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 | 时代与个体的轻重

潮新闻客户端 张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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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届岁末年关,报章杂志都免不了要作一点辞旧迎新主题的应景文章。手头的《钱江晚报》也没能免俗,不过还是有些新意,邀约编辑记者在2024年岁末版上,留下一年工作中某个节点的见识和感悟,其中悲喜,形同你我共同的生活,于己是一份纪念,于人或许有些益处,因为发自真诚,所以打动人心。

最后,记者为这些篇章作总结献辞,结束语有如豹尾:“当人人在场,时代方可追光而行,个体方可身处明亮。”

也许是这句献辞内涵足够丰富,引我琢磨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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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里有两个关键词:时代、个体。显而易见,两者之间互为关系,密切联系。需要首先厘清的一点是,这里用时代而不是群体来与个体对应,别有意味。时代与个体,两者之间权重、位置并不对等,换句话来说,就是有轻有重、有先又后的。恰是因为有了“追光而行”者,才创造了“明亮”可处的条件与环境。由多年接受的教育所积累固化的“常识”告诉我们,假如一个时代里的每个人都能“追光而行”,那么,这个时代一定是值得庆幸的,因为它定然是通体明亮的,正如有首流传多年的歌曲里的歌词那样,倡导的正是个体的奉献:“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人间。”

然而,令我意外的是,献辞里的表述并没有要求让个体“追光而行”,而使时代“身处明亮”,而是强调时代需“追光而行”,从而使个体“身处明亮”,在我看来,这当然不是要玩文字游戏,反而非常值得寻味。那么,为什么将时代与个体的关系这样来认知呢?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与芸芸个体的生存条件与作用发挥相比较而言,论者更注重“时代”所能辐射和覆盖的关键作用与意义,在祈求一个好时代与祈求做一个好人之间,前者更重要。对个体生命的敬畏、对个体权益的尊重、对个体情感的呵护,正是时代进化与进步的重要标识之一。

但很多时候,个体在大时代里,通常是渺小的、被动的,个体能够做些什么来对抗命运?多半情形下很有限,有的人选择大事化小、正面硬扛,有的人选择委曲求全、隐忍苟活,还有人选择铤而走险、奋力一搏。最让人痛惜的是那些想保有一点点尊严的普通人,在命运的捉弄下走向不可知的悲剧,依然被冲得七荤八素、不辨东西,作揖求保也来不及。写到这里,不由想起刚看过的一部德国电影《巴赫曼尔案件:没有时间流泪》。影片根据德国复仇之母真实事件改编,七岁女儿被虐杀身亡,母亲玛丽安悲痛万分之余,又听闻一个令她愤懑至极的消息,凶手却被无耻的法庭判精神分裂症而即将无罪释放。玛丽安求诉无门的情况下作出惊世之举,只见她一袭风衣,镇定自若走进法庭,对着凶手,连开八枪。身为一名弱女子,她没有得到这个时代应有的正义之光的照耀,只有作为母亲本能般的坚强,以及身边一个个个体人的帮助,她的枪法是一个警察教的,她的邻居们替她隐瞒练枪的过程,法警也默许她带枪出庭,在场的警察等她把子弹打光才阻止她。

光照不亮的地方,母亲可以,而且可能更快,更准!

是的,当时代需要正义而它偏偏无廉耻地公然缺席时,个体的复仇就具有某种合理性。当然,这样说并不等于认可个体的无作用力,认可在时代的滚滚洪流激荡中,个体可以无感,可以无作为活乱作为,顺流逆流任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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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作家铁凝的一篇文章,深情回忆作家汪曾祺先生,曾在某个黯淡无光的时代里,被迫离别家人,去到坝上草原的一个小县,从事高强度体力劳动的一段经历。生活的困顿是可想而知的,心灵的创伤似乎也是难以短时愈合的,汪曾祺先生却在那里寻觅到了一丝微弱之光,那就是与马铃薯结下不解之缘,他“画马铃薯,种马铃薯,吃马铃薯”,以为乐趣,迎来和送走每一个困顿难涯的暮鼓晨钟。难得的是,苦尽甘来的他,从来没有像许多同样经历的人那样,有如祥林嫂一般控诉过那里的生活,也从不为博取同情而放大自己的苦难。因为,他就是相信生活也相信爱的,不管是当他在苦难中还是在境遇大改,成为旁观者的情形下。他只是自嘲地写过,他如何从对圆头圆脑的马铃薯无从下笔,竟然达到一种想画不像都不行的熟练程度。他还自豪地告诉我们,全中国像他那样,吃过那么多的马铃薯的人,怕是不多见呢。这并不是说,汪曾祺先生被苦难麻木,相反,他深知人性的复杂和世界的艰深。铁凝就此强调,汪曾祺先生的不凡在于,身处同样动荡不定的时代,和所有这些苦难相比,他更相信并尊重生命那健康的韧性,他更相信爱的力量对世界的意义。(铁凝《相信生活相信爱》)

需要强调的还有,我们绝对不能忽视这句献辞里“人人在场”这层意思。一个文明健全的社会,一个健康向前的时代,不该有意无意地遗忘和拉下任何一位看似弱势或无能无力的个体,更不可蛮横无理、毫无节制地向个体索取乃至剥夺,而是应该不容置疑地赋予和创造所有个体得以生存、感知温暖的有力条件和环境。因为,“一个人的历史一定是国家历史的一部分,一个人的情感一定是民族情怀的一部分,一个人的发展一定是时代发展的一部分。”(作家杨志军语)当然,这已然是另一个范畴的话题了。

2025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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