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西门庆的家宴

潮新闻客户端 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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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中,在山东东平府清河县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勾搭潘金莲,毒死武大郎,却并没有像《水浒》所描写的那样,被武松刃杀;而是逃脱了性命,且打点官府,判了武松刺配二千里充军。

娶了潘金莲为第五房小妾的西门庆,以钱铺路,上下其手,关系网一直结到了京城蔡太师那里,居然用贿赂换来了一顶乌纱帽,官封副千户理刑,后来又升为正千户掌刑,成了当地分管治安的一名主官。他的生意也越做越大,除了药铺,还拥有典当铺、绒线铺、绸绢铺、缎铺等多家商铺;俨然成了政商统吃的清河一霸。

《红楼梦》中宁荣两府的家宴,出席的大多是本家亲戚,以聚餐为名,应时赏景,吟诗作赋,描写的是贵族豪门的气派,抒发的是诗礼簪缨人家的雅兴。《金瓶梅》中西门庆家也是饭局不断,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吃喝的目的性却十分世俗和功利。

西门庆的家宴,形式大致可分为三种。

一是仅有家人陪同,目的很单纯,无非是极尽口舌与感官之欲。如第十回讲到,西门庆听说受了贿的官府,总算把武松解往孟州充配去了,“一块石头方落地,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于是吩咐家人,在后花园“铺设围屏,悬起锦障,安排酒席齐整,叫了一起乐人吹弹歌舞。请大娘子吴月娥、第二李娇儿、第三孟玉楼、第四孙雪娥、第五潘金莲,合家欢喜饮酒。”席上吃的东西也极其珍贵:“水晶盘内高堆火枣交梨;碧玉杯中,满泛琼浆玉液。烹龙肝炮凤腑,果然下箸了万钱;黑熊掌紫驼蹄,酒后献来香满座。更有那软炊红莲香稻,细脍通印子鱼。伊鲂洛鲤,诚然贵似牛羊;龙眼荔枝,信是东南佳味。”真是极尽奢华。席上的山珍海味,如熊掌、驼蹄、洛鲤、伊鲂……诸位即使没有吃过,也都听说过;只是龙、凤本是国人虚拟之神物,龙肝、凤腑究竟是什么东东?或许很多人并不知晓。说穿了,这两道菜名,也是虚张声势。有说这是借龙凤之名,泛指世间难得的珍肴。也有说所谓龙肝,不过是鲤鱼的胰脏而已。肥壮的鲤鱼,现杀,取其胰脏,像爆腰花一样,用猪油爆炒,鲜嫩无比。民间素有“鲤鱼跳龙门”的传说,将鲤鱼视为未曾出道的小龙,虽有点牵强附会,也还说得过去。“凤腑”也叫“凤髓”,或说是活鸡的脑髓,取之,加豆粉、盐、酒等调料,用热油爆炒,其味道之鲜美也可想而知。俗话说:“落毛凤凰不如鸡”,将鸡脑戏称为“凤腑”“凤髓”,附庸风雅嘛,亦是餐饮文化中常有的事。

第二种虽是家常便餐和节日宴饮,参与吃喝的却多有外人。常来的,有西门庆官场和生意场上的朋友或帮手,也有娱乐圈中的歌伎舞女各式人等。而来西门庆家中蹭饭最多的,当数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等几个拜把子兄弟。这些人,不务正业,又贪杯好食,脸皮实厚,有时候早餐也会赶到西门庆家里来吃。如书中记载:“一日,腊月初八日,西门庆早起,约下应伯爵,与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殡。”应就老实不客气地上门来吃早餐了。西门大官人家的早餐,说是喝粥,其实佐餐也相当丰富美味:“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个炖烂下饭: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镶瓯儿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玫瑰白糖粥儿。”难怪这些好吃懒做之徒要围着西门大官人转。

这十位结拜弟兄中,论年龄,西门庆不算顶大,却因财大气粗,众人皆尊他为老大。这帮清河县的混混,肚里有墨水,手上无气力,不像黑社会的马仔,打架斗殴他们是不来的,陪吃陪玩,说黄段子,出歪点子,拉皮条之类,却是他们的长项。西门庆有钱多欲,寻花问柳,正好用得着他们帮闲。书中第二十回讲到,阴历十一月下旬的一天,日暮时分,大雪纷飞,西门庆一行酒后从外面回家,应伯爵还要撺哄他到妓院寻欢:“哥,咱这时候就家去,家里也不收。我们知你许久不曾进里边看看桂姐,今日趁着天气落雪,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咱望他望去。”而丽春院的虔婆以为下雪天晚,不会再有熟客来,已让桂姐在陪杭州来的一位绸商喝酒,恰巧被西门庆撞见。桂姐是西门庆月银二十两包养着的妓女,岂容他人染指。震怒之下,西门庆趁着酒兴,将餐桌掀了,喝令手下跟马的四个小厮上来,把丽春院的“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西门庆还要上前去揍那老虔婆,“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个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

旧时嫖客和妓院的关系,如同苍蝇逐臭,野蜂追花,其实谁也离不了谁。应伯爵他们正是利用了这点,上下其手,牵线的是他,拉架的是他,事后打圆场的还是他。果然,没几天雪晴,丽春院的老虔婆生怕西门庆再上门闹事,早早差人送了“烧鸡瓶酒”给应伯爵等,希望能相帮美言,邀请西门大官人来院,她们愿当面赔礼道歉。

而西门庆也不想断了这条冶游之路,事发次日,就已跟戏班的男伶李铭讲过此事。那天大雪依然下个不止,西门庆和妻妾吃过早中饭,正在喝茶,碰巧吴铭就上门来给“宅内姐儿们”教曲了。西门庆于是赏饭。虽是吃剩余的菜肴,但也美味可口,计有:“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饼,一碗韭菜酸笋蛤蜊汤,一盘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鹅,一碟香喷喷晒干的巴子肉,一碟子柳蒸的勒鮝鱼,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鸽子雏儿”,“那李铭走到下边,三扒两咽,吞到肚内,舔的盘儿干干净净。”见李铭饭吃完了,“西门庆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诉一遍。李铭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字。一向也不过那边去。论起来,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妈(即虔婆)干的营生。爹也别要恼他,等小的见他说他便了。”这边李铭去传话,那边弟兄们也不趿落。第三天雪晴,一早应伯爵、谢希大就上门来转达老虔婆的歉意,西门庆半推半就,还是被两人怂恿着去了丽春院。“且说西门庆被两个邀请到院里,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齐整酒肴,叫了两个妓女弹唱。李桂姐与桂卿两个打扮迎接,老虔婆出来,跪着赔礼,姐儿两个递酒。应伯爵、谢希大在旁打诨耍笑”,又趁机白吃了一顿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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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颐和园长廊彩画:西门庆与潘金莲红杏出墙。视觉中国。

西门庆的第三种家宴,就大有深意,也颇费心机和钱财了,那就是借宴饮之机结交各类官员。

西门庆因相府管家翟谦的关系,靠财礼开路,攀附上了太师蔡京,封了个副千户理刑武官,成了当地呼风唤雨、予取予夺的衙门长官。初尝钱权交易的好处,自此,西门庆对京城路过的官员,那是越发巴结了。对西门庆来说,这都是现时或将来的过路财神,可一定要周到侍候,让他们吃好、喝好、玩好的嗬!

《金瓶梅》第三十六回讲到,新科状元蔡一泉回乡探亲路过清河县,凭着翟谦的一纸介绍信到西门庆家打秋风。西门庆得知这位状元已认了蔡太师为干爹,虽然还未授受官职,仍然殷勤接待;不仅有美酒美食和美色相侍,临行时还以“金缎一端,领绢两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相赠。不久蔡一泉出任两淮巡盐御史,与巡按御史宋乔年同船到了山东,西门庆又特意赶到东平府码头迎接,一再邀请两人到清河歇息。

这次两位朝廷命官莅临,西门庆的招待自然更为奢靡。“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下萧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酒泛金波。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西门庆知道手下跟从人多,阶下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下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用说。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待到客人要回去了,“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伕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疋缎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筋。”送给蔡御史的礼物也是一样的。“都递上揭帖。”所谓揭帖,即是一种公文般的文书,西门庆给两位御史行贿送礼的东西既多又值钱,所以要开列一张清单附上,以便收受者事后清点,心中有数。

西门庆的付出,当然不会白费。除了药铺、缎铺……西门庆此时的经营,早已扩展到了贩盐业。盐业向来利润丰厚,为了吸引民资充实边关军备,朝廷颁有以钱粮换“盐引”,也即食盐贩运权的政策。去年西门庆在边地纳过粮草,拿到了三万“盐引”,分派在扬州取盐,而今见那里恰是蔡一泉治下,赶紧写了一份报告,请蔡御史帮忙尽快兑现。结果蔡大人言语一句,西门庆比别的商人早一个月,就提取到了三万引食盐;仅此一项,就赚得了两万两白银。

而投桃报李,宋巡按多次收受西门庆的贿赂,对他自然也是有所关照的。如书中第七十八回,西门庆得知朝廷有两万两银子的古器采购批文下发,就想独吞这笔生意。他当即写信,且封了十两叶子黄金在书帕内,令手下紧急送去与宋巡按商量。尽管批文已下发到了东平府,碍于情面,宋乔年仍派人快马将批文追回,转发给了西门庆。可惜批文送达之时,西门庆已因纵欲而死。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否则西门庆又有一笔丰厚的利润可赚呢。

不少人都以为《金瓶梅》是一本“淫书”,书中的男主角西门庆是一大淫棍,其实这样的认识未免肤浅。《金瓶梅》中当然不乏性的描写,但作者更多的心思和笔墨,却是落在“直斥时事”之上。作者兰陵笑笑生,借北宋西门庆及其家族由兴转衰的过程,影射揭露了晚明社会官商勾结,巧取豪夺,奢糜无耻的社会黑暗面。作者这一主旨,从书内有关西门庆的家宴中,也足以看出。恰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称:“《金瓶梅》作者能文”,“描写世情,尽其情伪”,盛赞“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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