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 | 缅怀恩师赵步杰先生

作者:王玉鼎

1978年秋,仅仅接受过初中教育的我,经过八年漫长的农村劳动和做临时炊事员之后,竟然出人意料地考上了延安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在校学习期间,受到了中文系众多老师的谆谆教诲,赵步杰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我毕业留校任教后又和赵先生一起从事古代汉语课程的教学工作,由于我经常向赵先生请教一些专业问题,交往自然较为频繁。赵先生对我的问题通常是旁征博引,详尽讲解,使我受益匪浅。我之所以能在以后的教学和科研工作中取得一点点成绩,赵先生功不可没。因此,在我退休十年后的今天,已年届古稀的我,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十分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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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代的赵步杰先生

恩师赵步杰先生,1924年9月8日出生于华县高塘镇柿村,1943年考入西安师范学校,三年后学成归来在家乡的几所小学任教。赵先生经常感到学识不够渊博,担心误人子弟,故1950年又考入西北师范学院中文系,四年后毕业,在西安师范学院中文系工作,担任著名学者傅子东教授的助教。1959年赵先生被安排到新成立的西安师范学院绥德分院任教,后更名为绥德师范学院,并晋升为讲师职称。1962年绥德师范学院停办,赵先生被分配到延安大学中文系任教,1980年晋升为副教授。1987年,为了解决家庭问题,赵先生调到了家乡渭南教育学院(2001年与渭南师范专科学校合并升格为渭南师范学院)任教。1998年1月赵步杰先生病逝于原籍陕西省华县高塘镇,享年74岁。

赵步杰先生的教学生活

赵步杰先生给我们中文系78级学生讲授的课程是他的专著《古汉语言语入门》,我们全班都对这个书名和课程名称感到有点不好理解,我们是中国语言文学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为什么赵先生的书名却是“言语”,而非“语言”,而且还是“入门”。果然赵先生一开始上课,就给我们讲授“言语”和“语言”的区别。赵先生讲解道:言语是个人的,语言是社会的;言语是具体的,语言是抽象的;言语和语言的联系是语言制约言语,并指导人们进行言语实践;语言存在于言语行为和言语作品之中。因为他的书研究的是古代人们的言语作品而不是语言理论,所以命名为“言语”入门。赵先生接着讲解“入门”的含义,他说这个“入门”并不是普通意义上为初学者普及知识那个入门,而是指通过语法知识学习,特别是通过自己首创的新图解法的学习,使学习者能从现代说话的“言语”(现代汉语)可以轻松地进入古代作品的“言语”(古代汉语)之门。

在正式讲课过程中,赵先生反复给我们强调学习古代汉语的方法是:“欲博览群书,必先精通一册;欲精通一册,必先穷究数篇;欲穷究数篇,必先逐字逐词剖析各种句型。以为能与惠施对话,必可与庄周论道。”所以告诫我们,古汉语和现代汉语差别很大,首先是字词方面,生僻字词很多,所以要先解决生僻字词这些拦路虎,解决的办法就是要多查字典词典,字典词典就是我们最好的老师,而且是永不疲倦、百问不烦的老师。其次是多背诵一些古代名家的名篇佳作,这样才能随时随地反复吟诵,玩味咀嚼,达到深入透彻理解。第三是要选择一本古籍,如《论语》或者《孟子》,然后逐字逐句剖析书中的各种句型,这种最笨的方法其实是最有效的学习方法。你如果能够从头到尾认真剖析一本古籍,那么你的功夫就练到家了。这样你就基本能够自由阅读、理解其他各种古书了,就达到既“能与惠施对话”,又“可与庄周论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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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赵步杰先生从教50周年庆祝大会上,渭南民盟赠送“德高学博”条幅。

在赵先生给我们教学的过程中,也是先讲授汉字的读音问题和字义问题。如讲授《诗经》中的“之子于歸”的“歸”字是女子出嫁之义,我们不理解,赵先生讲解道:“歸”从“帚”即妇女,从“止”是“停止”,即这个女孩子走到婆家这儿就不走了,停下来了。左上部分是声符,表示读音。我们这才恍然大悟,算是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除课堂讲授外,我们经常向赵先生请教各种各样的问题,如一些汉字字形结构和字义的关系,例如汉字“安”字,上从“宀”,下从“女”。赵先生解释是:“宀”是房屋,女孩子身体本来就柔弱,在猛兽出没频繁的远古时代,女孩子外出的风险很大,住在家里当然就安全了;另如“妥”,赵先生解释是,上为“爪”,下为“女”,即用手抓住女人就“妥当”了。

另外还有一些古代汉语字词的读音问题,如古人讲究“双声”和“叠韵”,“双声”是两个字的声母相同,“叠韵”是两个字的韵母相同。但由于古今读音变化的原因,有些古代双声的词,现代声母并不相同,例如“玄黄”一词,古代是双声词,但现代声母,一为“x”,一为“h”,我们去请教赵先生。赵先生说这是由于上古声母没有“jqx”,这三个声母是近古才由“gkh”和“zcs”中分化出来的,我们这才彻底明白了。

当然赵先生讲课最精彩的部分还是自己潜心多年研究的语法新图解法,讲授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十分纯熟。由于图解法比较复杂,现在画图有些不便,这里就不举例了。

有一次我和中文系77级的学长们聊起赵先生的教学情况,他们说赵先生给他们班讲授王勃《滕王阁序》时,为了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读法出现分歧,第二次上课时,赵先生旁征博引讲了一节课时间,详细论述自己的看法。虽然学术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赵先生的学术造诣之深厚,古籍涉猎之广泛深深折服了大家。后来我和赵先生谈起此句时,我还补充了一个故事,因为这二句是整个《滕王阁序》中王勃最为得意的佳句,王勃死后仍然阴魂不散,整日在海边吟诵此二句。有一天,一个渔夫出海打鱼,一天都没有打到鱼,心中十分生气,听到王勃又在吟诵此二句,心中更为恼火,便对王勃说道,你这个人好生无聊,你吟诗就吟诗吧,整天把个“渔公”说来说去干什么?王勃一听,有道理,去掉“与共”二字,就成了“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似乎更加情景交融,简洁明快。他觉得渔夫比他水平更高,更有才华,从此便不再在海边吟诵了。赵先生听后非常高兴地说:妙哉妙哉,学无止境,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赵步杰先生的科研成就

赵步杰先生在汉语科学研究方面非常具有创新精神,一生的研究成果很多,如在汉字检字、字典编纂、汉语语法等诸多领域都有建树,尤其在古汉语语法图解方面,达到了国内的最高水平。

赵先生早在1948年就创制了“不”字查字法,后据此编著了约20万字的《四元记次新字典》。

1950年赵先生在西北师范学院中文系求学时,他在同学吕齐钟的帮助下,将约20万字的《四元记次新字典》誊清并改名为《东风字典》,出版社曾一度计划将其出版。直到现在该字典的誊清稿仍然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1951年,赵先生在西北师范学院院刊第2期上发表了《“东风日新”号码检字法》的学术论文。

1954年,赵先生在西安师范学院中文系工作时,担任国内著名学者傅子东教授的助教,并与傅子东先生合作完成了约10万字的《语法浅说》初稿。

1956年,赵先生独立创拟了后来令学界赞叹备至的《汉语语法新图解》,后来又据此先后编写成各约10万字的《古今汉语语法新图解》和《汉语语法新图解》,后在1975年得到黎锦熙先生的肯定和叶圣陶先生的赞赏。

1959年,赵先生被安排到新成立的西安师范学院绥德分院任教,后学校更名为绥德师范学院。1962年,赵先生在绥德师范学院院刊《陕北星火》第2期上发表了《“方块汉字形音”号码查字法》的学术论文。在绥德师范学院的三年间,赵先生先后编印了《语言学基础知识》等三本教材,其中的《〈信陵君列传〉言语通典》和《〈离骚〉言语通典》进一步为后来的《古汉语言语入门》打下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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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绥德师范学院工作的赵步杰先生(前排左一)

1962年绥德师范学院停办,赵先生被分配到延安大学中文系任教。1972年,他初步完成了专著《古汉语言语入门》,这本专著奠定了赵先生在汉语语法研究领域的地位。1977年又油印了三卷本,共约50万字的《古汉语言语入门》。1979年,陕西省高教局拨出专款,资助该书的排印。从1979年到1983年,延安大学印刷厂陆续铅印了该书全部书稿,共四卷本,80余万字。铅印本不仅保留了1977年油印本黎锦熙先生写的长序,还将1978年1月叶圣陶先生致赵步杰的信件,作为代序刊发,并刊有著名语言学家朱星先生的序言和作者自序。铅印本的书名题签者则为著名历史学者顾颉刚先生。

1984年,《古汉语言语入门》获得陕西省高校科研成果一等奖。这也是当年获得一等奖的研究成果中,全省唯一的一个文科科研成果。

1991年《古汉语言语入门》简编本由陕西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

1989年5月,国家教育委员会、国家人事部和国家教育工会联合授予赵步杰先生“全国优秀教师”荣誉称号。

赵步杰先生《古汉语言语入门》专著的学术成就,在中国语法界享有盛名的老前辈黎锦熙先生、叶圣陶先生和朱星先生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可以参看《古汉语言语入门》的序言,这里不再赘述。赵先生自己的看法是该著作具有以下八个“新”的特点,即书名新、理论新、方法新、立意新、内容新、图解新、序列新和效果新。后来渭南师范学院文学院的严安政教授撰文认为:本书最大的贡献是创造性、科学性和实用性。

我个人认为,赵先生这本著作的最大学术价值是古汉语语法的新图解法。赵先生的图解法是脱胎于黎锦熙先生和傅子东先生的图解法。黎锦熙先生的汉语研究贯通古今,横跨语言学的多个领域,著有《新著国语文法》和《比较文法》等语法学著作。尤其是《新著国语文法》对现代汉语语法学体系的建立具有开拓性的意义,是中国现代汉语语法系统化和体系化的开山之作,影响甚巨,甚至在日本汉学界都具有重要影响,为此后的语言比较研究提供了方法和范式。傅子东先生著有《傅氏文典》《傅氏白话文法》和《现代汉语语法大纲》等,他的语法研究自成一家,在国内外都有强烈的反响。但赵先生深感二位前辈图解法共同的缺点是不能保持原句的语序,需要加以完善,所以他经过多年潜心研究,创拟了自己的新图解法。把赵先生的新图解法和二位老前辈的图解法进行比较,我们发现赵先生新图解法的最大创新之处是:

第一,保持原有语序,既保持着原句的艺术形式(即原句文学语序),又揭示着内在的有机联系(即内部的逻辑关系);

第二,适用范围宽广,既适用于短句,也适用于长句和一些奇特的语法结构;

第三,方法简明扼要,既简明易学,又灵活适用。

赵步杰先生的日常生活

我第一次见到赵先生,是在我们刚刚踏入延安大学校门的迎新晚会上,当主持人宣布,请我们系的老讲师赵步杰老师讲话,这时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头站起来,操一口纯正的关中方言朗声讲话,其中最精彩的一句是,“革命圣地明年就要通火车”。全体老师和同学激动万分,掌声和欢呼声响成一片。虽然革命圣地十多年后才通了火车,但这一幕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赵先生的家庭人口多,负担重,老伴无工作,一个儿子在原籍劳动,两个女儿在身边,还要负担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的生活。赵先生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关爱晚辈的长者,虽然日子不是十分富有,但一家人相互关爱,相处和睦,其乐融融。

我在1982年毕业留校任教后的几年里,和赵先生交集很频繁,赵先生看到我写的钢笔字,认为漂亮好看。当年人们最主要的交流方式就是写信,每到元旦、春节等节日前夕,就互相寄送贺年卡以表达问候和祝福,所以每到元旦和春节前,赵先生就买来许多贺年卡,他提供单位地址、收卡人姓名和贺年卡内容,由我代他写好祝福语寄出去。

寄送贺年卡的次数有限,比起填写表格的数量来说那是微不足道。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处在拨乱反正、百废待兴之时,各机关单位的干部都要重新填写履历表。我参加工作不久,填写的表格很少,但赵先生工作时间长,服务的学校多,需要补充填写表格的数量很大,每次都是赵先生自己起草好内容,由我代他填好表格上交。每次填写完毕,赵先生都要表示感谢,十分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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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大学中文系语言教研室教师与《现代汉语》主编黄伯荣教授(前排中)合影。(前排左一为赵步杰先生,后排左一为本文作者)

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去赵先生家里请教问题,当时普通老百姓家里根本没有空调,连电风扇都很少有。虽然延安的夏天比不上西安热,但也暑热难耐,在赵先生家里我头上身上一直冒汗,赵先生看到我的狼狈样,连忙说,夏不拘礼,快把外衣脱了。我当时心里就很感动,觉得德高望重的赵先生对我们年轻人还是很关心体贴的。

还记得赵先生曾经用最幽默的语言诠释陕西人,对女人一生三个阶段姑娘、婆娘和老婆命名的由来。他说姑娘是姑且住在娘家的人,长大了就要嫁人;婆娘是一半在娘家一半在婆家的人,因为古代妇女结婚早,往往十几岁就结婚了,因为年龄小,经常熬娘家;老婆是老在婆家的人,因为年龄大了,跑不动了,只好老待在婆家。

还有赵先生把部分干部随意执行政策的情况比喻成“红薯”,说他们对待不认识的陌生人,像红薯生的时候一样是“硬”的;而对待熟人朋友,就像烤熟了的红薯一样是“软”的。这个形象的比喻,充分体现了在日常生活中的赵先生是多么的幽默风趣。

1984年2月,我参加了中国音韵学会在武汉华中工学院(现在的华中科技大学)举办的音韵学研究班,学习音韵学三个月,在学习期间我拜访了湖北大学中文系的饶浩然先生。饶先生一见我便激动地说:“赵先生的学术造诣很深,他的著作学术价值极高,我一直很钦佩赵先生。但我们只有书信往来,无缘相见。今天见到赵先生的高足,我也感到非常高兴。你回家后见到赵先生,一定代我向他转达我的问候!”

当时和我一起参加学习的,还有河南省信阳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张文焕先生,他和赵先生也有许多的书信往来,提起赵先生,也赞赏有加。同去学习的还有汉中师范学院(今陕西理工大学)的王湘先生、宝鸡师范学院(今宝鸡文理学院)的李慎行先生,以及湖南省、北京市等来自全国各地的古汉语同行们,他们都对赵步杰先生的著作给予相当高的评价。这些往事虽小,然而历历在目,也足以说明赵步杰先生当时在全国古汉语学界的影响还是相当广泛的!

1987年赵先生调到渭南教育学院后,我们虽然不能相见,但书信往来是一直保持着。1993年,延安大学新修了住宅楼,我分到一套60多平方米的新楼房,对于我们一直住在窑洞里的人来说,真是喜出望外,十分高兴。不久,陕西省实行住房货币化改革,楼房要交钱来买,我的房子要7000多元。现在看这点钱如同白捡一般,但对于当时月工资只有100元左右的我们来说,也同天文数字一样,我当时还四处借贷才交了房钱。不久赵先生给我来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谈到他的家庭人口多负担重,没有什么积蓄,调到渭南教育学院时间不长,熟人不多,朋友更少,现在住房改革交钱买房,对他来说借贷无门,困难重重,希望我能施以援手。我看信后,思忖良久,想着赵先生对我的关心帮助,虽然我的经济也困难,但我年轻,克服困难比赵先生要容易些,立即东拼西凑,借了一些钱,帮了赵先生一把。

1995年暑假,我和老伴还一起专程到渭南看望了赵先生一次。赵先生见到我们,兴高采烈,激动得不知如何招待我们才好。我们也是分别八年后才又相见,在一起促膝长谈很久,才依依不舍,挥泪告别。谁知这竟是我和恩师赵先生的最后诀别,等到我1999年调到渭南师范专科学院中文系时,我的恩师赵步杰先生已经作古了。

2024年恰逢恩师赵步杰先生的百岁诞辰,谨以此文深切缅怀我的恩师赵步杰先生!

来源:各界杂志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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