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彦民:以笔墨传甲骨文

原标题:朱彦民 以笔墨传甲骨文

天津日报记者 张洁

不久前,“契文传道——朱彦民甲骨文书法展”在南开大学举行。此次展览由范曾先生担任艺术总监,朱彦民以60幅形神兼备的甲骨文书法作品,传播古文字知识,展示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

朱彦民自安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即开始了对甲骨文的研究,随后在郑州大学和南开大学攻读历史专业,先后获得历史学硕士和博士学位。通过书法这一艺术形式,他将甲骨文的精髓传达给大众,被誉为甲骨学研究“九新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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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彦民 1964年出生,河南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甲骨文研究领域的著名学者,出版《商族的起源、迁徙与发展》《殷墟都城探论》《甲骨文书法探微》等专著。

在安阳师范学院求学

天时地利研究甲骨文

年轻时,朱彦民在安阳师范学院上大学。师范生要精通“三字一话”,即粉笔字、毛笔字、钢笔字及普通话。他喜欢钢笔书法,连续三年在校内“三字一话”比赛中夺冠,为他走上书法之路增添了信心。

“书法老师是一位古典文学学者,他鼓励我们临摹字帖,打下书法基础。”朱彦民说,每次交完作业,老师会用红墨水标注出写得好的地方,细致到笔画的移动、结构的调整,几乎每页纸上都布满圈点批注。

1984年,朱彦民上大二,参加了“第二届全国大学生硬笔书法大奖赛”,荣获一等奖。“硬笔书法家庞中华先生是颁奖嘉宾,亲自为我颁奖。”获奖的消息在安阳师范学院引起轰动,校长在全校大会上专门提及此事,称赞朱彦民为校争光。之后,他又在安阳市群艺馆举办的年度书法展览中,以一幅毛笔行书作品获一等奖。他想:“我以后可以搞书法了。”

甲骨文最早在安阳殷墟发现,所以称为殷墟文字。由于对书法有着浓厚的兴趣,又身处安阳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朱彦民自然而然地接触到了甲骨文。

他回忆:“那时候学甲骨文的人不多,大家都有一种焦虑感——这么重要的传统文化,没有人研究怎么行?”安阳市还没有像样的甲骨文研究专家,年轻专家更为稀缺,学校就自己培养,成立了殷商文化研究班,从中文和历史两个专业中挑选了六名学生,朱彦民是其中之一,他的兴趣逐渐从艺术性的书法转向了学术性的甲骨文研究。

朱彦民首篇正式发表的学术论文题目为《贞人非卜辞契刻者》。这里的贞人,指的是古代周人所说的卜师,其中“贞”字由“贝”(实际是三足鼎形象)和上方的“卜”(表示占卜)组成,贞人意指进行占卜之人。通过研究,他发现贞人是在社会中地位极高的贵族,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擅长通过占卜预测吉凶祸福。贞人要有智慧、有学识,绝非普通人所能胜任。

“贞人是占卜活动中的核心,是占卜团队的领导者,而具体执行刻写工作的人,相当于现在我们说的写手,负责将占卜结果以文字形式记录下来。这种分工反映了当时社会对于专业知识和技术技能的高度认可。”朱彦民说。

前不久,朱彦民受邀参加在北京雁栖湖召开的“首届世界古典学大会”,提交的论文是《从甲骨文“贞”字到周易“贞”字——近世以来关于这个占卜术语阐释的追踪》,也是他近年甲骨文研究的成果之一。分享观点时,他说:“甲骨文的研究难度何在?这是一种早期的文字形式,随着社会变迁,许多象形文字的含义已与今日大相径庭。古人通过象形创造文字来描述生活,试图理解这些不再使用的象形字,并将其与现代汉字对应起来,无疑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目前,约有1500个常用甲骨文字已被解读,但仍有近三分之二的字数约3000字尚未破译。朱彦民说,数字、自然现象如山川、日月星辰等名词字眼相对容易考证,而动词及由多个象形元素组合而成的会意字,不太容易弄明白。当然,这并不妨碍现代人对甲骨卜辞的理解。甲骨作为占卜记录,每一条卜辞都详细记载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即使某些字无法直接识别,仍能根据上下文推断其大致含义。朱彦民举例说:“卜辞中提到商王前往某地狩猎,即便我们不知道地名的具体位置,不知道相当于后世哪个字,也能从整体上把握句子的含义。这些未解之谜更像生僻字,与现代生活联系不大,但为我们提供了窥视古代社会文化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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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彦民甲骨文 书法作品

南开大学读博士

有幸结识多位大师

甲骨文被视为中国文化的根源,就连自然科学的某些方面也有所体现。“古人重视天文历法,因为直接关系到农业生产的成功与否。此外,甲骨文中还蕴含着数学和物理学的知识,尽管处于原始阶段,却也展示了古人的智慧。”在朱彦民看来,研究甲骨文,一旦深入其中,便会乐趣无穷。

朱彦民到南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导师是王玉哲先生。王玉哲是著名先秦史学家,曾就读于北京大学,后转至西南联合大学读研究生,不仅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更是品德高尚、为人谦和的长者。

“与先生相处,感受到如沐春风般的舒适。先生在我心中,永远是慈祥而又平易近人的。”除了王先生任主导师外,还有刘泽华、朱凤瀚、王连生等多位知名学者担任导师指导小组的副导师,共同组成了学术团队。如今回想起来,朱彦民觉得,那段时光是自己人生中最宝贵的经历。

王玉哲先生开设了《音韵学与古史研究》课程。音韵学属于口耳之学,教与学的难度都很大,需要深厚的语言功底,才能掌握。通过王先生的悉心教导以及他对西南联大往事的精彩讲述,使得原本枯燥乏味的知识变得生动有趣起来。他以自己年轻时的求学故事,激励学生们要追求真理,这种精神感染了朱彦民,让他更坚定了从事先秦史研究的决心。

基于与导师的讨论,并结合个人兴趣,朱彦民选择了“商族的起源、迁徙与发展”作为研究方向。商族的起源曾有三十多种不同理论,作为早期三大部族之一,商族与夏族、周族一同逐渐掌握了中原统治权,建立王朝,开启了国家形态。朱彦民经过对甲骨文资料及商朝早期遗址考古发现的分析,结合文献,提出新观点:作为早期游牧民族的商族来自北方,具体而言,是位于燕山以南的渤海湾地域。

王玉哲先生曾发表论文《商族起源探析》,认为商族是从山东半岛来的,属东夷部族。朱彦民在郑州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时,他的硕士生导师李民教授也研究过商族起源,主张商族来自山西晋南。朱彦民感到困惑和苦恼。通常情况下,学生会遵循导师的意见进行补充论证,但他却与硕导、博导的观点都截然不同。

当他将论文初稿提交给王玉哲先生审阅时,王先生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这是一个新颖且富有创见的观点,更符合后来出土的考古资料。王先生提供了有价值的资料以供参考,李民教授也对朱彦民的研究表示支持,他强调学术问题应当开放讨论,真理往往愈辩愈明。这种学术自由和开放的氛围鼓舞了朱彦民,他撰写的专著《商族的起源、迁徙与发展》出版后,得到了学术界的认同。这部作品为商族历史研究提供了新视角,彰显了学术交流与争鸣的益处。

在南开大学读书时,朱彦民获知书画大师范曾先生在南开,便向王玉哲先生询问,自己能否前去拜访?王先生欣然应允,拿出求学时在云南曲靖购得、珍藏六十余年的“小爨碑”拓本,交由朱彦民,转送范曾先生。

当范曾先生目睹这份心意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请朱彦民转达,自己会将王玉哲先生的深情厚谊铭记于心,并说:“从今往后,无论你何时来,我都将敞开大门,热烈欢迎。”经过几年的交往,朱彦民拜入范曾先生门下。范曾先生对他的书法评价很高,说他的字“飘逸有出尘之致,非时流逐怪追异者可同年而语”。

将甲骨文变为书法

探寻中华传统文化

与一般甲骨文研究者不同,朱彦民除了掌握甲骨文字义、训读等专业知识及甲骨卜辞史料分析之外,还擅长从书法角度做研究,这正是他的优势——能够解读、欣赏这种古老的文字之美。他说:“甲骨文之所以美观且受人重视,是因为它代表了象形文字最具表现力的时期,可视为书法艺术的源头。”

他将这种古老文字用毛笔重新诠释,这是传承文化的方式,是当代学者的责任。他感慨:“早期学者如‘甲骨四堂’(罗振玉、王国维、郭沫若、董作宾),他们都是国学大师,拥有深厚的文化功底,也都是功力深湛的大书法家。后来的许多甲骨文研究者,虽然学问深厚,但在书法方面却显得力不从心,拿起毛笔书写甲骨文的学者越来越少了。”

甲骨文深奥且鲜为人知,将其转化为书法作品,更易于被大众接受。朱彦民利用笔墨表现甲骨文,创造出独特的甲骨文书法,成为传播这一文化遗产的有效途径。

书写出来的甲骨文,是该贴近原始形态,还是注重艺术价值?经过长期实践与思考,朱彦民得出结论——两者间需要找到平衡点。一方面,要保留甲骨文刻划所带来的质感;另一方面,又不能失去书法本身流畅的美感。早期书写者,如罗振玉先生采用小篆技法,强调线条均匀对称;天津学者王襄先生偏好使用金文风格,追求稳重厚实的效果;南京大学教授胡光炜(胡小石)先生借鉴了魏碑的特点。朱彦民则倾向于运用行书笔法,这样既能快速捕捉到刀锋锐利的感觉,又能展现出刚劲有力的视觉效果。

2014年,朱彦民撰写了《甲骨文书法探微》,探讨甲骨文书法的细微之处,揭示笔法的精妙所在。范曾先生为该书作序,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后颇受欢迎,数次加印。

在南开大学,朱彦民开设了《中国书法史》课程。这门课是书法艺术的一部分,也与历史紧密相连。教学过程中他感觉到,学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兴趣日渐浓厚。最初《中国书法史》只是文博专业学生的必修课,随着越来越多非本专业学生来旁听,甚至不少退休教师也来听课,这门课逐渐发展成全校的公共选修课,被评为校级优秀课程。

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并喜爱书法,朱彦民在设计课件时特别注重视觉效果,使用了大量图片,也将实物、复制品带到课堂上。例如,在讲解“甲骨文”这一章节时,他展示了自己收藏的一些高质量摹本。当同学们亲眼见到这些古老的文字,对传统文化便有了更为直观的感受。

从2008年至2018年,朱彦民担任天津市国学研究会副会长、会长。他认识到:我们的祖先在困境中孕育出深邃的思想,历经岁月洗礼流传至今,如果我们忽视了这珍贵的文化遗产,又该向何处探寻智慧的源泉呢?

回想当初由中文专业转向历史专业,有人质疑他,学历史有何用?他的答案是:这种观点忽略了历史与文化的深层价值——历史不能直接转化为生产力,但在关键时刻却能提供行为范式、决策思维,其影响力不容小觑。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深入人心,不仅有助于提升个人修养、净化社会风气,更能为我们带来强大的精神动力。

朱彦民访谈

读书并不是表面功夫

而要形成自己的观点

记者:在您心目中是如何定义甲骨文的?

朱彦民:甲骨文是目前公认的我国最早的成熟文字,提供了商代最原始、最真实的史实信息,延伸了中华文明史,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标志,也是中国文化自信的底气所在。

记者:学者往往以做学问、搞研究为主,您为什么愿意花费时间、精力去讲书法、讲国学?

朱彦民: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学者,因为我浪费了不少时间。不过,这种所谓的浪费,并非完全没有收获。比如,我的同事都在各自的专业领域深耕细作,成果更为纯粹,而我原本是个书呆子,阴差阳错走上了社会化程度很高的道路,这与我潜心研究学问、培养学生的初衷不太一样。也许是出于兴趣广泛,再加上是个好人性格,不好意思拒绝他人的请求,所以才越走越远。在此我想寄语年轻人和在校学生,无论是中学生、大学生还是研究生,都应充分利用在学校的时间学习。一旦走向社会,承担各种工作,再捧起书本时,可能也看不了几页了。

记者:从技术角度来说,互联网时代的学习、研究跟过去不太一样了,您觉得传统的方式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朱彦民:现在的条件比过去进步了很多,学术材料更多,读书更方便了。记得我读博士的时候,写博士论文要用钢笔抄写卡片,学院里给每个博士生发一箱卡片纸,至今我还保留着一部分。现在的学者太幸福了,甚至不用买书,都是电子书。但要真正读书,光靠电子书可能还不行。比如搞历史研究,要读《史记》《左传》《诗经》《尚书》《论语》等原典,纸质书并没有过时,它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整体性更强,电子书有时候容易脱离语境。

记者:手机将阅读变成了“碎片化”,读纸质书还是挺奢侈的事吧?

朱彦民:尽管科技进步为我们提供了更便捷的阅读方式和检索手段,但手捧一本线装书,旁边燃一炷香,沉浸在古书的世界,仍是令人向往的。读书人需要静下心来,认真研读一些书籍,不被现代社会的浮躁干扰。如今生活节奏加快,竞争压力和焦虑情绪也随之增加,人们真正能静下心来深入阅读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们必须坚持一种专注的精神,专心致志地读一些书,要知道,读书并不是表面功夫,而是为了解惑,形成自己的观点和见解。

记者:您对年轻学者有哪些建议?

朱彦民: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少年,有很多事情要干还没干,很多书要读还没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花甲之年。岁月不待人,时间紧迫,所以,我常对我的学生说,一定要珍惜时间。人的一生不过百年光阴,读书期间已经用了二三十年,等学业有成,已近不惑之年。时间的把握至关重要。

(图片由朱彦民提供)

来源: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