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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5年1月号
那 里
吴清缘
去年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我第一次去“那里”。
这的确是很普通的一天,我再三确认过。没碰到什么久未谋面的朋友,也没心血来潮换新路线上下班。确认这件事很重要,因为它证明一切真的是无缘无故开始的。当时我开门进屋,反手关门。
一切突然变了。
我置身于一间迷你酒吧,格局方方正正的。前方有一扇门,但无论如何都打不开。乍看之下,所有东西都很正常,但当我拧开啤酒龙头,发现侧面破了一个洞,酒却只从龙头的出酒孔流出来。我鼓足勇气把手指伸进洞里,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随后我抽回手,重新往洞里看,里面除了流动的啤酒外,什么都没有。
古怪的地方不止这一处。啤酒龙头隔几分钟会消失几秒钟,LED灯射出的光束缺了中间的三分之一。每张桌子都在不同位置缺了一个角,截面却是镜面。吧台边的高脚凳似乎既存在又不存在。如果坐上去,整个人便会穿过椅面摔倒,但如果只是用手触碰椅面,便能摸到那块真皮。
上帝造了这个地方,却没完工。这就是我当时的看法。每发现一处不对劲的地方,我就拿手机拍下来。为了进一步证明我确实来过这儿,我顺走了放在酒柜最左边的两瓶酒。当我刚把酒放进包里,我突然回到家中。
酒和手机里的照片都消失了。
一并消失的还有时间——我在那儿明明待了两个多小时,可是时间仍旧定格在我刚到家的时候。直到这时我才开始感到恐惧。如果我能找到那个酒吧存在的证据,我倒并不怎么害怕。我一向认为,所有超自然现象其实都能得到解释。但我真正担心的是那地方可能并不存在。
这意味着我产生了严重的幻觉。
而只有疯子才会这样。
这便是我最近担心的事情:一觉醒来,突然疯掉。最初,这不过是一个一闪而逝的想法。随后我就被另一个问题抓住了:正常人不应该担心这种事情。于是我就这么陷进去了。脑袋里,一个阴险的逻辑不断循环,最终成长为庞然大物:我担心这种事,说明我脑子不正常;正因为我脑子不正常,我才会担心这种事。
第二天,我挂了市三院精神科李医生的号。他看上去三十出头,一丝不苟的中分头像一本倒扣的软壳书,架在一张饱满的方脸上。“去请个假,睡个懒觉,陪陪老婆。”李医生没听我说完,便给出了诊断,“只是白日梦而已。”
“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逼真的——”
“如果一个人压力太大,他的白日梦就会很生动。”李医生说,“反正,一个人没受什么刺激,是不会一下子疯掉的。”
我没有遵从李医生的医嘱,但他的诊断确实使我安心不少。后来我听说了一种叫疑病症的心理疾病,其症状是一个明明挺健康的人总是担心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病,甚至还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产生了相应的症状。而我觉得自己也是这种情况:一直担心自己会得疯病,然后就真的有了疯病的表现。悬着的心就这么彻底放下了。有一阵子,我完全没想过那个酒吧和发疯的事儿。于是我开始庆幸生活终于恢复正常了。
而“那里”就在这时候又出现了。
当时我正在去赵宇家的路上,找他玩一个叫《影枪》的游戏。这都是因为我妻子不允许游戏机进门。她的理由是怕耽误儿子学业,但我觉得她只是单纯讨厌一个人握着游戏手柄的样子。赵宇真是幸福的男人。出地铁站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妻子的脸:白皙的皮肤,细长的眼睛,高耸的颧骨。
然后,一切又变了。
陌生的步行街上,人潮汹涌。我的第一反应是查找哪里有异常,却一直没找到。随后我问周围的人自己在哪儿,然而他们连看都不看我。这也能理解。毕竟,如果有人在上海的南京路上问我他在哪儿,我也不会搭理他。于是我换了一种问法:抱歉,麻烦问一下地铁站怎么走?但他们还是把我当隐形人。这就有点荒唐了。于是,当那名瘦弱的少年同样无视了我的问题后,我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喂,问你话呢!
但他仍不搭理我,自顾自往前走。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儿的人不对劲。我扇了他一巴掌——果然,他还是没拿正眼瞧我。实验就这么升级了。我扒掉了他的外套,朝他鼻子揍了两拳,接着一个抱摔把他摔在地上。
他仍旧没看我哪怕一眼。
两分钟里,我又陆续放倒了五六个家伙,而他们的反应全都和那名少年一样。结论很明显:这个地方也像上帝的烂尾之作,只是烂尾之处是人。而我怀疑哪怕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活活肢解了,他们都不会吭一声。
我就是在这时候把这个地方叫作“那里”,连同那个酒吧。随后我开始沿着这条街一路快走,试着找到出口。但也许根本没出口。当我到达这条街的尽头,我可能会撞到一堵无形的墙,或者突然出现在这条街的另一端。如果有出口的话,就意味着这个地方可能容纳了一整座城市,甚至更大的地方。然而,当我走了一个多小时,我突然意识到还有另一种可能:这条街向两端无限延伸,没有出口,也没有尽头。
这个想法使我一下子泄了气。我停了下来,揉着发酸的腿。与此同时,我周围所有人也都停下了脚步,随后齐刷刷仰起了头。
而当我抬头看,却只看到了一片蓝色的天空。
现实突然回来了。我站在地铁站出口,抬着头,天空阴沉沉的。我突然想回家,随即意识到回家解决不了问题。赵宇或许能帮我暂时忘记这一切。毕竟游戏对于人类的意义就在于此:开机,握住手柄,那么再大的烦恼都能往后搁置一阵子。
但那天游戏打得并不顺利。我们想要潜入反派的基地,却总是被天台上的岗哨抓住。随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拿小喽啰撒气。在一条巷子里,赵宇扔了个手雷。
轰隆——
游戏场景突然变了。
屏幕上,我和赵宇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头顶是一栋烂尾楼。但这栋楼烂在下半部分。只有最高的那几层,底下什么都没有。我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手都没闲着。俩角色高高蹦起,从同一扇窗户翻了进去。
喵——
猫叫声,千真万确,从音箱里传出来的。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几十行代码在半空中慢悠悠地飘荡着。大部分时候,它们彼此平行;偶尔相互触碰,就会变成一道形如人脸的黑色剪影。靠。赵宇擤了擤鼻子,朝着其中一行代码开了一枪。
音箱里突然传来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尖叫。
当时我们都吓傻了,而赵宇的左手拇指仍旧按着开火键。一梭子又一梭子打出去,不时命中那些代码。“中弹了!”“妈的,撤!”“今天天气不错。”“什么计划?”“再来一杯!”“他还没回家呢。”
喵——
我们突然回来了。画面右侧,三个喽啰被手雷炸飞。赵宇终于松开了开火键,然后按下了暂停。“妈的,是废案。”赵宇说,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全都他妈的是废案。”
但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冲他摊了摊手。
“这么说吧,废案就像废稿。”赵宇放下手柄,揉着肩膀,“游戏里有一部分场景、对白、道具,还没等做完,就被砍掉了,这就是废案。但有些废案还会留在游戏文件里。因为它们是半成品,所以不稳定,一旦进去,就会遇到各种bug①。”
“那为什么不把废案删干净呢?”
“因为不能够。”赵宇撇了撇嘴,“废案看上去没用,但构成废案的代码往往集成在整个游戏文件里面。游戏如果要顺利运行,往往需要同时调用废案的代码和正常的代码。所以,如果把废案拿走,游戏就可能崩溃。”
这就说得通了。那片荒原和烂尾楼都是被砍掉的场景,那些对话则是被砍掉的对白。悬浮的代码可能是废案的代码,而拿枪朝它们射击,似乎就能触发那些对白。
“但我不知道咱们是怎么进去的。”赵宇一边划着手机一边说,“网上好像还没人提起过这个废案。一般来说,制作组会想方设法地把废案藏起来。但有时候一些bug会让玩家莫名其妙地进入废案,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出来。比方说,《影枪》里有一个叫‘三四七茉莉’的废案:当玩家在凌晨三点四十七分摘下一朵茉莉花,就会在五分多钟后突然掉进一片深海。最初发现它的玩家根本想不到,自己之所以会进入这个废案,居然是因为在特定时刻摘了一朵花……”
“你说我们的世界会不会就是个游戏,还藏了一堆废案在里面?”
赵宇没理会我。他恢复了游戏,但只是控制着角色原地打转,不时扔个手雷。“你在干吗?”我问他。“找废案的入口。”赵宇说,“我得搞明白,咱们刚才是怎么进去的。”
那天他还是没搞明白。
我在赵宇家一直待到下午五点半。回家路上,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首先,我没有疯;其次,所谓超自然现象果然都能得到解释。而我从“那里”拿走的东西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我不被允许从“那里”拿走任何东西。
如果“那里”有东西被拿走,就会导致某种崩溃发生。
从那以后,“那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那么几次,我坐在一架“那里”的飞机上,俯瞰着一整座城市。但绝大多数时候,我进入的只是某一个小区域,比如一间酒吧、一座商场、一栋办公楼……或者一条步行街。很偶然地,我会出现在一些我也说不上来的地方,那儿的地面仿佛一大片粉红色的皮肤,不时会有长满疙瘩的触手和光滑的正多面体从地底下冒出来。我已经不太会为“那里”而苦恼了。有时候,“那里”一连几天没出现,我就会感觉胸口痒痒的——而之前这种情况只会在某个周末没去赵宇家打游戏以后才发生。
但就在上周,“那里”又开始令我感到不安。当时我坐在公交车上,四周突然变得黑压压的——我悬浮在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色空间里,不计其数的光点错落地点缀在四面八方。当我把目光聚焦在某一颗光点的时候,我突然置身于一个漩涡星系对面,彼此的距离令我刚好能看到其全貌,而我猜测这得有好几十万光年。随后我又将目光定格在这个星系最外侧旋臂的一个不起眼的光点上。不出所料,我瞬移到了一颗恒星附近,而身后是明亮的星系核。但我并不能确定这是恒星。因为它缺了一个不规则的角,好像被咬掉了一块,并且看上去五彩斑斓。不过,如果它是恒星的话,那些围绕着它旋转的小型天体便应该被视为行星。只是,它们同样都缺了不规则的角,并且完全透明。
我就这么转悠了十多分钟,遇到的几十个恒星系都有着相同的古怪之处。而当我决定登陆某一颗行星时,我的视线被另一个天体吸引了过去。那是一个黑洞,正在吞噬一颗比它大得多的恒星,却通体雪白。问题在于,如果它真的是黑洞,那么光就不可能从那儿逃走,那它怎么可能是白的?当我把目光聚焦在它身上,我突然跃迁到了它附近。
随后我就被吸了进去,直奔中心处那个同样雪白的奇点。
喵——
我突然撞在了一扇虚掩的门上,随即跌入门后的房间。酒吧——好像就是我第一次进入“那里”的那间酒吧,但所有东西都正常。吧台旁边坐着个男人,穿着考究的白色三件套西服,我差点以为他是李医生——不过他的颧骨上多了一颗暗红色的痣。他给我倒了一杯酒,随后笑眯眯地对我说,这儿已经很久没人来了。
在这间酒吧里,我们聊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大部分时候是他在说——他说话很密,我很难插得进话。当他说自己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万年的时候,我终于打断了他,对他说天体不应该缺一个角,黑洞也不应该是白的。他反驳说宇宙就是这么运行的,然后讲了一大堆我压根听不懂的物理理论,还从吧台的抽屉里拿出纸笔开始演算。他还告诉我,自己打一开始就知道——某一天,他身穿白色三件套西服凭空出现,并且对一切物理理论都了如指掌。随后他以鄙夷的口吻说:“如果一个人连这都不知道,那么我只能说,造物主把他造了出来,却烂尾了。”
随后他开始兴致勃勃地聊造物主。我本来想要打断他,和他说游戏废案的事儿,却逐渐被他的话所吸引。“我一直在想,如果是造物主创造了这个世界,那么谁又创造了造物主?而如果真有这么个家伙,那么他就是造物主的造物主。”他拨弄着刘海,“但如果存在造物主的造物主,那么谁又创造了造物主的造物主呢?”
“造物主的造物主的造物主。”我说,“但造物主根本不存在。”
“也许吧。就算没有造物主,这个宇宙之所以诞生,也肯定得有个原因。但这个原因为什么会产生呢?肯定也有原因,这就是原因的原因。这个原因的原因为什么会产生呢?肯定也有原因,这就是原因的原因的原因……”
“可能一开始就没有原因。”
“没有原因也是一种原因。”
“所以,要么什么都没有。”我突然发现自己也开始像他那样拨弄刘海,“而只要有什么东西存在,就会出现刚才那样的无限套娃?”
“‘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虚无,也是一种存在。而只要是存在,那就得有一个它为什么存在的原因。也就是说,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那‘什么都没有’的原因是什么呢?我们还能继续问下去:‘什么都没有’的原因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他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又指了指我的杯子,“尝尝吧,挺好的酒。”
我喝了一口,觉得这酒一点都不好。不过我还是装作很享受地点了点头。随后他给我拿了两瓶酒,说是见面礼。在把两瓶酒揣进包里的时候,我发现它们的包装和我第一次去“那里”时拿走的酒一样。与此同时,他正把第二杯酒端到我面前。
我就是在这时候离开了“那里”。场景变换的瞬间,我看到他陡然瞪起的双眼。随即我意识到他也许并不知道废案的事儿。有可能,他以为我来自另一个黑洞,就像过往的那些访客,他却从来没见过有人会凭空消失。坐在车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于是,当我下车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包重了不少。那两瓶酒还在,横躺在内侧的隔层里。
直到现在,我仍旧没从包里拿出过这两瓶酒。每到下班,我都会背着包,一趟又一趟地坐那辆公交车——在我进入“那里”的前一站上车,在后一站下车,随后反向乘回来,重复好几次。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就能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进入“那里”,然后把那两瓶酒还回去。一个星期过去了,我还没成功过。不过有一件事给了我信心:赵宇终于搞明白了进入那个废案的原因。
矛盾的是,我开始觉得做这些根本没必要。我觉得这多少和我妻子有关系。昨天,向来讨厌游戏的她给我买了一台最新款的游戏主机。也就在同一天晚上,赵宇向我抱怨,他妻子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允许他玩游戏。电话一挂断,我就启动了《影枪》,按照赵宇说的方法进入了那片废案。
踩住紧挨墙根的那块砖头,弯曲一下左肘。
与此同时,在我身后,我的妻子发出了一串咯咯的笑声。
① 在计算机领域,“bug”指的是程序或系统中的错误、缺陷或异常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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