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 | 康熙真的禁教了吗

作者:唐山

长期以来,史学研究认为,因中西礼仪之争,康熙怒而禁教,关闭了明万历十年(1582)利玛窦来华后开启的东西方文明交流之路,中国错过一次走向近代化的机会。“康熙的红票”让此说出现了漏洞:决心禁教,何必再印“康熙的红票”?罗马教廷如何回应?后续谈判结果如何?康熙真的禁教了吗?

康熙为何掺和中西礼仪之争

“我等谨遵旨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已曾差西洋人龙安国、薄贤士,四十七年(1708)差西洋人艾若瑟、陆若瑟,奉旨往西洋去了。至今数年,不但没有信来,所以难辨真假。”这段文字,出自于“康熙的红票”中。

“康熙的红票”是康熙五十五年(1716)印刷的一种红色宣传单,约1米长,用汉语、满文、拉丁文三种文字书写,内容相同:希望罗马教皇派人来谈判。拉丁文部分的末尾,加了16位在华西洋传教士的署名。

在中国,知道“康熙的红票”的人不多,但在欧美和日本的博物馆中,至少收藏了18张“康熙的红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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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的红票

中西礼仪之争的焦点,是罗马教廷认为中国人祭祖、祭孔等违反教义,禁止教徒参与,让人不解:这是教内事务,与康熙何干?

人们常忽略:大多数来华传教士隶属于内务府,未在清政府中任职,相当于包衣(据著名学者孟森解释,“包”在满语中意为“家”,“衣”近于汉语中的“之”,是虚字),清帝与传教士的真实关系是主奴关系。

最早得清帝优容的传教士利类思、安文思曾在张献忠的小朝廷中任官,后被皇太极长子豪格所擒,成了他的奴才。豪格死后,二人的奴籍转给佟图赖,佟图赖的女儿即康熙之母。佟氏家族长期充当传教士的保护人,与佟家关系密切的范文程在清军攻占北京后,保护了传教士汤若望。

与现代人理解不同,满清视奴才为家人,努尔哈赤力主建立一个“奴才爱家主,家主爱奴才”的社会,奴才有服从的义务,家主亦有为奴才出头的义务。

康熙8岁登基,14岁亲政前未得正规教育,鳌拜被擒后,康熙同时接受满汉师傅和传教士教导,加上佟家影响,康熙对传教士格外有亲切感。且康熙上位,因汤若望称康熙得过天花,终身免疫,有利政权稳定,而康熙的父亲顺治尊汤若望为义父。

康熙对中西礼仪之争并无兴趣,但在几名耶稣会传教士的哀求下,不得不尽家主的义务。

耶稣会教士们也奇葩

耶稣会是天主教为应对新教冲击而成立的修会,成员可不穿会服,不住修道院,通过传播科学知识、办学等,推进传教事业。因纪律严明,被称为“耶稣的连队”。

耶稣会与西方海商的关系密切,直接抽取部分利润。丰臣秀吉侵朝时,将大量俘虏交葡萄牙商人贩卖至东南亚、欧洲等地为奴,耶稣会传教士负责开合法证明,并收取费用,这是日本后来禁教的原因之一。

耶稣会传教士多技术人才:利玛窦译西书150多种;邓玉函与伽利略同窗,他将天文望远镜带到了中国;南怀仁发明蒸汽车,比牛顿发明的还好……

康熙非常信任耶稣会传教士,曾派张诚、白晋等参与中俄《尼布楚条约》谈判,而清政府派出的大学士索额图反被边缘化,关键问题的讨价还价,均由张诚等完成,致彼得大帝震怒,下令禁止耶稣会传教士入俄。

耶稣会传教士与世俗政权紧密结合,有很强的排外性。托钵修会、方济各会等都想进入中国,却举步维艰,为排除耶稣会的干扰,反复拿“利玛窦规矩”说事。利玛窦认为,儒家与天主教的核心理念相通,中国人祭祖、祭孔不违反教义。

罗马教廷初期较谨慎,后因耶稣会在内部权力斗争中失势,开始否定“利玛窦规矩”,为继续“独占中国”,耶稣会教士把康熙抬了出来。

康熙优容耶稣会传教士,因其深通西学。以康熙二十九年(1690)为例,36岁的康熙请西洋传教士上课达145天,该年康熙首征噶尔丹,在外2个月,患重病被抬回京,回来的当月,他便上了12天课。

白晋说:“他(指康熙)的思想敏捷、明智,记忆力强,有惊人的天才。”“令人惊奇的是,这样忙碌的皇帝竟对各种科学如此勤奋好学,对艺术如此醉心。”

在耶稣会传教士忽悠下,康熙将教皇为中西礼仪之争而派来的特使多罗押往澳门,交葡萄牙人看管,致使多罗3年后死在狱中。但康熙并不希望与罗马教廷翻脸,如“康熙的红票”中所说,康熙两次派使节赴罗马,第一次派出的龙安国、薄贤士死在路上,第二次派出的艾若瑟、陆若瑟到了欧洲,陆若瑟病逝,罗马教廷故意不见艾若瑟。

无可奈何,康熙令内务府印“康熙的红票”,托来华贸易的西洋船,转道俄罗斯,送到欧洲,引起轰动,罗马教廷成了千夫所指,只好派来自捷克的传教士嘉乐前来中国。

康熙见嘉乐是个书呆子,决心吓唬他一下,便在罗马教皇的“禁约”后批示道:“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该批示被学界反复引用,证明康熙武断。但事实上,嘉乐果然被吓坏了,第二天便将教皇的底牌和盘托出,康熙立刻表示认可,中西礼仪之争圆满解决。

1721年2月18日,康熙将赠教皇和葡萄牙国王的礼物,托嘉乐带往欧洲。之所以向葡萄牙国王赠礼,因中西礼仪之争期间,葡萄牙国王几次派人到罗马,劝罗马教皇妥协。此时,康熙的健康状况已不乐观,他仍要求两广官员推荐懂技术的西洋人来京。

1722年12月20日,康熙病逝。

偏偏是雍正说了算

雍正登基后不到5个月,便发现传教士穆经远与九爷允禟往来甚殷。雍正将二人发配西宁,并对在京传教士发出警告:不要多管闲事。

不久,雍正准备对苏努(努尔哈赤的四代孙,袒护八爷允禩、九爷允禟)下手,惊讶地发现,苏努也与传教士关系密切,他的4个儿子和数十名家丁皆已受洗。更让雍正气愤的是,发配在外的允禟竟以西洋文字为密码,与北京联系。

雍正二年(1724),雍正下达禁教令。

在发给罗马教廷的信中,传教士明确表示:“各省驱逐传教士与礼仪问题完全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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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匠人菲利普·贝哈格尔编织的系列挂毯《中国皇帝的故事》中的一幅,图中左四是康熙皇帝,左五是传教士汤若望

雍正四年(1726)六月,允禟被定二十八项大罪,其中便有“以西洋传教士穆经远为心腹之人”“使用西洋文字仿比满文创造密码字以传递信息”。雍正知道,杀传教士将留恶名,但还是在求情的葡萄牙使团到达前,于当年八月,杀了穆经远。

雍正上位时已人到中年,他从小酷爱佛学,对西学缺乏兴趣。清朝入关的第一个皇帝顺治也曾剃度,只是普通信徒,雍正则达到了很高的水准,著名的印光法师称雍正编的佛学书籍“言言见谛,语语归宗。如走盘珠,似摩尼宝。凡具眼者,无不佩服”。

传教士们向雍正最信任的十三爷允祥求情,允祥表示,其中确有误会,但雍正已下决心,爱莫能助。清帝的意志不可阻挡。康熙曾以一己之力,推进东西方文明的交流,雍正则以一己之力,将其关闭。“决策英明”与“决策失误”,不过一念之差。

与内务府一起衰落

乾隆登基后,对传教士的态度有所缓和,但“节取其技能,禁传其学术”,禁教令依然有效。只有经地方官员荐举,皇帝批准,西洋人才能进京。乾隆二十二年(1757),乾隆将对西方的“四口通商”(广州粤海关、福建厦门闽海关、浙江宁波浙海关、江苏松江江海关)改为广州一口。乾隆之后,传教士对清廷的影响越来越小,东西方走上不同的发展之路。

为何“康熙的红票”式的胸怀不再?曾经的紧密联系,为何无法修复?在黄丽君的《化家为国:清代中期内务府的官僚体制》(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一书中,或有所悟:

清早期保持进取姿态,因内务府独立于官僚系统。内务府名义上只负责皇帝起居,但相关人员与皇帝长期接触,皇帝可从中选才,给予更多资源,提高了中枢行政效率,皇权可直达基层。明珠、索额图、鄂尔泰、阿桂、傅恒、福长安等出将入相,却也给和珅专权打开方便之门,清廷一度陷入危机。嘉庆登基后,彻底改造内务府,使其回归皇家服务机构的传统定位,其实,剿平南海海盗的名臣百龄也出自内务府,但此后再无权臣。内务府地位下降,传教士的地位亦下降,康熙的事业再无恢复的可能。以“正确”之名,清朝向着崩溃狂奔。

历史无限复杂,只是在“必然性”的遮蔽下,后人往往忽略了其细节的曲折幽微,则读史被异化成“审判前人”“确定责任方”,似乎只有“无限遗憾”“扼腕长叹”,才能匹配其“沉重”,而这份“沉重”很可能是一种人为的、虚假的建构,一旦戴上这层滤镜,便再难有“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钱穆先生语)。

来源:各界杂志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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