气暴躁,砸玻璃,掀桌子,时不时与母亲争吵。原来他和我一样,也度过了那么一段痛苦的日子。

然而,他没有去结束生命,没有放下关切他的人,他试着从孤独无助的日子里爬出来。当他渐渐缓和下来,开始写东西的时候,一切都慢慢好了起来。

他在地坛,感受春夏秋冬,遇见各行各业的人。他和一个失意的运动健将聊天的场景让我印象深刻。我还读到母亲对他的希望。可当他真的写出名堂的时候,母亲被送到救护车上,再也没有回来。

读着这些与史铁生相关的事情,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书上的字了,我哭出了声。

从我拿起笔开始写作,已经过去了9年时光。这9年里,我没有一刻放下过对梦想的追求。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头写着,写到使我高兴的故事,我会在深夜一两点放声而笑,写到悲伤的事情,我又会在被窝里偷偷抽泣。

我越来越喜爱这种生活方式,开始在文学里认识更多朋友。我渐渐明白,这个世界上不只是我受过苦难,那么多人在苦难中寻解属于自己的答案。在一本本文学作品里,我开始尝试着与自己和解,与这个世界和解。

我开始知足,感知活着的幸福。悲苦像是再也没法拘束我,有书读的日子,有家人陪伴的日子,能坐着轮椅走出家门的日子,便是幸福的日子。

母亲的电话打断我的沉思。夜深了,她着急了。我回到家时,她还在小卖部里低头忙碌着。我大喊:“妈,我得奖了!我得奖了!”

母亲木讷地望着我,不识字的她不知道我到底得了一个怎样的奖,这奖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我不知想过多少次,倘若没有和文学相遇,我会是什么样子?那是个没有梦想没有生活,孤苦伶仃、整日佝偻着身子躺在炕头,用涣散的目光呆望天花板的少年,他幸运地与文学相遇。

文学让我重生,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 人民日报 》( 2025年01月08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