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4年秋天,宁不远在哥伦比亚大学进行为期一年的访学,期间参与了一次共读《安娜·卡列尼娜》的招募活动。
2.共读活动吸引了上千名读者,他们通过21天的精读和写作,深入探讨了安娜的故事及其在现实生活中的意义。
3.参与者们在共读过程中,不仅理解了安娜的困境,也反思了自己的生活和价值观。
4.通过这次共读活动,读者们意识到阅读经典需要勇气和坚持,同时也收获了友谊和成长。
5.最后,宁不远表示,通过这次共读活动,他学会了更加认真地对待生活,并感受到了文学的力量。
以上内容由腾讯混元大模型生成,仅供参考
2024年秋天我来到哥伦比亚大学进行为期一年的访学,整个9月都处在适应环境的慌乱中,等到稍微有了新生活的秩序,又感觉迫切需要做些与我熟悉的中文阅读相关的事。我联系了好朋友,在清华大学工作的叶春,跟她一起公开招募读者共读《安娜·卡列尼娜》。
这次共读的参与人数远超我的预计,招募文章在我的公众号发出第二天,原计划晚上做一场直播宣讲,但下午就突破一千人线上报名了。我们担心人太多工作量巨大,照顾不过来,赶紧关闭了报名通道。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召集大家共读经典。在这篇招募发布之前几个月,叶春和我以及几百位读者一起读完了《维特根斯坦传》和《战争与和平》, 参与者大都是熟悉的朋友、我的文字的读者以及远家服装工作室的客人。我们的招募周期通常是一周,一周时间里两期报名人数都没有超过五百。
这次人数的突然增加,也许是因为《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的主题更与当下相关,又或者前两次共读积累了很好的阅读基础。不管怎么说,一千人用21天的时间精读一部小说,样本足够,称得上是一次人类学田野调查了。我很好奇是哪些人出于什么目的来到共读群,愿意读这样一本“无用”的书,以及他们希望收获什么,共读的过程里又会发生什么碰撞,会有什么意外。
做出版的朋友告诉我一个概念,“阅完率”,它指的是一本书出版后被读完的数量和卖出多少本的比率。按照他的保守估计,《安娜·卡列尼娜》和很多经典大部头一样,阅完率不会超过千分之一,也就是说,一千个拥有这本书的人或者家庭里,只有一个人真正读完了它。想想也是,谁家里的书架上还没有几本吃灰的托尔斯泰呢。
读书群只有一个要求:用21天的周期,每天花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按统一进度精读文本,并写下几百字的读书笔记。加入共读群是免费的,群内有几位志愿者每天负责统计大家的读书笔记并严格考勤:累计三天没有读书和写读书笔记,就将被“抱出”共读群。
我想,1000人的共读,哪怕有一半读者中途离开,百分之五十的阅完率也是一件很棒的事了。
第一天就有两百多人没打卡。因为超过三次不打卡就会被“抱出”群聊,三天下来,一千人只剩下800多人。不过接下来离开的人就比较少了。这让我意识到,阅读经典需要的只是鼓起勇气推开那扇门,门一旦推开,坚持下去并没有那么难。那些前三天没有开始的人将永远不会开始,而前三天哪怕只是读了一天,接下来就会容易很多。
《安娜·卡列尼娜》的阅读门槛不高,相对于前两期共读的《维特根斯坦传》和《战争与和平》,它不需要费脑子记太多长长的人名,不需要理解复杂的人物关系,更没有磅礴的战争或哲学的迷思。整部小说有两条并行的故事线,其中一条是庄园主列文在乡下进行土地改革的故事,中间有大量他的人生抉择和家庭生活,有强烈的托尔斯泰心灵自传色彩。不过显然共读群里的读者们更关心的是另一条故事线,也就是安娜的故事。上流社会已婚妇女安娜的爱情、婚姻、出轨、企图离婚、逃离家庭和最后的卧轨自杀,每一个节点都能在大家心中激荡起涟漪。大家渐渐意识到,安娜面临的困境超越了时代和性别,“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那些两难中的焦灼和绝望远远没有过去。
除了每天的读书笔记,大家还会花不少时间在群内进行讨论。共读第一周,讨论总是会集中在价值判断上:安娜这么做错了或者对了,安娜的丈夫卡列宁是个坏人或者好人,弗伦斯基这样的男人值不值得安娜飞蛾扑火……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读这本书”,一位读者有一天在群里发了这句话。她进一步解释说,在她看来,这就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已婚妇女出轨并一步步走向毁灭。她问大家:假设一下,如果事先不知道这本书是托尔斯泰写的,你读了还会觉得它伟大吗?你会不会认为它其实和琼瑶的书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它就是一部言情小说,安娜这个人物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为什么就可以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形象?
这位读者真诚地提出了她的困惑,与她比起来,另一位读者的反应更加激烈,她在群里批评安娜,对安娜的出轨和不知悔改表示轻蔑,认为这是“放荡”,有人提出不同看法之后,她回复说:真可笑,出轨还成了多元文化了?我希望你们的另一半出轨的时候你们也能做到这样理解TA。
这种人身攻击式的表达触碰到了群内的社交底线,我准备把她踢出去,但我发现她已经在我抛弃她之前先抛弃了我们,她主动退群了。
我意识到每个人在读安娜的同时,其实也是在通过读安娜读自己,并暴露自己。
共读群也是一个小型的社会,和群外那个大型社会一样,我们似乎正变得越来越狭隘,一种观点和另一种观点之间互相理解和达成共识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有时候,人们带着自己的价值判断去读书,在书里找到印证自我的论据,一旦找到论据,就会觉得那是“共鸣”。只有能产生“共鸣”的书才是值得读的书,只有抚慰人心的书才是值得读的书。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也像是一个美丽的笼子。
有没有可能:如果你带着一种强烈的分别心去读一本书,然后在书里只是为了印证自己某些观点的一贯正确,那其实你读完了它,但你并没有拥有它。读书是为了消除成见,为了对世界重新建立感知。我认为更有价值的阅读是要准备好应对挑衅的,它冲击你固有的经验,超出你曾经的认知,它甚至让你不舒服。用梁文道的话来说,读书应该随时准备“被一本书揉碎”。
而关于文学类图书的阅读,“感觉”和理解就更重要了。用文学的眼光打量世界,人确实会获得以经验和知识认识世界不一样的东西。文学在说,如果你理解了一切,你就会理解一切。文学是在是非对错之外的那片田野。当你真的试着去理解他人的时候,你也会更理解自己。当对他人的理解更深入、更清晰、更有逻辑性的时候,自我的轮廓也会变得清晰起来。
我不断地在每天的读书笔记里强调:做读者,尽可能理解作家;做批评家,其批评也应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上。然后才是价值判断。如果你来到共读群,这么认真地花时间读书,结果就只是在评判角色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出轨错没错,谁招人喜欢或者不招人喜欢——不是说不可以,但如果只是停留在这个层面上,是不是就有点可惜?
有人在读书的过程里做了更多拓展阅读,然后他们发现:如果读小说还需要对小说作者做出道德上的要求,那么托尔斯泰显然是不合格的。作为作家,托尔斯泰的糟糕婚姻举世皆知。
托尔斯泰还有太多道德上的瑕疵:在长达五十年的婚姻内,他多次出轨,光顾妓院,与女佣有染,很多时候屈从于欲望。他与妻子纠缠一生,互相伤害,他因为在家庭生活里感到苦闷,最后离家出走死在一个小小的站台。有人说,托尔斯泰的婚姻在道德上的失败,与他理智上的失败(他不能对人类的一半女性做出公正的评价)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更爱作为概念上的“人类”,而不是具体的人。
那么,一个道德上有瑕疵的人是不是就没有资格去写一部震撼心灵的伟大小说?就像不久前人们对爱丽丝·门罗的批评,这位诺奖获得者容忍了丈夫一次又一次侵犯自己与前夫生下的女儿,她的那些作品是否也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我记得好多年前在成都听蔡琴的现场音乐会,她在一首歌唱完之后说了一句话,她说:你们听到的是我的歌,你们听不到歌的后面我的人生,但我的人生跟你们没有关系。我觉得这句话挺酷的。
又联想到最近《好东西》的导演邵艺辉经历的网暴,我们确实就生活在一个扁平的,只允许是非判断的世界里,我们正在失去对复杂之美的切肤感受。大家都想要答案,而不是理解。如果对一部文艺作品仅仅只用“三观”、“主义”来评判,那挺遗憾的。
回到《安娜·卡列尼娜》,读书群里争论得比较多的一个问题是:安娜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卡列宁?在卡列宁明确表达了可以原谅安娜出轨且生下私生女的情况下,她仍然离开家庭,扑向弗伦斯基的怀抱——并且她完全知道,扑向弗伦斯基就等于扑向毁灭。
小说里有一段话:
“在家庭生活中要采取什么行动,要么夫妇感情破裂,要么美满和谐。如果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夫妇关系不好不坏,那就不会有什么行动。许多家庭长年累月毫无变化,夫妇双方对生活都感到厌倦,就因为他们的感情既没有破裂,也谈不上美满和谐。”
我喜欢的爱尔兰作家威廉·特雷弗也在他的一部短篇中写下:中年婚姻像是历经岁月洗礼的古堡,看起来依然牢不可破,实际上可能千疮百孔,最终大概率屹立不倒。
大多数婚姻都不好也不坏,所以就将就过下去了。但是安娜从大多数的婚姻中间走了出来,她就是要毁灭这不好不坏的婚姻,从那种可以忍受但毫无意义的人生里走出来,她最终走到了铁轨下。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这不仅仅是婚姻的悲剧,它与一个选择有关:是要拥抱真实,在乎“感觉”,还是去过一种看似正确实则毫无生机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安娜就像在今天的中国北方平原上,那个一心想离开土地和村庄的刘小样。刘小样说,我宁愿痛苦,不要麻木。
但是啊,好的小说永远在告诉你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就是:事实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
托尔斯泰不是在写恋爱,更不是在写已婚妇女出轨,他写的是人的困境,以及人为了突破困境做出的努力,就《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来说,他还写下了人在试图打破困境和与命运抗争时的徒劳。
一流的文学作品大都在呈现两难。我们在阅读安娜的时候,是在跟着她一起去做选择,在那些矛盾纠缠的过程里,我们从文学出发,又或多或少地走进了伦理学、社会学、哲学、宗教和心理学。
我觉得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文学对于个人生活的意义:那就是通过尽力去理解他人,从而理解世界。安娜当然可以被理解。当你理解了一切,你就会理解一切。也许安娜的例子还不够强烈,我们再来看看杜鲁门·卡波特,他写过一部了不起的非虚构作品叫《冷血》,主角是真实存在的两个杀人犯。卡波特一开始是在报纸上看到了一起杀人案件,他被这个案件吸引,花费六年的时间深入两个罪犯的人生和内心世界,写出了这部关于暴力、伤害和命运的《冷血》。没错,即使是杀人犯,从文学的角度也可以达成理解。如果卡波特不理解杀人犯,他就写不出《冷血》。
有一天的读书笔记里我写了下面一段:
列文是托尔斯泰用他的笔塑造的人物,而安娜是上帝握着托尔斯泰的手,托尔斯泰再握着笔,写出来的。托尔斯泰想让列文怎样,列文就会怎样:他想让列文热爱生活他就会热爱,想让他厌世他就企图自杀,最后再让他从一个农民的话语中得救。安娜呢?天呐,安娜逐渐在托尔斯泰的笔下长出自己的意志,托尔斯泰拿安娜没办法了。这感觉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拿命运没办法。
好的文学作品常常带给我如上的感觉,似乎故事是本就存在于某个地方,作家只是把那个故事挖出来的人。在面对一些雕塑作品时我也有类似感觉,比如在卢浮宫看到断臂维纳斯的时候,我总觉得在雕塑家塑造它之前,她早已存在于一块大石头里。
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的时候跟他妻子说,我不是在写小说,我是在发明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也常常给我这个印象:托尔斯泰发明了安娜。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小说家只呈现问题,不负责解决问题,而且永远不提供正确答案。答案在每个读者自己心里。读者带着自己的认知和自己的人生“参与”故事,你有多少你就能领受多少。
我又想起了另一场音乐会,是在共读结束不久,李宗盛来纽约开演唱会,我去了现场。在唱完很多首歌之后,李宗盛有点累,他打开保温杯喝陈皮水,喝完抬起头说,我写下一首歌,如果这首歌恰好被你听到了,听进心里了,那这首歌就是你的了。这个说法放在小说上也是一样,好的小说是邀请,邀请读者参与故事。
《安娜·卡列尼娜》现在是我们的了。
21天共读结束,一千人的共读群最后还剩下了800来人。大家每天写读书笔记,假定每篇读书笔记300字(很保守了,很多人每天写上千字),读书笔记总共500万字——这个数字我用计算器算了3遍。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在这800多人的群体里,一些坚固的东西开始松动。不少人在问下一次共读什么书,什么时候开始。
那位认为托尔斯泰和琼瑶没有什么区别的读者在最后一天的读书笔记里说, “我感觉我就是那个看不懂《蒙娜丽莎》,但因为它是名画才驻足观看的人”。不过她此刻觉得这是一部很好的小说,自己还有很多没消化的地方,准备再读一遍。
当然也有不少人表示不会再参与了。一种是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读(就不需要群体的力量),另一种则觉得这种严苛的共读给自己增加了压力,“生活已经够累了”。新一期我们要共读的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位不愿继续的读者在微博转发了新的招募,他的转发语是:“我当然会上瘾于每日打卡的惯性快乐,惊喜于不同读者的独特见地。但还是放过自己吧。”
诗人默问也在共读群里,她有一天写下:当我在思考“他们”的问题时,也直面了我自己的问题。“他们”的问题摆在那里,我的问题“啪嗒”一声,开了。 就那么一刻,我突然接受了一些事,原谅了一些人,并把一些曾经困扰过的人和事都请到了开阔地。
一位律师写下的最后一篇读书笔记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共读营二十一天中,白天我是律师,晚上我在看《安娜·卡列尼娜》。如果从法律的角度,她有明显的过错,但我庆幸自己没有如此狭隘,晚上读她的时候,无论从文学的角度还是法理的角度,我都能理解她。况且,白天的法官也是人,即便是法理,也和情感有关,也有它的复杂性。
对于女权男权的问题,我总是会沉默。我觉得说出来的都是错的,我不想评价,只想理解。我在夜晚读《安娜》时,不知为什么,会理解很多女人。
写这段感受时,我在律所窗边望着迷人的晚霞,此刻空气中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抓住了我。
我看书其实不多,这是我第一次读《安娜》,但现在读刚刚好,早一点读,我可能就读不出现在的感受了。读完后,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经典作品的浓郁能量,我其实有种慢慢升离地面的感觉,渐渐融进了晚霞,这种美是照片甚至眼里所见不能相比的。
一位叫晓慧的读者准备动员身边的人继续共读别的经典,她说:“是什么曾经拯救过你,你就会想用它来拯救这个世界。”
还有人写下:“认识到另一人甚至所有人的珍贵和同一性,是打破自我和成熟的开始。”
最后节选我第21天的读书笔记:
现在是美东时间11月5日早晨,今天是美国大选投票日,天光渐亮,窗外的纽约即将迎来一个躁动的世界。
不少朋友说,身在纽约的我正在见证历史。然而对于此刻坐在书桌前的我来说,今天的大事当然不只是见证大人物大世界的历史,更为重要的是:为期21天的远家经典共读《安娜·卡列尼娜》营在今天结束,这是我们这群人共同书写的,属于我们的历史。
世界上有大家都认为重要的事,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在那些重要的事情之外,从自身出发,构建我们自己人生里重要的事。感谢每一位同学的参与,我们一起拥有了21天闪闪发光的阅读体验。
如果不是对过一种有深度、有高度和有意义的生活心存希望,人们大概不太会读严肃文学。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正是通过认真阅读小说,我学会了认真对待生活。
不管是安娜还是列文,都让我觉得:人性中有些东西是过好日子不能满足的。阅读也算不上平常意义上的“好日子”,要想进行深度阅读,确实需要准备好一颗可能受苦的心,准备好承受一些不舒服,准备好被碾碎,也准备好艰难地重建。
我们带着对今天的一份痴情进入托尔斯泰的世界,我们与托尔斯泰对话,陪安娜走过一段人生之路。事实上,我们是在通过文学照见我们的现实。我们看见了:大时代里的小人物不过是一粒若有若无的微尘,但哪怕是一粒微尘,也有TA波澜壮阔的一生。
生命是一种博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